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路不明兮複不明


    就快要告別四年的大學校園,331宿舍裏有種惴惴不安的離別焦躁,汽車工程係的幾個大老爺們連踢起足球來都沒有平時帶勁。一個多月過後,要再回學校踢球,每個小時就要四百塊了,一進學校的時候就知道會有畢業這一天,誰也沒想到真的要來了,心裏卻不是那種解放的感覺。平時每一天都是那麽平淡無奇,到要告別的時候卻舍不得。男生跟女生不同,不會哭哭啼啼得做些別離狀,隻是在不停地聚餐飲酒,學校附近一條美食街每個餐廳都是爆滿,一個年級跟另外一個年級喝,一個班跟另外一個班喝,一個宿舍跟另外一個宿舍喝。


    鄭玄沛喝到最後發現桌上的兄弟們全散了,火鍋裏的肉都撈光了,紅豔豔的湯鍋裏隻剩幾根蔥頭和幾片蘑菇零星漂浮,毛血旺連個湯底都沒有剩下,隻有幾粒孤零零的花椒散落在碗的邊緣。


    他一個人趴在桌上,嘔吐物熱氣騰騰地堆在腳下,看得出來一切都白吃了。這幫沒良心的哥們,鄭玄沛在心裏感歎,都沒人扛自己回去,被人劫財劫色部不知道了,摸了摸手機還在,看了時間,晚上九點。


    喝多了現場直播的場麵,楊老板已經司空見慣,要多加二十元的衛生費,否則誰願意去打掃那些汙穢。


    周圍還有其他係的男生在喝散夥酒,有幾個家夥是在足球場上比劃過的,上次把自己推倒在地的那個叫石繽紛的家夥還舉起酒杯邀自己過去再喝。


    鄭玄沛笑著搖搖頭,大聲回答道,“喝高了,改天再來。”


    走在路上可以看見有人睡在馬路旁邊的草地上,旁邊車來車往也沒人管,看起來像死了一樣的男生赤裸著上身,嘴裏不知道在念叨什麽。


    昏沉的頭被風一吹,更覺得全身灑氣蔓延,頭暈腦脹,這幫兄弟怎麽就不管自己的死活獨自回宿舍了?看看時間,幾點三十,得快點去接女朋友田歌飛,她還在學校美術係的畫室,是比自己低一年級的美眉,就剩這麽些日子要畢業了,心裏不免有些惆悵,在一起兩年,現在算算接一次少一次,睡一次少一次。


    教學樓裏亮燈的房間不多,整間畫室隻有田歌飛一個人在,經過悉心處理的棉布上,蜻蜓振翅欲飛栩栩如生,旁邊的荷花含苞欲放。因為已經是大三,白描花卉的基礎課程早已通過,田歌飛的表情顯得熟練優雅,染色從容不迫,調起色彩來就像女人往臉上塗抹胭脂般熟練自如。但似乎又不大滿意,狠狠地把筆摔在地上又撿起來。


    悄悄地從後麵抱住田歌飛,享受著淡淡的體香,鄭玄沛的嘴唇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田歌飛的後頸一陣酥麻,手一抖,棉布上留下一條長長的劃痕。


    “你又喝酒了,少來煩我。”田歌飛把畫筆擱下,蹲下身體,拿出橡皮擦,一邊清除那道痕跡,一邊嘟著嘴埋怨道。


    “想你了大畫家,別畫了,我帶你吃冰激淩去。”


    田歌飛說,“今天一定要畫完,把色彩上完就能走了,要不明天‘鬼見愁’肯定又要當眾罵人了。”


    鄭玄沛知道“鬼見愁”就是田歌飛他們美術係的第一教授仇建波,在學校也頗有名。有一次學校組織外省高校美術係來考察觀摩學習,被仇建波指著鼻子罵,說沒有自己同意,自己不承認的學生絕對不允許來聽課,搞得各方尷尬不已。所以因為他這種古怪的個性而被學生們起了“鬼見愁”的外號。鄭玄沛見過他幾次,都是在美術係門口,他的眼神陰鬱,頭發有些長,並不紮起來,透過長發能夠感受他冷漠的眼神如同x光一般掃過身體,恐怕隻有他老婆才知道他長發後麵的五官長什麽模樣。


