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木勺鎮


    講一個愛情故事。


    確切地說,是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愛情故事,對了,還有一條金魚。


    有點亂。


    沒關係,會講明白的,請相信我。


    這個故事有點長,看完大概需要一頓飯的時間,前提是你得細嚼慢咽,而且飯量不能太小,至少也要比一條金魚吃得多。


    愛情故事就應該長一點,三言兩語就能說完的那不是愛情,是一夜情。


    故事發生在木勺鎮,那裏有一條老街,兩邊有許多上百年的老房子,黑瓦白牆,雕梁畫棟,笨重的木門,看起來頗有古味。


    木勺鎮北邊有一條河,河水清澈見底。這麽好的河水不能讓它閑著,有人就把河水引到自家院子裏,養起了金魚。閑著沒事的時候,端著一杯茶,看著金魚在水池裏慢慢地遊動,挺好。慢慢地,大家都跟著養上了。


    木勺鎮的人很懶散,喜歡鼓搗一些有趣的玩意兒,除了養金魚,還有人玩蛐蛐,唱京劇,遛鳥,養狗,收藏核桃,逮兔子,還有人熬鷹。在木勺鎮,沒有錢不會遭人恥笑,如果沒有興趣,那就沒有夥伴了。


    木勺鎮人的言行舉止和他們的房子一樣,屬於一個逝去的朝代。


    表叔講完這些情況之後,就走了。


    五花一個人踏上了火車。他畢業之後,沒找到工作,經一個拐了七八道彎的親戚介紹,到木勺鎮一家旅館上班。據說,那是當地最大的旅館。下了火車,又坐中巴車,終於到了木勺鎮。


    太陽已經落山了,光線暗淡,木勺鎮有些不太真實。


    遠處傳來一陣“突突突突”的聲音,像是拖拉機。很快,一輛古怪的摩托車拐個彎,駛到了五花麵前。那是一輛老式的摩托車,軍綠色的,有一個挎鬥。騎摩托車的是一個幹瘦的男人,三十歲左右,頭發挺長,眼神有些陰冷。


    “坐車嗎?”他開口了,口音很重,怪腔怪調的。


    五花問:“去這裏最大的旅館,多少錢?”


    “五塊錢。”


    五花上了摩托車。


    老天一下就黑了,似乎是在預示著什麽。


    也許是因為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街上沒有人。石板路彎彎曲曲,似乎沒有盡頭。路兩邊的人家都拉上了窗簾,那窗簾大部分都是黑色的,十分古怪。


    遠處,群山靜靜地伏在那裏,輪廓像一個身材走形的女人。


    幾分鍾以後,摩托車停下了。


    五花下車,付了錢。


    眼前是一個孤零零的院子,不大。它依山而建,後麵是深不可測的鬆樹林。大門口掛著一個紅燈籠,仿佛某種史前怪物的眼珠子。有風,燈籠左右搖擺,營造出一種恐怖電影的氛圍。


    大門敞開著,裏麵亮著燈。


    五花走了進去。


    院子裏種著幾棵桂花樹,香氣四溢。有一棟三層小樓,有些老舊,四四方方的,很呆板。樓底下種了幾棵爬山虎,張牙舞爪地生長著,把小樓完全包裹了起來,顯得有幾分陰森。小樓門口也掛著兩個紅燈籠,其中一個燈籠裏麵的燈泡壞了。


    旁邊豎著一塊招牌,上麵有五個紅色的黑體字:最大的旅館。


    五花這才知道,“最大的”這三個字隻是這家旅館的名字,並不是一個形容詞。


    這個名字有點意思。


    他走進了小樓。


    進了門,是一個廳堂,擺著兩張厚重的木桌,圍著幾把木頭椅子。廳堂的角落裏藏著一間小屋子,有一扇很小很小的窗戶,裏麵有昏黃的燈光。窗戶上方,掛著一塊長方形木牌,上麵用紅油漆寫了三個字:登記室。


    五花走過去,透過窗戶往裏看。靠近窗戶的地方放著一張長條桌,上麵有一個落滿灰塵的顯示器,還有幾本登記簿。一個男人趴在長條桌上睡覺,他的頭發灰白,稀稀拉拉的。他的身後有一個貨架,上麵擺著一些日用品和吃食。角落裏有一個魚缸,個頭挺大,裏麵似乎有一條金魚,因為角度的問題,看不真切。


    五花敲了敲窗戶。


    那個男人一下抬起了頭。他五十歲左右,是個麻子,臉上坑坑窪窪的,像是被風雨剝蝕了億萬年的花崗岩。他把窗戶拉開一條縫,問:“你幹什麽?”


