“洋甘菊嗎?”


    莎迪亞喃喃自語。


    她走到大妖靈消失的地方,蹲下。


    那裏有著一堆黑色的灰燼。


    光目視就傳來令人不適的感覺,不用鑒定艾林也能分辨出,這正是擊殺妖靈後,留下的怨氣殘渣。


    莎迪亞蹲下後,怔怔看著霍德最後的遺留物,忽然道:


    “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什麽?”艾林愣了愣。


    莎迪亞沒有回頭:


    “我是艾妮德的母親,現在卻在為一個人類男人而哀悼。”


    艾林沉默。


    這種事情他能說什麽?


    這出狗血的家庭劇中,他隻不過是一個局外人罷了。


    況且你們精靈當中發生這種事情,似乎也不奇怪。


    畢竟上古之血的源頭,精靈賢者勞拉·朵倫逃婚,與人類法師洛德的克雷格南私奔的先例在那裏呢。


    等等!


    勞拉·朵倫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她現在離世了嗎?


    艾林的沉默沒有影響到莎迪亞,她繼續自言自語道:


    “愛黎瑞恩起義時,我和法蘭茜斯卡的父親起了爭執。”


    “作為一個艾恩·薩維尼,他從水晶球中看到了起義慘敗的未來。”


    “作為艾恩·艾爾的領袖,他拒絕派出他的子民,參加這場起義……”


    “可是這樣一點點被人類蠶食,與死亡又有什麽區別。”


    “何況……”


    “他又怎麽知道,愛黎瑞恩的失敗,是不是就因為缺少他那一部分的支持,以及因為他的表態而猶豫的其它艾恩·艾爾領袖。”


    “所以,我和法蘭茜斯卡的父親決裂了。”


    “我加入了愛黎瑞恩的反抗軍,他則帶著支持他的族人離開了莎依拉韋德。”


    “然後……”


    “愛黎瑞恩……輸了。”


    莎迪亞的語氣輕描淡寫。


    旁聽的艾林卻從中聽出了濃濃的血腥味。


    “我也在那場戰爭中,被我在人類中最好的朋友……”


    莎迪亞偏頭看了艾林一眼。


    “陶森特的薇拉,廢掉了施法的能力。”


    “從此隻能依靠著身上的魔法道具,躲過科德溫軍隊一次次的追捕。”


    艾林心中一凜。


    他想起來女術士在凱爾默罕確實和他說起過。


    薇拉有一個精靈朋友。


    不過她當初的原話是,他已經將這個朋友殺死了。


    注意到艾林的呼吸變化。


    莎迪亞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別緊張,我並不恨她……”


    “或者說,當時我恨得要死,恨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但這麽多年都過去了,回想起當初……”


    “我們隻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


    “她是人類,我是艾恩·艾爾。”


    “迫於形勢,迫於種族間的仇恨,我們隻能敵對,也隻會敵對,僅此而已。”


    “她本來可以殺了我,但最後也隻是廢了我的施法天賦,將我打了個半死。”


    隻是廢了施法能力,隻是打了半死……


    艾林聽著有些無語。


    隻是和後麵那兩個詞組可不相配。


    莎迪亞似乎猜到了艾林的想法,解釋道:


    “薇拉已經做到他所能做的極致了。”


    “當時我被族人接連死亡,血流漂杵的景象衝昏了頭腦,不顧一切地想要殺了她。”


    “而薇拉下手看似狠毒,卻每每總在關鍵的時候留手。”


    深吸一口氣後,莎迪亞閉上了眼,似乎在回憶當時的戰鬥。


    “最後……”


    “甚至還將我藏起來,不遠萬裏,送到了艾爾蘭德的梅裏泰麗神廟療傷。”


    “明明我要比她大很多,可在薇拉麵前,我卻反而像是年紀小的那一個。”


    莎迪亞眼底流露出一絲懷念和感傷,歎了口氣。


    “說起來,你身上的那顆蜃珠,還是我送給她的。”


    艾林下意識摸了摸還在沉睡中的蜃珠。


    四五個小時過去了。


    腦海中蜃珠的鏈接還是波瀾不驚,沒有醒轉的跡象。


    不過沉睡的時間越久,說明蜃珠的變化就會越大,艾林對蜃珠醒來後的提高就越是期待。


    “然後呢?”