    “你下午幹什麽不畫?”鄭玄沛在一旁靜靜觀賞,雖然田歌飛算不上第一眼美女,但越看越好看,猶如她波瀾不驚的胸部,能一手掌握的女人也不錯,至少堅挺柔嫩,隻要是自己的。一想到是屬於自己的,心裏就是一熱。關鍵是女朋友有才華,將來肯定能成為中國最好的年輕畫家,她適合畫畫,那麽耐心,那麽有天分。據說鬼見愁最看好的就是田歌飛,還在大二的時候就曾經告訴她,到時候考研究生,他自己親自來帶,當眾說田歌飛是這個學校一百年才出現的一個真正的人才——田歌飛轉述這些的時候臉上神采飛揚,這個惡老師就像哈利波特的史內普一樣陰暗,但人家有料,光在課外給別的美術考生輔導,一個小時收入都要上萬,就是脾氣怪了點,天才可能都是這樣,分裂、童真、神經質。


    田歌飛沒理鄭玄沛,畫畫才是正經事,雙魚座的女生總是那麽認真又充滿了沉靜安穩的氣質,她長而黑的頭發隨意地盤起來,用一支彩虹鉛筆當發警盤在頭頂,夏天的風吹過,散亂的頭發用手別在耳朵後麵。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她的任何一個小動作都是如此迷人,讓人浮想聯翩。


    認識她是在一次非常俗套的宿舍聯誼會上,幾個女生都很不錯,在他們眼裏,隻要是女生,活的,有兩個咪咪的就很不錯了。


    鄭玄沛看中了兩個女孩,都表示過好感,發過曖昧短信,兩個女生都回複過,男生也有男生的想法,追求女孩子總是需要成本的,不能把寶押在一個人身上。


    一個女孩是田歌飛,乖巧脾氣好,皮膚白,有耐心,年年拿獎學金,但稍微有點內向。對於“我愛你做我女朋友好嗎”的表白短信回答是:我們可以慢慢相處,互相了解以後再進一步交往。結果慢慢相處了一個星期時間,兩人就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小商務酒店滾了一下午床單,從此以後田歌飛還是皮膚白乖巧脾氣好,不同的是身體的某些地方會期待外力的入侵,溫柔酸麻地分開雙腿盡情地等待。


    同宿舍的木秀林外貌更勝一籌,獅子座的木秀林雖然胸部大但脾氣架子也大,另外還有幾乎一個排的男生在追她,對於表白短信的回複竟然是:你一個月有多少零花錢。所以鄭玄沛決定選擇田歌飛,過於漂亮的物質女生自己消受不起,後來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對的。木秀林後來選了一個叫徐彪的,那小子個子很矮,但家世不錯,零花錢每個月有五位數,還沒畢業就早早地把工作安排好了,是本市的一家寶馬車4s店,他住在隔壁332宿舍,每周最多在宿舍住一天。有一次在宿舍樓下遇見了木秀林,她竟然還從車窗裏伸出手跟自己打招呼,鄭玄沛當時心裏還有點怪怪的感覺。


    誰也沒想到後來木秀林竟然會離奇地死去,她是跟徐彪住在校外的出租屋裏的,但屍體被學校門衛早晨發現是在學校門口的垃圾堆,到現在也沒查出凶手是誰。


    為什麽說她離奇死去,想想那個樣子鄭玄沛就有種冷汗直冒的感覺。木秀林的屍體是完整的,牛仔褲包裹著勻稱的雙腿,鮮血似乎已經浸泡了牛仔褲很久,吸了血水,褲子由天藍色變成了詭異的紫,同樣的藍色雪紡上衣也沒有太大的破損痕跡,如果不仔細看還以為她是睡著了,可惜呼吸全無,全身異常慘白,嘴巴閉得緊緊的,脖子上有個被尖銳物體刺穿的血洞,她的眼睛並沒有完全閉上,而是半睜開絕望地看著四周冷漠的圍觀者——她的同學、老師,沒有人為她掉眼淚,沒有人哀嚎,除了那些膽小的女生顫抖著議論紛紛,好可怕,好害怕,警察怎麽還不來。