    “我是五花,我表叔介紹我來的。”


    他想了一下,似乎想起來了,說:“你來得挺快。”


    “我在家沒事兒幹,就來了。”


    “進來吧。”


    五花轉到門口,伸手推了推門,沒推開,就站在原地等待。過了片刻,他聽見裏麵有拉開門閂的聲音:“咣當,咣當,咣當,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這扇鐵門有七道門閂。


    厚重的鐵門緩緩地打開了,他把五花拉進去,迅速關上門,又插上了門閂:“咣當,咣當,咣當,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他把七道門閂全插上了。


    這間小屋子裏空氣不流通,有一股發黴的氣味,還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五花瞥了一眼魚缸,一條怪模怪樣的金魚一動不動地浮在水麵上。


    “我看一下你的身份證。”他說。


    五花取下背包,翻找出身份證,遞給他。他看了半天,又對著燈光檢查了一陣子,這才把身份證還給五花,說:“以後,你就叫我表舅。”


    “表舅。”五花叫了一聲。


    他沒答應,自顧自地說:“你值夜班。”


    “行。”


    “今天晚上就上班,沒問題吧?”


    “沒問題。”


    “有人住宿,你就給他登記。有人買東西,你就賣給他,標簽上有價格,零錢在抽屜裏。除了上廁所,不要輕易離開登記室。出去的時候,一定要把門鎖好。”說完,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鑰匙,遞給了五花。


    那是一把黃銅鑰匙,看上去有年頭了。


    “知道了。”五花接過了鑰匙。


    “客房的鑰匙在抽屜裏,上麵都有編號。”


    “知道了。”五花走到魚缸旁邊,低頭看了一眼,問:“表舅,這是什麽金魚?”


    “不知道,河裏抓的。”表舅說。


    “河裏還有金魚?”


    “多得是。木勺鎮有很多人養金魚,有的人家裏的金魚太多,養不了,就扔到了河裏。沒事的時候,你可以去看看,想抓就抓,沒人管。”


    “這魚缸挺好看。”五花蹲了下來。


    那是一口青花大缸,胎體厚重,造型簡潔豐滿,通體繪有龍紋,襯以祥雲海水,花紋繁而不亂,層次清晰,營造出一種華麗而熱鬧的氣勢。


    “你表舅媽以前一直用它醃鹹菜。”


    “她不在家?”


    表舅考慮了半天,突然說:“我說了你可別害怕。”


    五花一怔:“我不害怕。”


    “你表舅媽死了,這個魚缸是死人的物件。”


    “怎麽回事?”


    表舅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丫子,長歎一口氣,半天才說:“說實話,我真不願意再提起這件事……”


    下麵是他給五花講的故事。


    三十年前,表舅還很年輕,一頓飯能吃九個棒子麵窩頭。那一年,他結婚了,妻子是鄰村的曹鳳梅。曹鳳梅家很窮,她唯一的嫁妝就是那個魚缸。魚缸在她家很多年了,一直當鹹菜壇子用。


    結婚後,曹鳳梅還用它醃鹹菜,醃了二十年。後來,生活條件好了,不用每天都吃鹹菜了,曹鳳梅就打算把它洗刷幹淨,養金魚。


    當時,木勺鎮流行養金魚。


    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太陽紅紅的。


    曹鳳梅抱著它去了河邊,再沒回來。


    那一年夏天,老是下雨,河水變得又深又急。很多天以後,有人在下遊的淺灘上發現了曹鳳梅,她身上的肉被魚啃掉了一半,看上去十分恐怖。更恐怖的是,她還死死地抱著那個魚缸。


    魚缸在河水裏泡了那麽多天,終於洗刷幹淨了,鮮亮如新。


    表舅把她埋了起來,把魚缸抱回了家。


    故事講完了。


    五花唏噓不已。


    表舅慢吞吞地說:“我找人給看過了,這個魚缸是不祥之物,上麵有戾氣,不能碰,誰碰誰死。”


    五花一下子站了起來,問:“怎麽不扔掉它?”