    艾林問道。


    莎迪亞接著回憶:


    “然後我在梅裏泰莉女神的殿堂度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雖然是人類的神明,但梅裏泰莉女神的祭祀們,沒有受到當時北方各國普遍仇視艾恩·艾爾一族的影響。”


    “她們不僅將我身上的傷勢治好,還在我迷茫、無處可去的時候,教我醫術和種植草藥的技術。”


    “是不是覺著很奇怪?”


    莎迪亞看向艾林。


    猶豫了幾秒後,艾林點點頭。


    他以為種族之間的鬥爭是很難分清善惡的。


    梅裏泰莉神廟的某個與薇拉關係好的祭祀,將莎迪亞的傷勢治好已經很難得了。


    收留敵對種族的領袖,並傳授技藝。


    這何止是有些奇怪。


    莎迪亞從艾林的臉上看到了答案:


    “當時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樣的。”


    “不過神廟蒼老的大祭司說:女神是所有無辜受難者的保護神。”


    “我問:我參加了戰爭,殺了很多人類,這也算是無辜受難者嗎?”


    “大祭司反問:為什麽不算呢?”


    “難道莎依拉韋德不是你們精靈的家?”


    “有強盜闖入,拿起武器守衛自己的家園,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當時我很詫異,就問:即便那些強盜是人類,而我是一個艾恩·艾爾?”


    “孩子,是不是強盜不是由種族決定的,而隻與行為有關。”


    “那個比我還年輕十幾歲的女人,憐憫地看著我,就好像我真的是她的孩子一般……”


    艾林聞言,心裏有了一絲觸動。


    不過莎迪亞的故事明顯還沒有說完,所以他就像每個聽故事的人一樣,問了一句:


    “之後呢?”


    “之後……隻能依靠薇拉留下的幾件魔法道具,放一些幻術之類小把戲的我,就偽裝成普通的人類,在梅裏泰莉女神的神廟認真學習草藥學和醫術。”


    “直到……”


    “我也不記得是十幾年,還是二十幾年後……”


    “老祭祀死了,新繼任的祭祀發現了我的身份,將我趕了出來。”


    莎迪亞深呼吸,輕輕地將身前的怨念殘渣一粒一粒地收集起來。


    “我並不記恨那個新繼任的女祭司,她雖然將我趕走了,但並沒有將我的身份告知其他人。”


    “要知道……”


    “雖然發動侵略的科德溫國王很早就死了。”


    “但有關於愛黎瑞恩反抗軍的懸賞,一直都在北方人類各國的城門處高高懸掛著,從來都沒有放下來過。”


    “而我是所有懸賞中的第一位。”


    “隻要她將我舉報了,能收獲到豐厚的金錢和名譽,而且能心安理得地收下。”


    “畢竟……”


    “我隻是一個敵對的異族。”


    “所以離開的時候,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或不滿……”


    “我隻是有些遺憾,有些難過……”


    “短生種的罪惡和善良竟然都是那麽短暫。”


    莎迪亞歎息一聲,從腰間的包裏取出了一個常見的玻璃藥劑瓶。


    將所有的怨念殘渣都收集到瓶子裏,遞給了艾林。


    “嗯?”


    艾林下意識接過藥劑瓶,疑惑地看著莎迪亞。


    “雖然連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材料,不過這是你的戰利品,好好收著吧。”


    “可這是霍德留在世界上的最後的……”


    “不!”莎迪亞打斷他,“他不會給我留下這種看著就不詳的東西。”


    “霍德最後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在這裏。”


    莎迪亞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腦門。


    艾林沉默。


    怨念殘渣確實是不詳的,莎迪亞說的沒錯。


    所以艾林也就老老實實地將裝滿怨氣殘渣的玻璃瓶,收在了腰間的試劑袋中。


    莎迪亞見艾林收下,含笑點了點頭,然後繼續道:


    “從艾爾蘭德的梅裏泰莉神廟離開後,我雖然依舊無處可去。”


    “不過依靠著幻術的偽裝,精湛的醫術和草藥學,以及梅裏泰莉神廟的背景……”


    “我在北方每一個城鎮都受人尊敬。”


    “可笑嗎?”


    “我一個與人類敵對的艾恩·艾爾竟然在人類的國度中受人尊敬。”


    莎迪亞看了眼艾林。


    卻發現獵魔人搖了搖頭:


    “難道你沒有利用從梅裏泰莉神廟學到的草藥學和醫術治療人類嗎?”