    校內網的bbs上有人瘋傳是學校的吸血鬼幹的,中國的學校哪裏有吸血鬼,最多是僵屍。也有人這樣回複。


    後來帖子全部被刪光了。因為證實是自殺,牛仔褲的口袋裏發現了她歪歪扭扭的四個字,“我不想活。”


    即便是自殺,為什麽會被人丟在垃圾桶,是誰丟的?警察分析了很久,也調查了很久,終究沒有結果,鄭玄沛也被叫去問了話,什麽結果也沒有,什麽也沒有說。每天都有那麽多人死,各種各樣的死,各種各樣的悲情。查不出來就隻能是懸而未決等凶手再次犯案了,所以我們要好好活著。


    如果自己當初選擇木秀林做女朋友,她大概就不會死。鄭玄沛有時候會看著自己的現任女友在心裏暗自地想。


    徐彪在木秀林遇害的那天晚上有不在場證明,他家裏人並不看好這個女孩,所以那段時間兩人冷戰。徐彪晚上在家裏跟一大幫哥們在一起開單身party,玩了個通宵,結果第二天女朋友竟然就沒了,看他的表情,沒有一縫悲傷,仿佛是種解脫。


    鄭玄沛知道一個人在認真投入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是不方便別人打擾的,看田歌飛畫得那麽認真,心裏真的有一絲留戀,為什麽這麽快畢業了,哥還想再呆一年。


    田歌飛似乎無意跟他再多說,沉浸在自己的作品中,她不喜歡喝酒的男人,她不知道有時候男人喝酒抽煙跟女人化妝一樣,這隻是一種需要,而並不是酒有多麽好喝。


    鄭玄沛無聊地走到靠窗的一個座位坐下來等,有什麽辦法,在學校肉少狼多,女生就是嬌貴,何況是美術係的漂亮女生。


    順著窗往外看去,湖麵的倒影漣漪不斷,教學樓是倒著的,四周的人影也是倒著的,也許有時候這個世界也是顛倒的。


    她在畫畫,他在發呆,學校夏天的晚上靜謐得仿佛在醞釀什麽。


    “有那麽好看麽。”鄭玄沛的耳邊隱約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餘光一看,那個站在自己身後的女生穿著藍色的上衣,臉色雪白,沒有肯麵沒有獠牙沒有血跡,隻有好奇天真的側麵,腳上的黑色布鞋有說不出的詭異。她的脖子上紮著兩把刀,血慢慢地往下淌,因為絕望而微笑。


    木秀林還是不願意放過自己,鄭玄沛歎息了一聲,怪不得要出現了,自殺的人是沒有辦法投胎的,隻有周而複始的冤魂在人間遊蕩,重複著自己的死法。


    有件事情在心裏憋著,一直也沒跟任何人說。


    在木秀林的身體變成屍體的前一個晚上,鄭玄沛收到她的一個手機短信息,“我們到校外的駱駝酒吧聊聊好嗎?”


    他們見麵了,那是個清幽的小酒吧,放著不知名的樂手的清唱,仿佛在傾訴悲傷,木秀林在燈光下十分誘人,雖然長胖了一點,仔細一看又十分憔悴,這是最慘的,胖而憔悴。


    她喝的啤酒都是一瓶瓶直接往嗓子裏灌,哭著說徐彪要跟自己分手,他就快畢業了,還說徐彪交了新女朋友,自己心痛不已。


    “你見過嗎,不要亂說,我覺得徐彪還是挺喜歡你的,給你買了那麽多東西,都是我買不起的。”鄭玄沛有點羨慕地看著她手裏拿著的iphone4,這就是自己三個月不吃不喝的生活費啊。


    木秀林狠狠地摔了電話,說道,“有個屁用啊,人都沒有了,他變心了,我要這樣的東西看著也是傷心。你們男人變心怎麽這麽快,他現在找了個舞蹈老師,妖精一樣,每天都不回家,我住那房子裏有什麽用,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不想活了……”


    鄭玄沛弱弱地回應,“也不是每個人都這樣,比如我……”


    木秀林愣了一下,哀怨地看著鄭玄沛,“當初你為什麽不選我,為什麽?”


