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眼睛裏的寒光從水晶鏡片後麵折射出來,像激光束一樣戳進他的心裏,“噗嗤”一聲,馬西西聞到一股焦味兒,心被燒焦的味道,有點像地攤上烤糊了的雞翅。他從爸爸手裏接過那薄薄的兩頁紙,一頁是三中的退學申請,一頁是四十三中的入學證明。看來這次不得不轉學了,馬西西心裏的“窟窿”潺潺地湧出暗紅色的像泉水一樣的煙霧,那一刻他想到了殉情,雖然這很老土,而馬西西也算不上是文藝青年,但這個想法一直繚繞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事實上馬西西並不想死,他隻是覺得,如果失去了穆曉曉,他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殉情是為了活下去——顯然,他並沒有意識到這是自相矛盾的。


    他和穆曉曉的愛情在大人們眼中是那麽幼稚、那麽膚淺,似乎隻要睡一覺就可以忘得一幹二淨,他們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他,等他長大了就會懂得他們的良苦用心,一切總會過去的。


    但關鍵是,他還沒有長大,他“過不去”。


    四十三中是一所寄宿製重點初中,軍事化管理,麵向德國培養留學生。那裏的老師都崇拜希特勒,那裏的學生都被捏成了軟茄子,那裏是家長們的天堂,孩子們的地獄。隻要一想到這些,馬西西的心肝肺就開始抽筋,他覺得自己必須盡快聯係上穆曉曉,仔細商量一下殉情的事。


    馬西西設計了好幾種殉情的方式,手牽手著跳河、手牽著手跳樓、手牽著手跳崖,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思維模式一直禁錮在“手牽著手”和“跳”上,似乎隻有這樣,才能體現出殉情的淒美和壯烈,才能真正給那些大人們一點顏色看看。


    就在馬西西自我陶醉於殉情的悲壯情懷之中時,就在他一遍遍打著腹稿籌謀著怎樣言簡意賅地說服穆曉曉和自己一起從什麽地方跳下去時,蜜死劉出現了。


    馬西西雖然不是文藝青年,但他認識蜜死劉的方式卻很文藝。《紅樓夢》裏王熙鳳的出場方式是“先聞其聲,再見其人”,蜜死劉與其不相上下,區別是,她是“先聞其香”。


    馬西西住在一個高檔社區裏,每座樓都有28層,一梯兩戶。電梯裏大部分時候都是空蕩蕩的,他總是憑借裏麵殘留的氣味來分辨上一個乘客的身份。玫瑰香水味兒的是19層的米姐姐,鄒菊味兒的是21層的張阿姨,奶味兒和尿騷味混在一起的,是12樓的錢太太和她剛滿月的兒子,蒜味兒和酸腐味兒摻雜在一起的,是5樓的張大爺。這天電梯裏的氣味兒陌生又奇特,是一股溫吞吞的甜,有點像姥姥家櫥櫃裏擱置多年的蜜餞,甜得天荒地老。


    這股甜味並不算好聞,但馬西西莫名喜歡,他把電梯裏的數字全部點亮,每到一層都皺著鼻子探出頭,企圖尋找香味的來源。終於,當電梯停在23層的時候,他在樓道裏聞到了相同的味道。


    馬西西就住在23樓。


    他像做了賊一樣走出電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埋藏在行李堆裏的女人。那女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醜也不漂亮,唯一出眾的地方,就是皮膚很白很剔透,水盈盈的,像是塗滿了蜜。


    女人抬頭看了看馬西西,衝他笑了笑,友善地說:“你好,我姓劉。”


    馬西西的臉莫名奇妙地紅了,他手忙腳亂地掏出鑰匙,低著頭大步走到自家門口,開門的時候,鑰匙們被甩得“叮叮咣咣”的。


    後來,每當馬西西回想起這一幕,都覺得很恥辱,他不該這麽狼狽的,而“蜜死劉(miss劉)”這個稱謂,也是在那一刻誕生的,當然,這隻是馬西西內心對那個像蜜餞一般的女人的稱呼。


    2.