    莎迪亞愣了一下,開朗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


    “當然有,我自己都記不清到底挽救過多少人類的生命了。”


    接著她又突然止住了笑聲。


    “在村莊和城鎮裏,看到病人們被醫治好的笑容,聽到他們的感謝……”


    “有時候,我都會忘了自己還是個‘高貴的’艾恩·艾爾。”


    “我隻是人類口中的阿莎、阿莎姐姐、阿莎妹子、阿莎醫生又或著……是阿莎嬤嬤……”


    “如果我真的是這樣的阿莎就好了,”莎迪亞落寞的歎了口氣,“可惜我是一個艾恩·艾爾,長生不老的艾恩·艾爾。”


    “每過一段時間,大概五年到十年,我就必須離開已經混熟了的城鎮。”


    “在人類的不舍與挽留中離開,前往下一個短暫的住所。”


    “當時,我刻意忘了我在艾恩·艾爾一族中的身份……”莎迪亞低頭,“以梅裏泰莉信徒自居的我,甚至有意無意地忘了我作為母親的責任。”


    艾林下意識看了眼木屋的方向。


    “那時,我還以為我的餘生都會這麽度過,直到……”莎迪亞停頓了一下,“直到我受到了命運的感召,來到了科德溫。”


    “命運的感召?”


    艾林疑惑的反問。


    莎迪亞點點頭。


    “那是一種很難描述的感覺,靈光一閃或者說是心血來潮?”


    “若果我記得沒錯的話,你們獵魔人在使用意外律前,也會產生這種命運感召的感覺,不過……”


    莎迪亞看了一眼艾林,善意地微笑道:


    “不過伱還小,應該還沒有遇到過,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被年齡壓製的艾林沉默。


    法蘭茜絲卡的年紀都比他兩世加在一起還要大,跟別提和莎迪亞相比了。


    於是他一言不發地聽莎迪亞接著道:


    “接收到命運的感召,我又回到了莎依拉韋德。”


    莎迪亞語氣難得的有些顫抖:


    “隻是這時……艾恩·艾爾們的玫瑰宮殿莎依拉韋德已……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


    “我……我順著命運的指引,來到莎依拉韋德中心……”


    “從愛黎瑞恩摯愛的白玫瑰叢中,拿到了一顆寶石……”


    寶石?


    不知為何,艾林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哈德遜子爵廢棄城堡中的那個黑色的“元素之環”。


    這寶石會和那個奇特的元素之環有關嗎?


    “所以哈克索布下大批軍隊,四處追捕你們,就是為了這塊寶石?”


    艾林好奇地問道。


    這是最合理的理由了。


    被命運指引找到的寶石肯定不凡,被一國之主看上也情有可原。


    “不!”


    莎迪亞搖搖頭。


    不是寶石?


    那哈克索為什麽追著莎迪亞不放?


    “我也是後來才才知道的。”


    “班·阿德男巫們的目標是這塊寶石,至於哈克索……”


    “他隻是單純的想殺死我……還有霍德!”


    “啊?”艾林詫異,“為什麽?”


    “因為一個預言。”


    “什麽預言?”


    艾林下意識反問道。


    莎迪亞不知道為什麽,對獵魔人的所有問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所以他提問得也很自然。


    不過下一秒。


    聽到莎迪亞吟誦的預言內容,獵魔人突然麵色大變。


    皎潔的月光下,被幻術籠罩的精靈吟唱道:


    “須知,劍與斧之時已近,其為寒狼風雪之紀元。


    世界將於寒霜中死去,並於新日下重生。


    ess''tuathesse!此為必然之事!留意征兆!


    欲知征兆為何……


    首先,filiusmiraculi——奇跡之子——降生於苦寒之地。


    死亡與新生,非人之人帶來血與火……”


    這不是……這不是薇拉曾經和他說過的“奇跡之子”的預言嗎?


    這和莎迪亞被科德溫國王迫害有什麽關係?


    艾林震撼得難以控製自己的表情。


    幸好。


    莎迪亞此刻的視線並不在艾林的臉上。


    但更令艾林震驚的是。


    莎迪亞之後的這段預言竟然並沒有吟誦完。


    “接著。


    aenseidhe——精靈之血——淹沒大地之時,汝等皆應哀號,因諸國之毀滅者將至。


    汝等之土地將遭踐踏瓜分。


    汝等之城市將焚燒,居民亦將奔逃。


    蝙蝠、夜梟與烏鴉將出沒於汝等家園,蛇蟲亦將以其為巢……”


    莎迪亞誦完這預言後,和法蘭茜絲卡相似的湛藍眼眸,幽幽地凝視著獵魔人:


    “艾林!”


    “哈克索……不,不隻是哈克索!”


    “他們之所以要殺了我們,正是因為預言之中的奇跡之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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