    “你表舅母就留下這麽一個物件。”


    五花看見長條桌上的顯示器開著,裏麵是監控畫麵,二樓和三樓的走廊裏空無一人,還能看見大門口和院子裏的情景。長條桌下,電腦主機“嗡嗡”地響著,它沒有側蓋,亂七八糟的電線裸露在外,上麵還結了蜘蛛網,一派荒涼。


    五花問:“如果有人住宿,收多少錢?”


    “住一天三百八十塊錢,不講價。”


    “這麽貴?”


    表舅沒回答,轉而說:“我去給你弄點東西吃,你把門閂插上。”說完,他轉身出去了。他的腳步很輕,無聲無息。


    五花嫌麻煩,隻插了兩道門閂。他伸了一個懶腰,仔細地打量著四周。這裏很簡陋,與他想象中的木勺鎮最大的旅館完全對不上號。不過,他並不沮喪,因為他知道,找到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是實現理想的第一步。


    五花的理想是開一家麵館。


    無意間,五花瞥到了魚缸裏的金魚,發現它正在看著他。他悄悄地走過去,觀察它。它長得很古怪,身體是黑色的,尾巴奇大,腦袋呈深紅色,長有肉瘤,從頭頂一直向下延伸到下顎,眼睛、鼻子和嘴是黑色的,從正麵看,很像是小孩兒的臉。


    五花分不出它是雌是雄,直覺告訴他,它是異性。


    他伸出手,想碰碰它。它敏感地往左邊躲了躲,還是定定地看著他。他又伸了伸手,這一次,它幹脆沉到了水底,把眼珠子翻上去,定定地看著他。


    看了一陣子,五花覺得沒什麽意思,就走開了。


    金魚在魚缸裏撲騰了兩下,不知道在鼓搗什麽,那聲音很像是一個人在打嗝。


    五花有些好奇,又過去看它。


    它低著頭,靜靜地趴在缸底,表情不詳。在五花的印象裏,金魚總是遊來遊去,一刻也不消停。可是,它卻十分深沉,似乎有極重的心事。


    五花忽然覺得它有些恐怖。


    有人敲門。


    五花走過去,拉開門閂,看見表舅端著一個托盤站在門外,托盤上有一盤青菜,一碗米飯。表舅走進來,說:“開門之前,記得問一聲,不要給陌生人開門。還有,你怎麽沒把門閂全插上?”他的語氣有些嚴厲。


    “我忘了。”五花低聲說。


    表舅壓低了聲音說:“最近,木勺鎮來了一個變態狂,天黑就出來,手裏拿著一塊磚,見人就砸,已經砸傷好幾個人了。”


    五花吃了一驚。


    表舅又說:“那個變態狂像飛蛾一樣,喜歡光。”


    五花想:怪不得那麽多人家的窗簾都是黑色的,原來是怕變態狂找上門。他的腦子裏慢慢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麵:河邊的荒草叢中,蹲著一個人。他光著腳,腳丫子很黑,腳趾甲一寸多長。他的頭發亂蓬蓬的,長發及腰。他的五官有些模糊,兩隻賊亮的眼珠子,像貓頭鷹一樣……


    表舅湊到他耳邊,用一種很陰冷的語調說:“記住,千萬不要給陌生人開門,每個人都有可能是變態狂,不管他衣冠楚楚,還是邋裏邋遢。”


    五花抖了一下。


    表舅把托盤放到長條桌上,說:“你吃飯吧,我走了。”


    五花湊了過去。


    “不用老是盯著外麵,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覺。記住,把門閂全部插上,千萬不要給陌生人開門。”表舅又叮囑了一遍,走了。