    她的身體靠了過來,傷心極了,抓著鄭玄沛的胳膊,指甲掐得緊緊的,柔軟的胸部讓鄭玄沛的兩腿之間忍得有點難受,那玩意,別說碰到自己,隻是一想起就要讓自己激動很久,這下眼看就要抱個滿懷。


    如果抱住了,今天晚上木秀林就是自己的。


    鄭玄沛吞了吞口水,推開了這個女孩,直截了當地拒絕她的投懷送抱,“我有女朋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很喜歡她,勝過喜歡你。”


    “你以為田歌飛是什麽好東西,以後有你好看的。我好難受,你就不能抱抱我嗎,畢竟你曾經喜歡過我的。”木秀林十分失望,繼續喝了一大口。


    鄭玄沛當時聽她這麽一說,心裏有點不大高興,她不是什麽好東西,比你這個嫌貧愛富的還是要好。一狠心買了單就走了出去,任憑木秀林在酒吧喝去,反正她懂得勾搭男人,就留她一個人繼續喝個夠。


    當時的心腸是不是太狠了點,如果能夠送她回宿舍,也許她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但如果送了,那麽多人看見肯定要傳到田歌飛耳朵裏去,女人都是小氣鬼,田歌飛肯定是要跟自己吹燈的,好不容易找到的女朋友肯定又得飛了,所以當時誰都沒有告訴,自己悄悄地爬到床上睡了。


    誰知道第二天竟然陰陽相隔,那天夜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不可知,也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是見鬼了。”鄭玄沛心裏一陣發麻,自言自語道。


    身邊說話的這個東西就是木秀林,鄭玄沛在心裏想著,她來找我了,她生前見的最後一個朋友就是我,天哪!


    南無阿彌陀佛。鄭玄沛在心中默念幾句,再用餘光掃過,仿佛那女鬼嗖的一聲不見了。


    是不是最近自己運氣低迷?畢業前的招聘會上給幾家有名的企業投出的簡曆都沒有音訊,考研肯定是沒戲,能勉強畢業就謝天謝地了,整體沉迷於女色和網絡遊戲還有足球,哪裏有什麽心思來讀書,就算考研也是浪費家裏的錢,畢業等於失業,真頹,一想到念書,頭跟打了膨大劑的西瓜一樣要炸開的感覺。


    明天是不是要去清水寺拜拜,去去晦氣?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真的隻能如此了。


    “明天周末,想去哪裏玩?”鄭,玄沛問一心一意畫畫的女友,她倒是專注。


    田歌飛等了足足一分鍾才說,“你說去哪就去哪。”


    半個小時過後,色彩終於上均勻了,鄭玄沛說了完美完美,還帶鼓掌的,對於女朋友的愛好一定要多鼓勵少打擊,千萬不要說出真實看法,否則以後有自己小鞋穿的。


    田歌飛歪著頭看了一會兒,又搖搖頭,男朋友還在等著,連忙收拾東西,畫室要斷電了。


    在出門的一瞬間,四周一片漆黑,還是沒來得及趕上,小氣吧啦的學校,連教學樓的路燈都不留,電費貴得離譜。


    黑暗中,鄭玄沛依稀看見木秀林的頭就藏在田歌飛散落的頭發之間,青紫的嘴唇一張一合似笑非笑。


    手機上自帶的手電筒亮起來,馬上又看不見那個頭顱。


    送她回宿舍,一路無語,隻是約好明天早上在學校大門口見,鄭玄沛說要去寺廟拜拜。


    田歌飛在宿舍門口說,“見鬼了,你從來不會去寺廟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鄭玄沛打了個冷戰,這是夏天,忽然有種淒涼落寞的感覺。


    半夜裏宿舍又鬧鬼了,其餘三個男生睡得跟豬一樣,鼾聲如雷,隻有鄭玄沛失眠,淩晨四點十四分,宿舍的牆不停地發出砰砰砰的微弱聲音,好像有鬼被困在裏麵心不甘,要出來,拚命地踢著。


    鄭玄沛第二天早晨起來疲憊不堪,連喝了兩聽可樂。


    縱然神扶也難行


    早晨的太陽已經很毒,光線刺眼,鄭玄沛喜歡戴墨鏡,這樣有種安全感,別人不知道你在看她。


    田歌飛十分虔誠,雙手合十地膜拜。


    鄭玄沛抽的是下下簽,簽文上雲,“來路明兮複不明,不明莫要與他真。坭牆傾跌還城土,縱然神扶也難行。”