    在馬西西看來,轉學就意味著向“陳腐封建”的大家長妥協,意味著懦弱和失敗,隻有殉情才能發泄他心中的憤慨,隻有殉情才能表達他反抗到底的決心。穆曉曉顯然並不這麽認為,她在聽馬西西講述那個宏偉計劃時一直顯得心不在焉,她或許根本就沒聽進去,因為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電腦屏幕。


    “玉龍雪山下的殉情穀怎麽樣?我在網上查過了,那裏是殉情的聖地,聽說納西族的青年都是在那裏殉情的,”馬西西說著說著,不由陶醉地眯起眼睛,“在納西文化中,殉情是戀人們最完美的歸宿,殉情後的戀人們將去往一個隻有青春和愛情的地方。傳說中,去那裏殉情的不但有相愛的男女,還有攜手而行獅子和老虎,狗和貓,大象和兔子……”


    穆曉曉十指並用地敲打著鍵盤,說:“我倆又不是納西族的,也不是貓貓狗狗,”她邊說邊指著屏幕上遊戲商城裏一件純白色禮服,“新出的服裝,你覺得怎麽樣?”


    馬西西有點失落,他低聲說:“你要覺得殉情穀太遠,不如就從我家那座樓的樓頂跳下去好了,到時候路過我家陽台的時候,我還可以衝我爸做個鬼臉氣氣他。”


    穆曉曉斜著眼睛瞄了他一眼,說:“拜托你成熟一點好不好!都什麽年代了,還殉情?!幼稚!”


    馬西西“騰”地站起來,大聲說:“穆曉曉你到底搞沒搞明白,轉學以後我們就不能每天在一起了,甚至可能一兩個月都無法見麵!最重要的是,我到底是為什麽才被迫轉學的你不清楚嗎?難道我們就這樣生生地被拆散嗎?”


    網吧裏的人都詫異地看著他,穆曉曉覺得很丟臉,幹脆將臉貼在鍵盤上。馬西西愣了愣,深深吸了一口,大吼一聲:“網管!買點卡充遊戲幣!”


    五分鍾以後,穆曉曉在遊戲裏的角色如願以償地穿上了那款美麗的禮服,她將頭埋在馬西西的胸口,溫柔地說:“殉情的事,咱們過兩天再商量好嗎?”


    那一刻,馬西西莫名想起了蜜死劉,自從她搬過來以後,樓道裏和電梯裏總是彌漫著淡淡的甜味兒,那氣味令人心安。該怎麽形容呢?就好像一個饑餓的人聞到了飯香,雖然並不能充饑,但起碼一聞到這味道,就知道飯快熟了。


    馬西西微微揚起嘴角,但馬上又皺了皺眉頭。仔細想想的話,蜜死劉還真是個特別的人,她好像是個自由職業者,又或者是個丈夫常年出差的家庭主婦,也有可能是什麽人的情婦,反正沒什麽正經職業。她明明一個人住,但每天傍晚都從超市買很多很多棒棒糖,似乎家裏養了許多小孩似的。最奇怪的是,她很喜歡自言自語,走路的時候總是嘀嘀咕咕的,有時候還會神經質般笑幾聲。


    想到這裏,馬西西輕輕打了個寒顫,他緊緊握住穆曉曉的手,這才感覺又回到了真實的世界。


    3.


    馬西西的爸爸是個企業家,媽媽是音樂家,因此他時常感覺自己並沒有家,並且,在這個即將轉學的暑假,他不得不被父母反鎖在家。


    窮極無聊的時候,他就趴在貓眼上,觀察著對門和樓道裏的動靜,當然,大部分時候,他目光裏的一切都是空蕩蕩的。有時候樓道裏的感應燈會莫名其妙地亮一下,然後熄滅;有時候,視線邊緣的電梯會無緣無故地停在23樓,電梯門無聲地打開,又無聲地關閉,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進去。


    蜜死劉是個深居簡出的女人,她在家的時候,也很少發出聲音(也許是房子隔音效果很好的緣故),如果不是每天傍晚的例行采購,馬西西甚至懷疑她根本就不存在。


    在一個粘稠潮濕的午後,馬西西躺在沙發上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自己和穆曉曉站在風光迤邐的玉龍雪山的峭壁上,手牽手跳向殉情穀。那一刻,他耳朵裏塞滿了悅耳的鳥鳴,獅子和老虎相擁著與他們擦肩而過,還有一對貓狗戀人衝他們微笑。他和穆曉曉跌向彩色的穀底,落地的一瞬間,他輕輕閉上眼睛,吻了穆曉曉的唇,甜甜的,像陳年的蜜餞。夢裏的他癡癡地睜開眼睛,卻見蜜死劉在他懷裏嬌羞著笑著,馬西西低呼一聲,驚慌失措地推開蜜死劉。


