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你在我們西京呆過,一定聽說過西京師大那個老籃球場的恐怖傳聞,在那個半封閉的、殘破不堪的、不足三百平米的橢圓形場地裏,據說每到午夜時分就會傳出一些怪異的聲響,很輕微,隻有走得很近才能聽見。沒有人說得清那是什麽聲音,有人說是哭聲,是陰魂不散的怨靈在傾訴衷腸,也有人言之鑿鑿地說那是幾個橫死鬼在打球,一到半夜三更時,他們的比賽就開始了,他們穿著空蕩蕩的球衣,輕飄飄地在黑暗的球場裏傳遞著一個白紙糊成的籃球,據說上麵還用黑毛筆勾著線條和花紋,跟真正的籃球很相像。


    有一些人半夜裏偷偷去看過,其中某些人還為之付出了代價,我的同學馬千裏就是最倒黴的那一個。


    時至今日,我已經畢業多年,如果不是在今天的《西京晚報》上看到了那則新聞,我不會想起,更不會願意提起那段經曆,因為關於那個球場,在今天之前,它一直都是個諱莫如深的字眼。


    但現在,它已經無所謂了,秘密已經被拆穿了,不過在我說明原因之前,我還是願意為你們講一講我剛剛入學那年的一些見聞,正如它曾經驚嚇了我那樣,我相信它也一定能在你敏感的心弦上撩撥出一些顫音來。


    並以此文懷念我的同學馬千裏。


    2


    老球場蜷縮在學校的角落裏,離主校區有好一段距離,四周是好大一片荒地,堆著些磚土沙石,球場孤零零地矗立在空地之上,緊挨著學校的南院牆,牆頭密密匝匝地布滿了尖利的碎玻璃,牆外,是一片密不透風的楊樹林,在風的彈撥下,樹葉搖晃出的聲響像是一片潮水。


    我和馬千裏站在老球場的門前。這是我們進入大學的第二天,就在十分鍾前,我們抱著籃球興衝衝地跑去球場,準備向西京大學的籃圈投出有曆史意義的一球時,卻發現所有的場地都爆滿了,擁擠得如同春運時的火車站,我倆都很沮喪,這時我猛然想起昨天閑逛時,遠遠地看到學校的南牆附近似乎有個類似球場的建築,於是我們決計前去看看。


    現在我們並肩站在球場前,仰頭打量它。這座球場呈環狀,被一圈約兩層樓高的建築圍在中間,露天,有點像個縮小的古羅馬角鬥場的樣子。外壁抹著單調灰白的水泥,很多地方水泥已經剝落,露出裏麵的暗紅如血的磚。玻璃更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分布在牆壁上的十幾扇老式窗戶像是被敲掉了牙齒的嘴,呈現出一種不動聲色的黑色的靜默。


    我曾經在電視上看到過這種球場,據說從前這種球場每個城市都有,多為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興建,被稱作“燈光球場”,裏麵最中心處是一個籃球場,高度與地麵齊平,周圍則是一圈圈水泥台階,呈螺旋狀次第升高,直到建築的頂端,這種建築模式同現代的足球場有幾分相似。


    入口處猶如一個門洞的樣子,拱形,裏麵黑洞洞的。站在門洞前,我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一條幽深的隧道前,隧道另一端的光亮裏,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籃架背對著我們,仿佛一個瘦高的男人勾著頭站在那裏。一股陰冷的風從門洞中吹出,將若有若無的一點黴味帶到我的鼻腔裏,門洞牆壁上張貼著的幾張舊海報隨風嘩啦嘩啦地抖動起來,像老年人吃力的笑聲。


    當我們發現這是座廢棄的球場時,我們不約而同地感覺到了失望,這時天空陰沉下來,大片的烏雲在我們頭頂迅速地聚攏,像一群黑魚受到了某種誘惑,黑壓壓地遊弋過來。


    就在這時,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感覺,那是一種被人注視著的感覺,我環顧左右,沒有看到任何其他人,球場佇立在我們麵前,沉寂得仿如一座年久失修的巨大空宅。那種毫無來由的怪異感覺愈發明顯而強烈了,我看到天空閃起了裂紋似的閃電,沉悶的雷聲隨即碾壓過來,門洞裏的幾片廢紙被一陣風吹得飛舞起來,就像有一個看不見的女人正興高采烈地揮舞著它們,我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倉促地喊了聲馬千裏的名字,我們一路小跑著向主校區跑去。