    和尚搖搖頭,隻是說了句隨緣後就轉身離開,連解簽的十元錢都沒有向鄭玄沛要。


    田歌飛倒是安慰了幾句,“如果你信這個簽,那你最近就自己注意身邊的人和事,多留點心眼,不要強出頭,做事要留條後路。”


    “最後一句話是不是說即使有高人幫助,我也不一定能走過這個坎,對嗎?”


    太陽很大,燒香的人還是很多,據說清水寺的菩薩很靈驗,但願如此,人缺乏安全感,就依賴於宗教。


    鄭玄沛買了一疊黃色的厚厚的通天錢往塔裏燒,心裏默念著,“木秀林,上次的事情是我自私,我對不起你,這些錢你拿去花,不要客氣,不夠的話就托夢給我,我下周再燒一些給你。”


    一陣大風吹來,灰燼在空中盤旋了一陣,緩緩地落在鄭玄沛的頭頂,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這裏竟然看不見她,也許是佛門之地,鬼不敢進來吧。


    “你覺得世界上會不會有鬼?”中午吃飯的地方就是寺廟的齋堂。


    鄭玄沛一本正經地吃齋,四季豆和冬瓜木耳。


    “當然有啊。你看不見並不代表它不存在,隻是會在特定的環境下遇見或者對你造成影響。”田歌飛看看外麵的太陽笑道,“你看,比如這樣的大白天,肯定是沒有鬼的。”


    鄭玄沛忽然覺得自己在女朋友麵前說這些很丟臉,趕緊岔開話題,“不說這些了,你最近的考試準備得怎樣?”


    “不知道,我看鬼見愁肯定要批評我了,昨天畫的荷花時間又不夠。對了,我準備考研,你的意見怎樣?”


    鄭玄沛說道,“你才大三,不是最後一年考試嗎?”


    田歌飛說隻是想提前感受一下考試的氣氛,反正報名費才兩百多塊錢。


    “你自己下載考卷就是了,何必要去考場,挺麻煩的。”


    田歌飛一邊吃著素麵,一邊說,“人家想要客觀的評分嘛,有空幫我多複習美術史哦。啊,你看,你看對麵是誰?”


    齋堂正對著清水寺的停車場,徐彪從一輛嶄新的白色奧迪車上下來,接著下來的是傳說中的新女友,何曉真,學校附中的舞蹈老師,身材玲瓏曼妙。


    “可憐的木秀林。”田歌飛忽然感慨道,“可憐的我,明天又要被老鬼教訓了。”


    “為什麽?”


    “明天討論作品,每個人都要被罵的,你不知道仇建波有多煩人,但願不要罵得太厲害。”


    別人的事情終究是別人的,沒有哪個傻瓜會把別人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情來關心,來占據主要的煩惱。


    預感是靈驗的,第二天田歌飛的作品在班上就被批判得狗血淋頭,仇建波一臉陰鬱,穿著黑色的長袖襯衣,也不知道他到底嫌不嫌熱,褲子倒是時髦,破了洞的牛仔褲,大腿腿毛很長,學校裏也隻有他才這麽狂妄,不把校長放在眼裏,動不動就去校長辦公室拍桌子。


    他手中的筆在田歌飛的作品上胡亂飛舞,真讓人心疼,即使是鉛筆也惹人恨。仇建波一邊說一邊敞桌子,“我以前不是跟大家說過嗎,腦子都到哪裏去了,都去想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去了吧。戀愛戀愛戀愛,毀了你了知道吧,你們這些垃圾!我強調過,荷花的上色與一般的花卉相同,隻是粉紅荷花花瓣尖色深,染時從瓣尖往下暈染粉紅色,背麵瓣稍深,正麵瓣稍淺。用淡洋紅勾花筋。白荷花用芽綠色染瓣根,用淡綠色勾花筋,記下來卻不做,都是廢物!”