    馬西西驚慌失措地推開蜜死劉,直愣愣地從沙發上坐起來,醒來的一瞬間,蜜死劉的臉似乎還貼著他的臉,但一眨眼的功夫,她又不見了。他一直保持著“推開她”的姿勢,直到手臂酸痛,才深深呼出一口氣,一頭栽進沙發裏。


    哎?不對!馬西西重新坐起來,像個獵犬一樣仰著頭、伸著脖子,客廳裏似乎有淡淡的甜味兒,那是屬於蜜死劉的味道,難道她剛才真的來過?隨即,他又自嘲地笑笑,怎麽可能呢?於是他又仔細聞了聞,那味道又消失了。


    他起身走到門口,將眼睛貼在貓眼上,正好看到蜜死劉正悄無聲息地走進對麵的門,她剛從外麵回來嗎?或者,她剛從他家裏出來?!她轉身關門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向他這邊看了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防盜門,直愣愣地戳中馬西西夢中的心事。


    對麵的門“嘭”地關上了,感應燈亮了,片刻之後,又滅了。樓道裏昏昏暗暗的,甜味兒順著門和地板的縫隙流進來,馬西西回想起剛才的夢,恨恨地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不知道為什麽,夢醒後,他總覺得自己和蜜死劉的關係已經不僅僅是鄰居那麽簡單了,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他們之間遲早要發生點什麽故事。


    想到這裏,馬西西頓然覺得心煩意亂,他打開電腦,登陸qq,給穆曉曉發去一顆跳動的心,但穆曉曉一直沒有做出回應。直到他連續給她發了好幾個“抖動窗口”之後,她才回複給他一個燃燒的腦袋。緊接著,他的電話就響了。


    “要死啊!”穆曉曉的聲音也在燃燒,“正打boss呢,抖什麽抖啊!”


    吼完這句,穆曉曉就掛了電話,馬西西怕影響她打boss,也不敢貿然再打過去。他呆呆地盯著電腦屏幕坐了一會兒,又心不在焉地玩了兩局植物大戰僵屍,當僵屍們“咯吱咯吱”把向日葵吃掉的時候,馬西西莫名其妙地哭了。


    哭個屁啊,他對自己說,真丟臉!


    4.


    馬西西的爸爸給他買了很多德語電影的光碟,馬西西的媽媽給他買了很多德語歌,而馬西西對德國的印象是一個冰冷的藍色蝴蝶結,他覺得德國人的舌頭都應該像蝴蝶結一樣,所以德語的發音才會那麽奇怪。說起這個,他不由又想起了蜜死劉。


    蜜死劉搬來半個月了,他還沒有機會和她說過話。唯一一次對話機會曾出現在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但那天他的舌頭像德國人一樣打了蝴蝶結,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他想,蜜死劉一定覺得自己是個不懂禮貌的人。


    由於馬西西最近一直沒有提起穆曉曉(其實是因為穆曉曉在暑假完全沉浸在遊戲裏顧不上搭理馬西西),馬西西的父母覺得他表現良好,猜測他已經淡忘了那幼稚的初戀,所以放鬆了對他的管製,起碼不再將他反鎖在家裏。因此,馬西西有很多機會在蜜死劉出門或回家的時候,假裝和她偶遇,然後從容不迫地打個招呼。


    但馬西西一直沒有勇氣那麽做,他隻敢在她走進電梯或關上家門的時候,偷偷溜到走廊裏,小心翼翼地品嚐著空氣中的甜味兒。馬西西很討厭這樣的自己,他感覺自己像電影裏的變態大叔。


    後來有一天,就在他一邊自責著一邊忘情地吮吸著空氣時,蜜死劉的門突然打開了,馬西西急忙躲進一旁安全出口的門後。


    蜜死劉的表情看起來既悲傷又憤怒,她衝著門內跺跺腳,然後靠著走廊的牆壁默默地流淚,空氣裏的甜味兒更加濃鬱了,仿佛她的眼淚也是甜的。她哭著哭著,突然對著空氣說:“我受夠了!受夠了!求求你們不要再纏著我了!”