    這一次,五花很聽話,把門閂全部插上了。


    夜一點點深了。


    五花無聊地翻看著登記簿,發現上麵一個漢字都沒有,隻有日期和一串串數字,那是身份證號碼。今天晚上,這裏住了三個客人,都是女人,都很年輕。


    明天,肯定能見到三個美女,五花想。


    懷揣著這個美麗的預言,他趴在長條桌上,睡著了。


    2、恐怖的金魚


    淩晨三點,五花醒了。


    周圍涼嗖嗖的,異常安靜。


    他抱著肩膀,怔忪了一陣子,才想起自己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什麽聲音驚醒的。那聲音很輕,很短促。可是,這裏除了他,沒有其他能弄出聲音的東西。


    五花的心裏忐忑不安,覺得房間裏除了他,還有一個活物。那個活物在他的視線之外。看不見的東西最危險。


    過了半天,他突然想起來了:魚缸裏有一條金魚。


    五花看了一眼魚缸。它靜靜地站在角落裏,在燈光下,發出了藍熒熒的光。它是死人醃鹹菜的物件。五花沒看見那條金魚,它肯定又藏到水底下去了。


    五花站起身,過去看它。


    它依舊低著頭,靜靜地趴在缸底,也許是在睡覺,也許是在假裝睡覺。它沒有眼皮,不管是睡覺還是假裝睡覺,你都很難識破。


    五花準備離開,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那條金魚往旁邊遊動了一下,魚缸底部出現了一片小小的白色物體。他蹲下來,把手伸進魚缸,去摸那個東西。他的手碰到了那條金魚,感覺它的身體涼颼颼的。


    他把那個東西拿出來,放在手心,仔細看。


    是一片指甲,不是很完整。


    魚缸裏怎麽會有指甲?


    也許是表舅在魚缸旁邊剪指甲,迸到了魚缸裏一塊,五花想。他回去坐下,準備再睡一會兒。迷迷糊糊之際,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頓時打了個激靈,清醒了。


    他是這樣想的:表舅說,這條金魚是在河裏抓的,也就是說,它吃過河裏的東西,比如說一隻小魚,一條蟲子,一顆水草,或者說,一片指甲。誰的指甲?當然是曹鳳梅的。她在河裏泡了很多天,身上的器官慢慢地脫落了,有一片指甲在水裏上下浮動,一條金魚發現了它,以為是食物,一口吞下了肚……


    指甲在肚子裏不消化,這讓金魚很難受,成天鬱鬱寡歡。它用了好多天,費了好大勁,才把沒消化完的指甲吐了出來。


    五花又走到魚缸旁邊,死死地盯著金魚的嘴,害怕它再吐出一個別的東西,比如說,一隻眼珠子。


    金魚慢慢地張大了嘴。


    五花的呼吸都停止了。


    還好,它隻是吐了個泡泡。


    五花的心裏更加不踏實了。他忽然感覺到,它其實是一個人——曹鳳梅惦記著她的魚缸,或者說惦記著表舅,於是化身一隻金魚,又回來了。要不然,河裏那麽多金魚,為什麽偏偏是它被表舅抓了回來?


    這個問題不能仔細想,細思極恐。


    天亮了,是個晴天。


    五花的臉色很不好,一直陰著。


    表舅看了他幾眼,問:“怎麽了?”


    “沒什麽。”五花不好意思講起昨夜的事,總不能說讓一隻金魚嚇得魂不附體吧?他甚至想:也許,很多人都有類似的恐怖經曆,隻是出於和他一樣的顧慮,不肯說出來罷了。如果真是這樣,說明這個世界無比恐怖。


    表舅不再問了,說:“早飯我做好了,在廚房裏,吃完之後你上樓睡覺吧。你和我一起住,二樓最西頭那間。”說完,他從抽屜裏取出一把鑰匙,遞給五花。


    “知道了。”五花接過鑰匙,拎起背包,要出去。


    “等一下。”表舅喊住了他。


    五花就站住了。


    表舅坐下來,說:“跟你說一下工資的事兒。”他停了一下,看了五花一眼,又說:“試用期一個月,包吃住,沒有工資,你覺得行不行?”


    五花猶豫了一下,說:“行。”他更關心試用期結束之後的工資待遇。


    表舅看了他幾眼,又說:“試用期結束之後,包吃住,一個月六千塊錢,獎金另計,每年有一個月的假期,什麽時候休假你說了算,你覺得行不行?”