    田歌飛想起來染色時,剛好男朋友滿嘴酒氣跑過來,搞得自己心神不寧的,怪不得不合乎鬼見愁的胃口。


    “田歌飛同學,你畫的是朱紅荷花,ok,你看看你用的是什麽顏料,弄的是什麽顏色,我隻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你見過荷花沒有,你那是什麽紅,你那是大姨媽來了沒紙墊著,色盲來學什麽畫畫。我最後一次告訴你,畫粉紅花可以用紅赭石點,如無紅赭石可用胭脂加赭石,朱紅花可用泥金點,點蕊時用葉筋筆點長點,要有聚有散,參差錯落,順著蓮蓬周圍小心地點下去,點時要有筆姿,有點創意好不好,有點寫意的浪漫氣息好不好,畫的跟荷花的屍體一樣,我要是你,這樣的作品我直接扔垃圾桶了,丟人現眼,有時間老子會讓你們領教什麽叫好畫。”


    班上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已經習慣仇建波這樣罵人。


    田歌飛有點委屈,頂嘴道,“仇教授,什麽叫好畫。”


    仇建波氣極了,跟打了雞血一樣。在班上他最欣賞的學生就是田歌飛,但這小女子自從戀愛後整個人像丟了魂似的,一天到晚想著床第之事,一點心思都不在畫畫上,原來畫的鳥獸圖幾乎可以跟自己相媲美,這段時間幾乎又要退回入學前的水平了。


    仇建波幹脆站在了大講台上,“好的工筆畫,遠看要很有氣勢,近看要結構嚴謹、線條剛健婀娜;著色均勻,濃淡適宜,不矯揉造作。要做到粗放處不亂,工細處不軟,比如你這幅荷花蜻蜒,所表現的應該是形神兼備,生動活潑又很有情趣。要達到引人入勝、耐人尋味的境地,使人百看不厭,才算是一張好畫!看你那玩意,最多是張照片罷了。”


    說完就下課了,仇建波意味深長地看了田歌飛一眼,眼神裏包含著指責、無奈和失望。


    田歌飛低著頭,淚流滿麵。


    不管鄭玄沛怎麽勸說都無濟於事,買了她最喜歡吃的香草冰激淩放到她嘴邊,被輕輕地擋開。


    鄭玄沛抱著她,給她擦眼淚,叫她不要傷心。


    田歌飛開始由抽泣變成嚎啕大哭,尖叫著哭,鄭玄沛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勢,手足無措,也不知道怎麽辦。


    “我們分手吧?”鄭玄沛覺得田歌飛這樣的痛苦是自己造成的,心裏十分內疚,跟自己在一起以後,她畫畫的時間少了很多,戀愛讓天才變成庸才,又讓庸才變成蠢才。


    田歌飛哭了一陣,又抱了一陣,終於站起來梳洗一番,酒店的鏡子照得人異常清楚,悲傷也是一清二楚。


    “我答應你。”


    鄭玄沛這下才覺得心裏一陣劇痛,為什麽這麽快就答應,而不是苦苦哀求。


    “等我考上研究生你再回來做我的男朋友吧,目前的情況下,我們分開一段時間也許對雙方都會好。”田歌飛拿起包包,準備離開。


    最後的那個擁抱讓鄭玄沛刻骨銘心,他隻是隨口試探性地一說,誰知道竟然成了事實。


    這是第一個沒有女朋友的晚上,工作的事情沒著落,現在連女朋友都沒了,有什麽意思,一個人跟孤魂野鬼一般在學校胡亂遊蕩,現在才想起兩個人的好處,可就陰差陽錯地分手了。


    學校裏的陌生麵孔越來越多,新開的餐廳也越來越多,可惜都跟自己無關。


    石繽紛的肩膀上搭著一件汗濕的球衣,左手拿了個足球,跟自己擦肩而過。


    “你好。”總算碰見個熟人了,鄭玄沛禮節性地打了個招呼。


    “你一個人啊。”石繽紛好奇地問道,平時看見鄭玄沛都是成雙人對的。


    “對啊。”


    “妞呢?”