    馬西西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樓道裏隻有蜜死劉一個人,她家裏也沒有傳出任何聲音,她手上也沒有拿著電話,耳朵上也沒有塞著藍牙,但她顯然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在和什麽人對話。


    “到底怎樣你們才肯離開?”


    “你們以為我願意看見你們嗎?”


    “我欠你們的嗎?”


    蜜死劉越哭越傷心,馬西西看得有點心疼,他覺得要再這麽哭下去,她整個人都要哭化了,也許會化成一灘糖漿。想到這裏,馬西西咬咬嘴唇,躡手躡腳地從樓梯走到22樓,然後坐上電梯,假裝成剛剛從外麵回來的樣子。


    果然,當“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樓道裏的哭聲戛然而止,蜜死劉正背著身慌亂地擦著眼淚。


    “嗨!”馬西西故作輕鬆。


    “嗨!”蜜死劉轉過身,紅紅的眼睛,紅紅的鼻頭,剔透的皮膚,溫暖的甜。


    “我叫馬西西,我住你對麵。”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馬西西掏出鑰匙晃了晃。


    蜜死劉盯著他笑笑,目光躍過他的肩膀,望著他身後說:“我知道,我之前見過的。”


    “哦,對,咳咳,對。”馬西西很想找個什麽話題和她聊一會兒,可他並不擅長和異性搭訕,尤其對方還是比他大很多歲的女人。


    他一邊在心裏打了自己兩記耳光一邊將鑰匙插進門裏,就在這時,蜜死劉突然手臂擋在他背後,就好像他身後站了個什麽壞人似的。他詫異地扭過頭,蜜死劉僵硬地笑笑:“哦,沒事,你進去吧!”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依然保持著剛才的手勢。


    馬西西很想問問她在做什麽,但他看了看蜜死劉的詭異的神情,突然覺得一陣陣發冷,就什麽都沒問,假裝鎮定地打開門,又“哢噠”一聲反鎖好之後,就迅速將眼睛貼在貓眼上。


    蜜死劉在馬西西進門後,很快放下手臂,然後靠在他家的防盜門上,於是貓眼裏變成一片蠕動著的黑暗,馬西西什麽都看不見了。


    他隱約聽見蜜死劉說:“怎麽?能看見你很奇怪嗎?……我警告你,離這個孩子遠一點!……沒錯,我就是愛多管閑事!……你休想!”


    突然,貓眼亮了,馬西西又能看見了。


    馬西西看到蜜死劉跳到走廊中間,背對著自己張牙舞爪地和空氣搏鬥著。她似乎很想把麵前的一團空氣推開,但那團空氣力氣很大,於是她不得不一點一點後退,最後,她又重新貼在了防盜門上,於是馬西西又看不見了。


    不一會兒,走廊裏安靜下來。馬西西的貓眼再次重見光明。蜜死劉隔著防盜門瞪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嚇!馬西西從貓眼旁邊跳開,拍著噗通噗通的心口,嘀咕道:“這麽可愛的女人竟然是個神經病嗎?”


    5.


    女孩失戀就會失態。


    穆曉曉鑽進馬西西懷裏嚎啕大哭,這次她倒是全然不在意網吧裏其他人詫異的目光了。她失戀了,但失戀對象並不是馬西西。馬西西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她,心中想起一句很俗套的話:女友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穆曉曉一臉悲憤,聲聲委屈:“他在語音裏聲音那麽有磁性,那麽man,誰知道他是女生用了變音軟件在說話啊!甜言蜜語騙了我的心也就算了,還把我的遊戲幣和辛辛苦打來的裝備也騙走了……”


    馬西西聽她這麽說,心裏稍稍鬆了口氣。穆曉曉“外遇”對象是個女騙子,令他好受了許多,甚至他都覺得,這都算不上背叛了,不過是遊戲裏的一場遊戲而已。他替她擦擦眼淚,柔聲說:“現在你知道誰最愛你了吧?”