    直到跑出了兩三百米,那種奇怪的感覺才逐漸消失,我回頭望了一眼,忽然覺得球場像一個陰森森的老頭,那些黑洞洞的殘破窗戶都是它的眼睛。我的頭腦中閃電般劃過一個念頭。


    它是活的。


    3


    西京師大的規矩,學生宿舍統一為晚上十點半熄燈。


    那天晚上熄燈後,我把兩隻手臂交叉在腦後枕著,輾轉反側毫無睡意。黑暗中,馬千裏連翻了幾個身後憋不住挑起了話頭,議論起班裏女同學的容顏來。我沉默著沒有搭茬,經過這兩天的接觸,我感覺馬千裏這個人活躍得有一點討厭,怎麽形容呢,也許他口腔裏分泌的不是唾液,而是某種興奮劑,導致他的舌頭總願意保持一種劇烈運動著的狀態。


    他tv的主持人還熱衷於說話。


    聊女生總是美好的,寢室中的另一個男生烏剛對馬千裏的話題就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來,也談了他的見解,但與馬千裏的並不一致,為了捍衛自己心目中的美人,二人展開了激烈的辯論。


    我極力積攢著一點睡意,就在我即將入睡時,朦朧中我聽到他們轉換了話題,轉而談起了籃球,接著我聽到馬千裏提起了下午我們倆去舊球場的事。


    就在這個時候烏剛開始緘默了。


    馬千裏依舊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忽然聽到烏剛的聲音從黑暗中猛地升起來,把馬千裏的話攔腰打斷了,他悶悶地說:“你剛才說,你們去了那個球場?”


    他的語調有點奇怪。


    “是啊。”馬千裏說。


    我感覺到床鋪幅度很大地震顫了一下,烏剛似乎在他的鋪上坐了起來。他的聲音再度從黑暗中響起:“你們去那幹嘛?”


    “玩唄。”馬千裏莫名其妙。


    烏剛沉默了一會,床鋪咯吱咯吱地呻吟了幾聲,他又慢吞吞地躺下了。


    房間裏陷入了靜默,靜默令黑暗仿佛更濃鬱了。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清醒了,我感到烏剛的反應好像有點反常,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隱,這勾起了我的興趣,我插嘴問道:“怎麽了?”


    烏剛隱在他的床鋪上,他的聲音從一團黑影裏飄起來:“你們剛來,不了解情況,那個籃球場很邪的,以後最好不要去了。”


    馬千裏忽然吃吃地笑起來,笑聲裏透著揶揄:“講鬼故事啊,我肚子裏的段子可多了去了。”


    起風了,風從窗外湧進來,深紅色的窗簾瘋狂抖動起來,仿佛有人正蹲踞在窗台上,用兩隻細長蒼白的手抓著窗簾不住地搖晃。


    我的好奇心發作了,我請求烏剛為我講講到底是怎麽回事,他開始時推脫時間太晚了,但經不住我的軟磨硬泡,最終還是答應了。


    烏剛開始了他的講述。


    4


    時間並不久遠,就在五年前。滋生傳言的源頭是一樁殺人案件,因為烏剛是本市人,而且他的初高中都是在一牆之隔的師大附中讀的,因此對這件事他像專業記者一樣了如指掌。


    “當時那個球場還沒有廢棄,有一次,一群大四學生在一起打球,打球嘛,難免會有磕磕碰碰,兩夥人發生了口角,沒想到年輕人火氣盛,於是口角又引發了鬥毆,最後竟動起了刀子,當場捅死了兩個學生。當時我才上初中,還跑去看熱鬧,看到死掉的兩個男生被脫去衣服驗屍,渾身灰白灰白的,法醫把刀口附近的皮膚和肋骨用手術刀切開,測量好傷口後又用麻繩縫了起來,針腳密密麻麻的,回去以後我連做了好幾個晚上的噩夢。” “後來我聽說,師大校長的兒子也參與了這次鬥毆,但後來無罪開釋了。死了人之後,那個球場就很少有人去了。籃筐下麵那一大片黑色的血跡也沒人清理,好久才一點點消失掉,這之後那個球場裏麵鬧鬼的傳聞就開始漸漸興起了,據說一到午夜時分,那個球場裏就會傳來打籃球的聲音,嘭、嘭、嘭、嘭,挺多學生都親耳聽過,大家都說那是鬼魂在打籃球。據說還有這樣一件事,前幾年一個不知根底的新生傍晚路過球場,看到球場裏有人在打球,於是湊過去跟人家玩一對一單挑,天黑以後他大汗淋漓地回到寢室,燈光下,他t恤衫的後背上密密麻麻全是黑紫色的血手印。”