    “不知道。”鄭玄沛無精打采地耷拉著頭回答。


    石繽紛好奇地說道,“不會吧,我剛看見她跟他們係的魔鬼教授走在一起呢,剛從美術係門口出來。”


    “哦,哥們先走了。”鄭玄沛茫然地往前走著。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看見兩個熟悉的背影,鄭玄沛偷偷地在後麵跟著,讓他極其失望的是,田歌飛走進了仇建波的教師公寓樓。


    這麽晚了,到底去那幹什麽?


    仇建波住在一樓,因為是夏天,窗戶打開著,從紗窗的窗簾空隙望去,他們在客廳裏作畫。


    雖然不太懂畫,但在燈光下,仇建波的那副蜻蜒荷花圖真的非常漂亮,顏色逼真,色彩豔麗,特別是那抹紅,紅得燦爛。


    我想多了,唉,看來田歌飛真的是想成為一個畫家,我何必用愚蠢的愛情束縛住她的腳步。


    剛準備離開,兩人進了臥室,仇建波竟然是抱著田歌飛進去的,黑暗中,鄭玄沛忍著被蚊子狂咬的痛苦,鑽在灌木叢裏。


    兩人的對話一清二楚。


    “你昨天跟你男朋友分手了?”


    “嗯。”


    “那你舍不舍得?”


    “他能給我什麽?連個工作都找不到,他隻喜歡打網絡遊戲和踢球,要麽就是做愛,這樣的人,還不如去死好了。他一提出分手,我高興還來不及,我又不欠他什麽。”


    鄭玄沛的嘴唇被牙齒咬出血。


    “所以,你一定要跟優秀的人在一起,我會把我所有的東西都給你,我的自由,我的一切,離開那個蠢材,我要你,我愛你,我對你是多麽的熱愛。”仇建波的頭發用皮筋綁了起來,微弱的燈光下五官十分俊美。


    死有餘辜


    田歌飛的呻吟聲像歌劇一樣優美,仿佛神仙一樣快樂,這樣的表情是鄭玄沛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被蚊子咬了三十多個包包,全身奇癢無比,一個小時後,他們總算結束了,田歌飛和仇建波躺在一起,氣喘籲籲。


    喝酒啊喝酒,一醉解千仇。


    楊老板看著他,又看看周圍都打烊的店鋪,小心地勸說道,“別喝了小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鄭玄沛是啤酒白酒混著喝的,淩晨兩點十五分,鬼踢牆的聲音在腦海裏再度響起,鄭玄沛趴在桌子上痛哭,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別人。


    羊肉串吃完了,竹簽撒了一地。


    沒有工作,怎麽辦?


    沒有了田歌飛,怎麽辦?


    難受的感覺從胃直衝頭腦,真想死了去。


    楊老板看他那樣子忽然想起了一個事情:那天晚上也是淩晨三四點鍾,那個女生穿著藍色的衣服,眼睛哭得紅腫紅腫的。


    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就在楊老板進去拿紙巾順便上了趟大號回來的時候,那女生倒在攤位上,脖子上插著兩根竹簽,血就這樣慢慢地流著。


    一摸,身體已經冰冷了,沒有呼吸。


    天,她死了,找晦氣,竟然死在自己的店裏,眼看四下無人,拖到店裏關了門,把她的頭放在大盆子裏,接了滿滿一盆子的血,明天做毛血旺吃。


    屍體隨便丟在學校門口垃圾場好了,楊老板沒有一點惋惜之意,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身體,別指望別人來替自己愛惜。


    後來警察搜出了一張紙條:我不想活了。


    怎麽現在又來了個男生,這回不是竹簽,是刀,自己放在地上切田螺的刀,長長的刀柄插入腹中,腸子滾了一地。


    難道這是畢業自殺潮?


    血又接了一大盆子,明天的生意肯定很好。


    學校校長幾乎要瘋了,又是一樁自殺案,又是血被放得幹幹淨淨,幾百萬又沒了。


    早晨的時候,一縷陽光照著鄭玄沛的屍體,還是冰冷。


    田歌飛從屍體旁邊路過,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從嘴裏吐出了四個字:


    “死有餘辜。”


    每一次,當她傷害我時,我會用過去那些美好的回憶來原諒她,然而,再美好的回憶也有用完的一天,到了最後隻剩下回憶的殘骸,一切都變成了折磨,也許我的確是從來不認識她,有時候仔細想想,一切都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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