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春半夜11點被推進產房。


    就在產房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劉曉春努力地回過頭,望了常霆一眼,這一眼,像求助,常霆的心裏不是滋味,眼淚差一點兒出來。


    這9個月不容易,常霆親眼見證了老婆單薄的身體所承受的痛苦,他心疼,甚至敬畏,他暗自發誓,此生永不做對不起她的事情。


    產房不允許男家屬進入,隔著幾道門,裏邊的情況看不到也聽不到,隻能在門外來來回回地踱步。


    產房外麵擺著一排長椅,坐著幾個和常霆一樣的家屬。左邊是電梯門和樓梯,右邊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深深的看不到盡頭,仿佛通往遙遠的未知世界。


    3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任何消息,疲憊的常霆在長椅上坐下。冬日的午夜,窗外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到,樓裏的燈光仿佛也不那麽亮,等在長椅上的家屬都不出聲,一片寂靜暗淡。


    旁邊一個老太太,扭頭看看他說:“小夥子別著急,我兒媳婦比你家的進去還早呢,沒事兒。”老太太抬頭看看時鍾,又說,“現在是2點40,這個時辰不好,過了3點就是好時辰啦,看樣子咱們兩家都能等到好時辰。”


    常霆點點頭。


    2點51分,常霆恍恍惚惚覺得走廊那邊有人走動,掃了一眼,遠遠地看到一個人從走廊黑暗的盡頭走出來,走得很慢,腳步有些拖遝,似乎腿有毛病。


    常霆沒在意,低下頭繼續熬時間。


    腳步聲越來越近,常霆能感覺到那人走過麵前,直奔產房。


    常霆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勁兒,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站在產房門口,衣服在肩頭位置撕破,身上沾滿塵土和血跡,肮髒狼狽。


    突然,那男人扭過頭,看向常霆,常霆頓時感覺渾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了──那男人的左臉血肉模糊,對著常霆咧嘴擠出一個極其詭異的笑,嘴裏是白森森的牙齒,左臉的爛肉因為笑容的牽動滲出紫紅色黏稠的血。


    常霆渾身僵硬,雙眼因為恐懼瞪得大大的,嘴張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常霆知道這個人是誰。


    那人詭異一笑,如閃電擊中常霆,記憶裏那個最黑暗的角落被閃電慘白的光,照亮。


    兩年前,也是冬天。


    常霆陪一個客戶吃飯,這客戶出奇地能喝酒,一直喝到半夜,分手時,常霆已經腳步踉蹌。常霆堅持自己開車,鑰匙插了三次才插進鑰匙孔。


    午夜的路麵,沒有了交警和車流而變得寬敞通暢。車開到小西路,常霆覺得胃裏開始翻騰,一股酒氣上來,他正咬牙運力對抗,突然,嘭的一聲,車子一震,一個影子在前方飛起又落下。常霆瞬間清醒,撞人了。


    下車,五六米遠的地方趴著一個人,遠遠看是個男人。


    常霆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心裏盼著那人站起來拍拍衣服說,沒事兒。然而一直到他走近,那男人趴在地上一動沒動,四肢以奇怪的姿勢攤開,左臉著地,一攤血正從頭部下麵慢慢擴大。


    完了!常霆頓時渾身冷汗。醉酒駕駛,肇事,死人……他知道這是什麽結果。抬頭看看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常霆一跺腳,上車,一踩油門消失在路的盡頭。


    提心吊膽地過了幾個月,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於是,常霆暗自慶幸,同時努力忘記這件事,甚至不斷暗示自己,這一切有可能是醉酒之後的幻覺,其實什麽也沒有發生。


    此刻,坐在產房的門口,那個男人重新出現在他麵前,兩年前夜晚的畫麵重新浮現。


    雖然看不清長相,但是沒錯,就是他。鬼大爺


    男人帶著詭異的笑,推開產房門,走進去。


    常霆回過神,一下從座位跳起來,奔向產房,推開門看不到人,推開第二道門的時候,被一個護士攔住。常霆叫:“剛才進去那個男的哪去了!”護士白他一眼:“別嚷嚷,我一直在裏邊,根本沒有人進來,你趕緊出去。”


    常霆退出來,坐在長椅上的家屬們奇怪地看著他。他問老太太看沒看到一個男的進產房,老太太搖搖頭。


    正說著,剛才那個護士探出頭叫:“劉曉春家屬在不?”


    常霆怯怯地應了一聲,護士麵無表情地說:“生了,男孩。”


    常霆看看表,2點57分。沒等到老太太說的3點鍾好時辰。


    在觀察室裏,常霆見到躺在推床上虛弱的曉春,臉色灰白,氣若遊絲。床邊是一個小小的嬰兒車,裏麵包裹著他們的孩子。


    醫生說,生得挺順利,觀察半小時就可以回病房了,孩子也挺健康。說到這,醫生頓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什麽,想想又不說了,轉身離開觀察室。