    穆曉曉梨花帶雨:“可是你之前送給我的那件禮服也被她騙走了,嗚嗚嗚……”


    馬西西笑著說:“再買就是了。”


    穆曉曉破涕為笑,馬西西也跟著笑,原來女孩子這麽好哄。那女人呢?怎麽才能令女人破涕為笑呢?想到這裏,馬西西心裏突然“咯噔”了一下,“哄女人開心”這個想法令他覺得自己既肮髒又齷齪,由此帶來的自責和懊惱一直繚繞在他心頭,以至於當他在家門口再次見到蜜死劉時,都不敢正眼看她,似乎隻要多看一眼,就是一種褻瀆。


    蜜死劉明顯是在等他,並且她毫不掩飾這一點。


    她說:“怎麽才回來?”


    馬西西低著頭問:“有事嗎?”


    蜜死劉搖搖頭,大大方方地說:“沒事啊,就是覺得搬來這麽久了,都沒有邀請你來家裏坐坐!”


    馬西西見蜜死劉一副坦蕩磊落的樣子,心底自嘲了一下下,自己越覺得自己齷齪,反而會越齷齪,有什麽嘛!他說:“你是在邀請我嗎?”


    蜜死劉優雅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馬西西也很紳士地衝她笑了笑。走進她家門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有點冷,如果此時,有一雙眼睛在自家貓眼後麵,會不會也是看到蜜死劉在和空氣說話呢?會不會,所有踏進她家門的人,都會化作空氣,從此人間蒸發呢?


    馬西西當然沒有蒸發。他坐在蜜死劉家的客廳裏,悄悄打量著這套房子。格局和自己家是一樣的,四室兩廳兩衛,隻是裝修和擺設簡陋了許多,除了必須的家居用品,房子裏沒有一件多餘的飾物。


    蜜死劉坐在他對麵的沙發上,微笑著遞上一杯果汁,然後與他聊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她說話的時候似乎刻意要給他一種親切的感覺,比如聊到《海賊王》的時候,她會感歎一聲,因為日本地震導致動漫的更新進度延誤了許多之類的。


    後來,趁著馬西西心情完全放鬆的時候,蜜死劉假裝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你最近有什麽煩心事嗎?”


    馬西西稍微愣了愣,他意識到這才是她邀請自己的主要目的,於是他愁眉苦臉地歎口氣,說:“有啊,很多呢!永遠寫不完的作業,爸爸媽媽那永無止境的期待,還有,怎麽也猜不透喜歡的女孩子到底在想什麽!唉!”


    蜜死劉聽了這些,鬆了口氣,因為這些煩惱是每個像他一樣年紀的少年共有的煩惱,聽起來沒什麽大不了的。她朝馬西西身後看了一眼,微笑著說:“多麽令人羨慕的煩惱啊!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總是為這些事心煩,有時候都甚至都煩得活不下去了,但是現在想起來,卻覺得那是最美麗的回憶。對了,你不會也和我一樣,因為這些煩惱,想著幹脆死掉算了吧?”


    這回馬西西是真的愣了,難道她會讀心術嗎?她怎麽猜到自己想要死掉呢?


    蜜死劉見馬西西不說話,幹脆坐在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該不會被我猜中了吧?其實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每個人都會有輕生的念頭,人們總是為自己所擁有的東西而煩惱,因為擁有生命,才會覺得也許放棄活著會更輕鬆;隻有那些已經死掉的人才明白,活著是多麽重要。”說到這裏時,她的目光再次飄向他的身後,於是馬西西也轉頭看了看身後,除了白刺刺的牆壁,什麽都沒有。


    馬西西輕輕咳嗽了一聲,向沙發另一側挪了一小點。他覺得自己快要被蜜死劉身上的甜味兒淹沒了 ,尤其是回想起之前那個夢,更令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麽壞事,心虛虛的。


    他將杯子裏的果汁一飲而盡,試圖轉移話題:“那,你有什麽煩心事嗎?我看你那天似乎……哭過。”


    蜜死劉微微皺起眉頭:“你還看到過什麽?”


    馬西西硬著頭皮說:“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什麽的……”


    蜜死劉的臉陡然嚴肅起來:“還有呢?”


    馬西西的聲音小得隻有他自己才能聽見:“和空氣搏鬥。”


    蜜死劉起身重新坐到馬西西對麵,說:“覺得我有精神病嗎?”