    烏剛講到這裏,慢悠悠地深吸了一口氣,我聽得心裏涼絲絲的,但還是質疑道:“你說的這些都是傳聞吧,現在哪個大學裏沒有點兒類似的鬼故事?依我看都是捕風捉影以訛傳訛。”


    “我還沒說完呢。”烏剛抬高了聲調,像個被冤枉而急於辯解的孩子。我洗耳恭聽,等著他繼續講述。可就在這時馬千裏不合時宜地插話了,他輕蔑地說道:“別胡扯了,講鬼就講鬼,最煩你這樣裝模作樣弄得好像真有其事似的,謠言就是這麽起來的,有沒有一點起碼的科學精神啊?”


    他的話就像是一盆冷水,烏剛旺盛的興致頓時被撲滅了,連一點火星都沒剩下,他肯定生氣了,生硬地在黑暗中擺擺手:“行了行了,隻當我什麽都沒說。”


    他大張旗鼓地翻了個身,扯過毛巾被蒙住了頭,不再言語。


    我聽到馬千裏冷笑了一聲,笑聲中滿是不屑。


    就這樣,烏剛的講述在最具懸念的地方戛然而止了,我央求了幾聲,但他連我也不理睬了。


    這一夜,我直到淩晨兩點多才昏昏睡去,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那個夢中,一個沾滿了黏糊糊的血跡的籃球在落滿塵灰的球場上不緊不慢地跳躍著,每次落地,水泥地上就會被印上一小塊橢圓形的鮮紅色的血印子,就像是蓋章那樣,隨著籃球的起落,水泥地上的血印子也越來越多,漸漸布滿了整個球場,最後灰白色的場地被鋪上了一層淡淡的磨砂狀的紅色,雖然是在夢裏,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上麵都是人的血。


    5


    第二天的課排得很滿。上午兩節,高數與機械原理;下午兩節,馬克思主義原理與思想道德修養,都是大課,四個班在一起上,一百多人混坐。階梯教室仿佛像個電影院那樣空曠,老師對著個麥克風講課,嗚拉嗚拉的,夾雜著尖銳刺耳的嘯音,我感覺自己是在通過一台大功率的收音機在收聽廣播。


    一天平淡過去,如果說這一天發生了哪些不太尋常的事情,那麽馬千裏的夜不歸宿勉強可以算一件。


    我和烏剛以為他到外麵的網吧刷夜了,心裏並沒有太過在意。


    次日清晨七點多,就在我和烏剛起床疊被時,忽然聽到有人敲門。


    我打開門,頓時有點愣怔,門外,馬千裏被兩個麵孔陌生的男生架著站在走廊上,模樣與昨天判若兩人。一臉灰白色,眼神發直,嘴角上還點綴著一些白沫的痕跡,米黃色的t恤衫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泥痕,就像是被當做抹布擦過兩遍地板又給他套上了似的。


    他的腦袋無力地當啷在胸前,看樣子像是喝醉了酒。我湊上去吸了吸鼻子,令我驚訝的是,我並沒有聞到一絲酒氣。


    我心裏有點疑惑。這是怎麽了?