    常霆心中生疑,輕輕地湊到嬰兒車旁,輕輕撥開包裹邊緣,向裏一看,頓時僵住了。


    包裹中的嬰兒皮膚皺皺巴巴滿是幹皮。


    左臉,一塊紫紅色的胎記。


    負責病房的大夫說,這塊胎記可能是暫時的,有可能在3歲以後褪掉。


    月嫂說,這胎記能下去,以前給一家帶孩子就遇到過這情況,沒事兒。


    常霆知道,這塊紫紅色不可能褪去,這塊胎記將伴著自己一生。


    他親眼看到那個被自己撞飛的男人躺在地上,左臉著地,一攤鮮血。


    他親眼看到那個男人兩年後,在老婆生產的時候出現,從那條走廊的盡頭走出來,左臉血肉模糊,鑽進產房,他剛進去,老婆就生下了這個有胎記的孩子。


    所以,常霆明白了那男人臨進門時對著自己恐怖的一笑,他是來討債的,他整整等了兩年。那繈褓裏的嬰兒,不是自己的兒子,是那個午夜的冤魂,左臉的紫紅色的胎記為證。


    傍晚,陽光漸漸退去,病房裏灰蒙蒙的。


    曉春睡了,月嫂去燙奶瓶。常霆俯身看熟睡的嬰兒,頭發稀稀黃黃地趴在腦袋上,腦型奇怪、五官離得太遠,一點看不出自己的影子。最刺眼的是左臉上的胎記,沿著眉角一條下來直到臉頰,形狀狹長,細看紫紅色中有幾道特別深。這形狀和顏色,分明就是臉落地留下的痕跡。


    常霆正俯身端詳,突然,嬰兒毫無征兆地睜開眼睛,黑黑的瞳孔直直地盯著他。他嚇得一激靈,本能地跳開,然而,這個嬰兒的眼睛依舊盯住自己。


    新生兒的眼睛是不聚焦的,隻能看到近距離的地方,但常霆卻感到這小孩的目光炯炯有神,甚至是銳利。


    常霆慢慢地退後,那雙黑亮的眼睛竟然直直地追著他看過來。


    常霆一直退到門口,終於退出了眼睛的視力範圍。他一屁股坐在門邊的椅子上,開始發呆。


    曉春翻個身醒來,問常霆:“你坐那幹嗎,躺下歇一會兒吧。”


    常霆木木地說:“孩子睜眼睛了。”曉春探頭看看:“沒有啊,還在睡覺,人家說,孩子要兩三天才能睜眼睛,你是不是太累了,睡一會兒吧。”


    常霆哦了一聲。他確信自己看到了。


    曉春沉默了一會兒,說:“孩子有塊胎記,你是不是不太接受?”


    常霆強笑笑:“沒有,都說能下去。就算下不去了,也是自己孩子呀。”


    說完,心裏想,那不是自己的孩子,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嬰兒,而是一個成年人,一個心懷怨恨的成年人。


    出院的第二天,常霆的母親從外地趕來,見到孫子高興得不得了,又抱又親,絲毫不在意孩子臉上的胎記。可是常霆還是與孩子保持著距離,他怕孩子的眼睛,怕孩子臉上的胎記,每次看到都脊背冒冷汗。


    家裏有母親和月嫂,用不著自己,常霆就說公司還有一大堆業務要處理,去上班了。


    太清宮裏,常霆虔誠地搖動簽筒,一隻簽跳出來,第七十三簽。


    解簽的老道士接過簽,一看,第七十三簽,古人王道人收妖。簽語為:鬼迷神不佑,須求天神救;立善行功成,好事方成就。念罷,抬頭問:“你求什麽呀?”


    常霆想想,我求的是什麽?求平安吧。鬼大爺鬼故事


    道士不緊不慢地說:“這個簽的典故是,唐朝有個叫李小二的,為人不義。一日在荒野為妖所迷惑,返家終日迷茫渾噩。後其妻聽說王道人功法精深,遂前往懇請王道人出山收妖,王道人感其妻意誠,遂替李小二除妖。求得此簽者,宜改過行善,回頭是岸,可獲解脫。”


    夜裏,曉春和月嫂帶著孩子睡在主臥,母親睡在客房,常霆在書房。


    但他睡不著,一閉上眼睛,那男人臨進產房時詭異的笑容就跳出來。


    不知幾點了,他隱隱聽到有聲音,然後看到書房門開了一條縫,一顆腦袋一點一點地探進來,正是那個嬰兒。嬰兒咧嘴笑了,和那個男人的笑容一模一樣,左臉的胎記仿佛也在滲血。


    常霆頭發都立起來了,但卻一動也不能動。他多想大吼一聲,希望能有人醒來,幫幫他,可是,除了因為恐懼而變得粗重的喘息聲,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嬰兒,突然帶著笑容說話了──我是來告訴你,這個房子裏的人都得死!一個也活不了!


    說完,嬰兒瞬間收起笑容,麵孔變得鐵青猙獰,惡狠狠撲上來……


    常霆大叫一聲,從床上坐起來。房間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令人窒息的黑暗。


    常霆自首了,這是他認為的唯一活路,否則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瘋掉。


    然而,警察根據他的自首調閱檔案,發現兩年前他撞的那個男人,並沒有死,隻是有兩處骨折,早已養好。


    常霆盡自己的能力提供了一份賠償,還有深深的道歉。男人已庭外和解,不起訴。


    現在,常霆越看孩子越可愛,越看越像自己。9個月大的時候,孩子嫩嫩笨笨地叫出一聲“爸”,常霆眼淚險些掉下來。


    而且,孩子臉上的胎記,真的越來越淡了。


    老道說得好,回頭是岸,可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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