    “沒有沒有!”馬西西慌亂地擺著手,“隻是,有點奇怪而已。”


    蜜死劉沉默了良久,最終深深歎口氣,說:“我能看到鬼,比如你後麵那隻。”她邊說邊衝他身後的牆壁努了努嘴,“那個家夥一直在慫恿你自殺。”


    馬西西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拍著自己的後麵的衣服,似乎隻要這樣就可以把鬼拍走似的。


    蜜死劉輕笑了一聲,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空沙發,“還有我身邊這隻。”緊接著,她又指了指陽台、臥室。衛生間,好像這套房子裏充滿了冤魂厲鬼。


    馬西西大步走到門口:“我、我要回家了!”


    蜜死劉並沒有挽留他,隻是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身後。在他踏出房門的那一刻,她說:“鬼魂的味道是甜的,像陳年的蜜餞。”


    馬西西背上所有的汗毛都變成了針刺,那些令他喜歡、心安、溫暖的味道,竟然這麽可怖。原來,那些甜味並不是蜜死劉散發出來的,而是跟著她的鬼魂們的味道。


    6.


    爸爸媽媽很快就注意到馬西西的不安,他們把這一切都歸咎於穆曉曉,在他們心裏,穆曉曉那個不務正業隻會騙零用錢的女孩子,像陰魂一樣纏繞著自己的兒子,她想要吸幹他們心肝寶貝所有的未來。而實際上,馬西西所害怕的,是那個真正的陰魂,看不見、摸不著、猜不透,卻如影隨形時刻都想將自己推向死亡。


    雖然他之前確實是真心實意想要殉情,但如果這份“真心”是受了鬼魂的蠱惑,那他就覺得不甘心了,我死我的,你憑什麽要插一杠子呢?如此一來,那麽美好壯烈的殉情行動,不就演變成“被鬼害死”這麽可悲的結局了嗎?


    馬西西很想再和蜜死劉談談,她既然能看見它們,而且似乎也不怕它們,那麽她就一定有辦法趕走它們。但是由於他最近表現得很憂鬱很忐忑,父母為了徹底杜絕他和穆曉曉繼續見麵,又把他禁足了。


    如此一來,空蕩蕩的大房子裏,就剩下了他一個人,哦,還有一隻鬼。


    馬西西從未像現在這樣的後悔過。為什麽以前看過那麽多恐怖片呢?為什麽要讀那麽多恐怖小說呢?這下好了,原本挺抽象的恐懼,因了那些電影和小說,變得具象了。鏡子裏似是而非的影子,餘光裏似有似無的身影,下水道裏奇怪的水聲,木製家具偶爾發出的“咯嘣”聲,甚至什麽聲音也沒有時的凝重,所有的一切都變成鬼魂作祟。


    他想像以前一樣趴在貓眼上等待著蜜死劉出現,哪怕是隔著門說說話也好。可是那偶爾莫名亮起的感應燈又令他心驚膽戰。更可怕的是,每當他靠近大門的時候,就會聞到淡淡的甜味。


    馬西西好不容易熬到了午後,好不容易將自己哄騙得昏昏欲睡,電話鈴音卻如炸雷一般將他拽醒,那聲音仿佛是從幽寒的深穀中傳出來的,在房間的牆壁上碰撞出刺耳的回音。他顫抖著抓起電話,是穆曉曉。


    “西西啊。”穆曉曉的聲音甜甜的。


    “又看上什麽新的遊戲道具了嗎?喜歡什麽我給你買。”聽到穆曉曉的聲音,馬西西覺得踏實了許多,他知道隻有關於遊戲的話題才能長時間吸引住她,因此一開始就有點巴結討好的意思,他想就這樣和她一直聊到父母下班回家。


    “在你心裏,我就是那種隻會玩遊戲、隻有在遊戲裏想買什麽東西的時候才會找你的女生嗎?”雖然有點埋怨的意思,但她的語氣還是溫婉甜蜜的。


    馬西西說:“不是啊,我隻是想告訴你,隻要你覺得開心快樂,我什麽都滿足你。”


    穆曉曉沉默了一小會兒,突然很認真地說:“你上次說的,殉情的事情,是認真的嗎?”