    幾個人七手八腳把馬千裏抬到他的床鋪上,脫了鞋,蓋上被子。馬千裏一動不動,任我們擺布,隻是大睜著眼,直勾勾地盯著正前方的空氣。


    我連忙詢問是怎麽回事,送馬千裏回來的兩個男生顯得有些慌張。其中那個穿著ac米蘭隊服的胖子跟我們講了一遍始末,他說他倆都是物理係大三的學生,早晨天剛亮,兩人在學校裏跑步,當跑到東南角那片荒地旁時,遠遠的看到那個老球場的門洞前趴著個黑影,仿佛是個人的形狀,倆人一開始沒敢過去,隻是遠遠地觀望,後來見那黑影像動彈了一下,這才乍起膽子去看,於是就發現了渾渾噩噩的馬千裏,問他話,毫無反應,隻好翻他的口袋,見學生證上印著宿舍號,於是就把他架回來了。


    連連道謝的同時,我心裏也升起一片疑雲,大半夜的馬千裏跑到那球場做什麽了?看了一眼旁邊的烏剛,我忽然想起了馬千裏昨夜的那聲冷笑,他也許想用親身實地的探險來證明烏剛神神鬼鬼的講述是多麽的愚昧和可笑,同時用這座鬼氣森森的球場當作自己勇敢膽大的陪襯。


    我都能設想出,當他向班級裏的女生得意洋洋地講述自己夜探恐怖球場的英勇時,他的表情一定會同登頂珠穆朗瑪峰勝利歸來的英雄們相差無幾,不過遺憾的是,他的計劃沒有像他預期那樣的圓滿,中間一定出了什麽差錯,導致他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究竟出了什麽事呢?我望了望烏剛,發現他也在看我。


    6


    好心的物理係師兄告辭離去了,門咯吱咯吱地合攏,像是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房間裏陷入了寂靜,我們誰都不說話。窗外下著小雨,空氣中潮濕得簡直可以擰出水來。


    在我們身邊,馬千裏無聲無息地躺在他的床上,圓睜著雙眼望向虛空,仿如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首。


    室內的溫度仿佛降低了許多,我感覺周身上下都漂浮著陰寒的氣息。


    烏剛顫聲道:“昨天晚上我都說那個球場邪門了吧,他偏不信,偏不信。”


    “那個球場到底怎麽回事?”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有些走樣了。


    烏剛歎了口氣:“其實那個球場除了鬥毆捅死過兩個學生,後來還死過別的人呢。”


    我驀地瞪大了眼睛,如果說鬥毆致人死命是場意外,那麽再有死亡事件上演,可就真有點超出現實邏輯了。


    我催促烏剛繼續說下去,他告訴我說,那場鬥毆殺人案發生後不到一年,好像是初秋的時候,有兩個學生在那個球場裏自殺了,男生是中文係的,女生是英語係的,是一對戀人,最詭異的是他倆的死法:一個球場,兩個籃架,這倆人一個挑了一個籃筐,係了條尼龍繩,分別吊死在上邊。發現時,兩具屍體隔著中間空曠的球場遙遙相對,被風吹得晃晃悠悠,還慢悠悠地旋轉著。更令人難以理解的是,挺多學生都說他倆自殺當天還好好的,沒受到什麽挫折,情緒上也沒有什麽反常的跡象,無緣無故地竟跑到球場去上吊自殺,所以人們紛紛傳言是球場上的死鬼在找替身,把他倆給帶走了。


    從那以後,師大的學生就更是把那個球場視為不祥之地,不光是球場,連那附近都很少去了。當然也有不信邪的,前年,有個高中生自恃膽大,不信鬼,就像馬千裏一樣,大半夜跑去探險,結果剛摸進球場裏,莫名其妙地就暈過去了,等醒來後竟發現自己躺在籃球架子下麵,更令他魂飛魄散的是,頭頂上方的籃筐上正吊著個白生生的年輕女人,穿著泡泡紗的白連衣裙,臉黑紫黑紫的,她的脖子被尼龍繩勒得都凹陷下去了,腳上穿的那雙酒紅色的漆皮高跟鞋就在男生的頭頂上方一蕩一蕩的,幾乎就擦到他的頭皮了。女人勾著頭,朝著他咯咯地笑著,由於繩子勒著她的脖子,她的笑聲斷斷續續的,夾雜著吸拉吸拉的聲音,就像一個瀕死的人在費力地倒著氣。


    男生幾乎崩潰,連滾帶爬地朝著門口爬去,可就在這時,周圍的水泥看台上開始浮現出一張張慘白的臉,那些臉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就像是浮雕一樣,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的白眼珠像死魚眼那樣鼓突著,每張臉都是青灰色的,一看就是死人的臉。男生再也頂不住了,當時就嚇得背過氣了,直到黎明時才再度清醒,他連滾帶爬地逃離了球場,回去後整整休了半年學。