    五花吃了一驚,沒想到待遇這麽好,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


    表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說:“在你之前還有幾個人,都沒熬過試用期。”


    “為什麽?”五花一愣。


    “過幾天你就明白了。”表舅意味深長地說,語氣有些冷。


    五花的心裏結了一個恐怖的疙瘩。


    “吃飯去吧。”表舅揮了揮手。


    五花出去了。


    房間大約有二十平米,兩張鐵藝床,一個大衣櫃,一個造型拙樸帶抽屜的木桌,桌子上有一個大肚子電視機,一把暖壺和一套土陶茶具,旁邊擺著兩把木頭椅子,還有一個很小的衛生間。床單和被褥都是白色的,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五花挺滿意,把東西放下,去吃飯。


    廚房在後院,不大,但是很幹淨。


    一個女人背對著門口,坐在木桌旁吃東西。她的頭發令人驚歎,很直,很順,很黑,很亮。五花想:怎樣一副麵孔才能配得上如此美麗的長發?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就幹咳了一聲。


    她慢慢地轉過了身。


    那是一張清清純純的臉,白皙,精致。五花的心快速跳動了幾下,感覺她身上有一些讓人心疼的東西,比如說柔弱,纖細,一塵不染。他一下子喜歡上了她。


    其實,他喜歡每一個異性,隻要不太醜。


    年少思春,這很正常。


    “你好。”五花鼓起勇氣說。


    她靜靜地看著他,沒說話,眼神裏有一絲警惕。


    五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叫五花,第一天到這裏上班,值夜班。”


    “我叫水魚,是這裏的房客。”她的聲音軟軟的。


    五花有些手足無措。他缺少和異性相處的經驗。


    “請坐。”她往旁邊挪了挪。


    五花就坐下了。早飯是蔥油餅和棒子麵粥,還有一小碟鹹菜,表舅的手藝,味道還不錯。五花隻吃了兩口,就已經飽了。都說秀色可餐,此言極是。


    “你還不如我吃得多,我吃了兩塊蔥油餅。”水魚淺淺地笑著說。


    五花又吃了上,狼吞虎咽。


    她笑了笑,問:“值夜班累嗎?”


    “不累。我表舅說了,累了就睡覺。”


    “老板是你表舅?”


    “對。”


    廚房裏有一個蜂窩煤爐子,上麵坐著一壺水,水開了,“咕嘟咕嘟”冒熱氣。五花充耳不聞。此時此刻,他的心裏隻有她,耳朵隻能聽見她的聲音。


    水魚站起身,把水倒進了暖壺,又問:“吃完飯你幹什麽?”


    “沒事兒。”五花的心猛烈地跳起來,預感到要發生點什麽事。


    “我想去河邊看看,你陪我去吧。”停了一下她又說:“聽說,最近木勺鎮來了一個變態狂,拿著磚頭砸人,我怕碰上他。”


    “好。”五花立刻就答應了。這一刻,他不害怕變態狂了,甚至還有點感激他,盼著他留在木勺鎮,別走了。


    “你等我一下,我回房間拿點東西。”


    “好。”


    水魚走了。她的腳步很輕,像貓一樣無聲無息。


    五花激動萬分,想回房間換上最帥的衣服,又怕水魚回來看不到他,再生氣走了,就沒去。他走到水龍頭旁邊仔細地洗了臉,又把手上沾上水,理了理頭發,然後站在廚房門口等她。


    過了十幾分鍾,她還沒來。


    五花焦急地走來走去,把廚房門口的幾棵草都踩禿了。


    水魚終於來了,她背著一個畫夾,提著一個顏料盒和小水桶。她換上了一條白色的亞麻長裙,臉上化了淡淡的妝,看上去比陽光還要明媚。


    “你是畫家?”五花問。


    水魚笑了笑,說:“畫著玩兒,走吧。”


    他們出去了。


    前麵有一條小河,水不是很深,很清澈,成群的金魚在水裏遊來遊去。河上有一座石拱橋,十幾米長,石頭上長滿了青苔,看上去有年頭了。河邊有一片蘆葦,裏麵有嘰嘰喳喳的聲音,不知道是什麽鳥。


    天很藍,像童話世界一樣。


    童話故事的結局一般都是這樣的: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五花期盼著他和水魚也能有這樣的結局。


    水魚脫了鞋,光著腳在河裏走。她的腳很小,很精致,晶瑩剔透。五花看呆了,他甚至想變成河底的沙子,讓水魚輕輕地踩在他身上……


    “你到木勺鎮幹什麽?”五花問。


    “尋找金魚。”水魚停下來,看著河水裏的金魚,又說:“我喜歡金魚,聽說木勺鎮有很多人養金魚,我就來了。我要畫一幅最美麗的畫,主角是一條最美麗的金魚。”


    “河裏有很多金魚,你怎麽不畫它們?”