    馬西西微微一愣,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


    穆曉曉說:“我答應你。”


    “什麽?!”馬西西不由抬高了音量。


    “我說,我答應你!去玉龍雪山腳下的殉情穀,就去那裏!”


    馬西西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說實話,打一開始他就沒指望穆曉曉會答應,說得更直白一點,他確實是想殉情沒錯,但殉情是兩個人的事嘛,他心底就知道穆曉曉絕不可能答應,所以才敢肆無忌憚地、堅決地想要殉情的。就好比,一個負心漢跪在深愛他的女人麵前,將匕首塞進她的手裏,情真意切地說:“我對不起你,你殺了我吧!”他懺悔的心是真誠的,他希望她殺死自己以贖罪的心情也是真誠的,但他之所有敢把匕首塞進她的手裏,是因為他知道她決不會真的動手。


    馬西西突然覺得有點絕望,因為“癡心女人真的把匕首刺進了負心漢的胸膛”。


    穆曉曉含情脈脈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你更愛我了。你說的對,我們可能無法繼續在一起。你那麽優秀,一定會順利升入重點高中,然後去德國留學。而我,可能會升入一所三流高中,連大學都考不上。我們之間的距離會越來越遠,十年以後,當我們回憶起現在的感情,可能隻會不屑地一笑而過吧?與其讓這麽美好的感情成為一段笑話,還不如在它最美的時刻,成為永不凋零的永恒。所以,能在你最愛我的時候離開,我覺得很快樂。”


    馬西西低聲說:“你到底都在想些什麽啊……”


    穆曉曉說:“我啊,我昨天在網上看了歌劇《魯般魯饒》,真美啊,原來殉情是這麽美好、這麽純淨的一件事。我喜歡玉龍雪山,能夠永遠停留在那裏,很幸福。”


    掛了電話,馬西西一直覺得蒙蒙的,好像腦袋上罩了一層髒乎乎的塑料袋,想什麽都想不清楚,他神經質般拽了拽電話線——恐怖電影裏,被剪斷線路的電話經常詭異地響起。還好,他家的電話線還健在,可電話那頭的真的是穆曉曉嗎?這丫頭什麽時候說話這麽甜了呢?


    啊!甜!


    馬西西的心皺巴巴地蜷縮成凍僵的花卷。


    10.


    蜜死劉真正的名字叫劉冉冉,很多年以前,大概是在她讀初二的時候吧,她遭遇了一場車禍,昏迷了一個月左右。


    昏迷中,她做了一個夢,很長很神奇,就像一部奇怪的小說。


    夢裏的她竟然是二十幾歲的樣子,不但擁有能看見鬼魂的能力,而且還莫名其妙搬進了一棟很高級的住宅樓裏。在那個詭異的夢境裏,她是個真正的大人,勇敢、正義,當然,也很脆弱,尤其是被那些鬼魂們吵得心煩意亂的時候。


    她的鄰居是個陰鬱的、心事重重的小男孩兒,被鬼魂纏繞著的家夥。他每天一個人去網吧打遊戲,卻同時開兩台機器,而且還一邊玩兒一邊自言自語,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哭、莫名其妙地笑、莫名奇妙地大吼大叫,全然不在意旁人詫異的目光。


    獨自在家的時候,他還會自己給自己打電話,雙開著兩個qq自己和自己聊天。據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心愛的女生去世了,他的父母為了讓他徹底忘記過去,決定讓他轉學,可這麽善良的一個決定,不知為何卻更令他痛不欲生。


    劉冉冉覺得那小男孩兒很可憐,因為被他身後的鬼魂糾纏著,所以才會變得如此神經質吧?男孩兒身後的鬼魂,和男孩兒長得一模一樣,他像是從他的靈魂裏剝離出來的,時時刻刻跟在他身後,一臉埋怨地嘮叨著:“你拉住她就好了,既然沒拉住她,就跟她一起跳啊!你是膽小鬼,懦夫,叛徒,有種就跟她一起死啊!”


    她決定幫助他……


    後來,她從昏迷中醒來,竟然真的能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心理醫生說她得了妄想症,給她吃各種藥片,但都被她偷偷扔掉了。


    因為她害怕病好後就會忘記昏迷時的一切,會忘記那棟樓,忘記那個男孩兒。


    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想記住他。


    就隻是,單純的,舍不得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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