    7


    烏剛的講述終於告一段落。說實話,我簡直聽得瞠目結舌,如果說他剛剛給我描述的是一部最新韓日恐怖片裏的某個片段,我會稱讚他講得恰到好處精彩至極,可如果說這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就發生在窗外那個燦爛朝陽之下的真事,那我是絕對不會相信了。打死我我也不信。


    我沒有馬千裏那麽刻薄,我隻是搖搖頭,笑著說,這怎麽可能呢。


    烏剛盯著我的眼睛,他一定是看出了我從骨子裏散發出的那種不相信,甚至還看到了一點含蓄溫和的嘲弄,他忽然問我:“你知道故事裏的那個高中生是誰嗎?”


    我抬起頭,預感到了什麽。


    “就是我。”烏剛站起來,他的兩隻手攥著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我剛才說的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我甚至可以對天發誓,發毒誓,我真的看到了那些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千真萬確。光我一個人看到還不算,後來電子係也有個男生夜探球場,同樣見了鬼,我還特意去問過他,他說他看到的是那兩個被捅死的男生。那兩個鬼魂的胸口上還插著刀,汩汩地冒著血,搖搖晃晃地從球場的一端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哭著央求那男生幫他們把刀給拔出來……”


    我呆呆地看著烏剛,額頭上沁出了一層冷汗,看他的表情,實在不像是在說笑。他的臉上的肌肉都繃緊了,牙齒咬得咯吱咯吱直響,模樣十分駭人。


    他朝我身邊湊了湊,用近乎耳語一般的聲音說出了他的判斷。


    “我猜,”他說,“馬千裏昨天晚上一定是見鬼了,搞不好,他的魂兒已經被吊死鬼給勾走了。”


    忽然,一個女裏女氣的怪音在我們身邊陡然升起,那腔調尖細而婉轉,就如同戲曲裏的旦角珠圓玉潤的念白。


    “兄台,還等什麽,快快把我吊——起——來。”


    我一激靈,順著聲音起處望去,一股寒氣頓時從尾椎骨直升到天靈蓋。


    隻見馬千裏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醒了,他躺在鋪上,臉上掛著抹詭異的笑,正偏著頭一眨不眨眼地望著我們。他的臉色灰白灰白的,如同抹了厚厚的一層胭粉。


    我全身的汗毛一下子都豎起來了,他是什麽時候醒的?怎麽我們倆竟都沒有注意到?難道這麽半天他一直都這麽側著臉,詭笑著傾聽著烏剛給我講那些恐怖的遭遇? 我越想心裏越冷,再看烏剛,他的臉都黑了。


    馬千裏慢悠悠地坐起來,像是戲曲中的小姐那樣翹著指頭伸了個懶腰,然後柔柔弱弱地伸出手,指了指晾衣線上掛著的一條牛皮腰帶,嬌媚一笑,勾勾手指,示意我遞給他。


    我遲疑下,還是遞給了他,還幹幹地問了句:“你、你要這腰帶做什麽?”


    “兄台,你好笨哦,”他翻了翻眼珠,伸出手指嬌嗔地點了點我,“奴家當然是用來上——吊——啦。”


    8


    馬千裏就這麽瘋了,不明不白的。


    當120把馬千裏拉走時,他手裏還緊緊攥著那根褲帶,在脖子上比來比去,咿咿呀呀地說學逗唱。


    雖然我覺得馬千裏的性格挺招人煩,但他落到這樣的下場還是令我覺得心裏有點發堵。


    把他搞成這樣的,難道真的是——我真不願意提起這個字——鬼?


    難道真的是吊死鬼把他的魂給勾走了?還是他自己膽小,看到了什麽恐怖的景象,把魂嚇丟在那個地方再也回不來了?


    本來,二十多年的無神論教育已經在我心裏打下了混凝土般堅實的壁壘,神鬼之類的東西完全被隔絕在外,可現在,這道壁壘上出現了一些細小的裂紋。


    那以後,我也和其他的學生一樣,對那個舊球場敬而遠之,此後幾年中我聽到的關於那個球場的傳聞都能寫成上中下三本恐怖小說了,真真假假的每一個故事都能叫人毛骨悚然。


    舊球場就像是一座墓碑一樣,透出某種不祥的氣息,令生活在師大校園裏的每個人都心驚膽戰。我很奇怪,為什麽學校不把它拆掉,在原地弄一些比較柔和的東西出來,比如說,種一些玫瑰花、鬱金香什麽的。但沒有變化,那個球場一直矗立在那裏,散發著陰森詭異的氣息,它毫無用處,可就是沒人去動他。


    直到今天,當報紙上登出了那個石破天驚的消息,這個籠罩了師大多年的迷霧,終於在陽光下消散,露出了齷齪不堪的真相。


    這個真相令許多西京人感到震驚,也包括我在內。


    9


    根據《西京晚報》一個整版的報道,所揭示出的真相是這樣的。


    與一個叫高秋風的人有關。其實,這個人在前麵的故事裏蜻蜓點水的出現過一次。


    高秋風今年32歲,每天都開著他那輛黑色別克車穿行在西京市最繁華的街道上,出入各大酒店、ktv、洗浴中心,風光無限。


    他很忙。他的事業正在蒸蒸日上。他有很多生意要談。


    但他去得最頻繁的地方,卻是西京師範大學。


    這不是因為他七年前曾在那裏畢業。


    也不因為他是那所大學的校長的兒子。


    這些他根本不在乎。


    他真正關心的是他的工廠。


    很少有人知道,球場的下麵是空的,藏著一個巨大的密室,那是個原本就有的防空洞,在他父親的暗地支持下,他把它改造成他的工廠,生產著像雪白的,像麵粉一樣的東西。


    當然不是真的麵粉,做麵粉能掙幾個錢?是毒品。


    他做毒品,這是全天下最掙錢的買賣。同時他也印假鈔,把一文不值的紙張變成令世人俯首稱臣的錢幣,這簡直是點石成金的把戲,他幾乎覺得自己是上帝了。


    很少有人知道,被捕前的高秋風已經是全省最大的毒梟,並擁有規模龐大的假幣印製窩點。他藏得很好,除了他父親和極少數的幾個親信,別人隻知道他是龍新商貿有限公司年輕有為的董事長。


    他很多時間都呆在那個球場,但誰也不知道他在那裏。


    他得意於自己找了個好地方。誰能想象得到,一個毒販會把他的工廠設在一所純潔靜謐的大學校園裏,並利用它來大發其財?


    這就如同把毒藥藏在天使的翅膀下麵,誰會想得到?想得到的人肯定還沒有出生呢。


    更何況這裏還繚繞著令人心驚膽戰的鬧鬼傳聞,人人惟恐避之不及,誰還能找到比這兒更完美的地方嗎?這些年來,他不遺餘力地為這個球場的恐怖傳說添枝加葉。他殺死了那對情侶,誰讓他們竟跑到這裏來卿卿我我,還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他們不死不成啊。他把他們偽裝成自殺的模樣,沒有人懷疑,而且他們的死還為球場更增添了恐怖的氣息,球場從那之後更顯得陰氣逼人,他的工廠因此而更加安全。


    當然,也會有一些令他心煩的小問題。一些精力過剩的小屁孩總喜歡大半夜的來探鬼,他的對策,就是用一隻麻醉槍裝上一點他的產品(這些價錢高昂的產品同樣也是純度極高的致幻劑),瞄準他們的屁股或大腿輕輕扣動扳機,啪,十秒鍾後藥性就發作了,他們倒在地上,露出眼白,表情如醉如癡,他們不是想看鬼嗎,那一定會很滿意的,在藥力作用下,想看什麽鬼,就會來什麽鬼,要多少有多少。


    但罪行還是敗露了。世界上沒有永遠被掩蓋的罪行,根據西京晚報的記載,半個月前,警方突襲了他的工廠,他的王國徹底覆沒,一同被捕的還有他的校長父親以及十幾個像老鼠一樣每天生活在地下的小嘍羅,他們被押上警車拉走了。


    後麵的事應該沒有懸念了,他們要用性命為自己所犯下的罪惡買單了。我想,當他們被槍斃時,他們死亡中的小小一部分,應該是代表馬千裏的。


    現在,老球場依舊矗立在師大一隅,但就像真相拆毀了謠言和恐怖,陽光拆毀了陰霾與迷霧一樣,我想用不了多久,它也該被拆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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