    “它們隻是一些普通的草金魚,不夠美麗。”


    “你要找什麽樣的金魚?”


    “你了解金魚嗎?”


    “不了解。”五花決定以後一定要學習一些關於金魚的知識。


    水魚上了岸,說:“我畫給你看看。”她找了一片幹淨的沙灘,把畫夾支在地上,打開顏料盒,對五花說:“你幫我打點水。”


    五花提著小水桶,去河裏打了一桶水,交給她。


    “不許看。”她撒嬌地說。


    五花走到旁邊,坐下來,等著看她畫的金魚。周圍靜極了,能聽見昆蟲低低的叫聲,還有微風吹動花草的聲音。可是,五花總感覺這附近還有另外一種聲音,那是一個男人粗重的喘息聲,急促而低沉。


    五花不時瞥一眼蘆葦蕩。也許,那裏麵除了鳥,還有另外一個活物,他直直地躺在濕漉漉的地上,腳丫子朝天,睡得無比香甜……


    “你畫的是什麽畫?”五花試圖轉移注意力。


    “水彩畫。”


    “我一直覺得畫畫很浪漫,天天跟美麗的東西打交道。”


    “對,我很喜歡畫畫。”


    “你是哪裏人?”


    她說了一個地名,語速很快,五花沒聽明白。他又問:“你在我表舅的旅館住幾天了?”


    “半個多月了。”


    “一天三百八十塊錢,挺貴的。”


    水魚抬頭看了五花一眼,說:“還行。”


    她很有錢,或者說,她家裏很有錢,五花想。


    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說:“畫好了,你過來看看吧。”


    五花湊過去看。


    那是一條很古怪的金魚,黑色的身體,誇張的大尾巴,深紅色的腦袋,眼睛、鼻子和嘴是黑色的,看上去很像是小孩兒的臉。她畫得不錯,很逼真。


    五花覺得它有些眼熟。


    “它漂亮嗎?”水魚問。


    五花還在想在哪兒見過它,馬上就要想起來了。


    水魚喃喃地說:“它是金魚中的精靈。”


    是它!五花終於想起來了,登記室的魚缸裏就有一條這樣的金魚。不過,他並不覺得它有多漂亮,反而覺得它有些恐怖。他想了想,問:“這是什麽金魚?”


    “我也不知道。很小的時候,我家裏有一條這樣的金魚,後來它病死了。我想再養一條,找了很多年,可惜一直沒能找到。”她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隻要能找到它,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五花的心動了一下,脫口而出:“我好像見過它。”


    “真的?”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五花冷靜了一些,“你把這幅畫給我,我拿去比對一下。”


    “好。”她立刻把畫從畫夾上取下來,又卷起來,交給了他。她沒問五花在哪裏見到的這種金魚,也許,她知道。


    五花說:“如果不是,我再把畫還給你。”


    “不用還了。”水魚低下頭,眼淚竟然“啪嗒啪嗒”地掉下來,哽咽著說:“也許,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找到它了。”


    五花有些疑惑地問:“你為什麽一定要找到它?一條金魚而已。”


    水魚沉默了一陣子,輕輕地說:“它是我童年的全部,可以說,它是我的發小兒,唯一的玩伴。”


    她的童年很不幸,五花想。


    “回去吧。”水魚看上去有些失落。


    五花決定要為她做點什麽。


    路過那片蘆葦蕩的時候,五花忍不住又往裏瞥了一眼,愈發感覺到裏麵藏著一個人,一個麵目模糊的人。水魚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加快了腳步。


    蘆葦蕩裏,一隻鳥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布穀,布穀,布穀,布穀……”


    那是杜鵑鳥,舌頭血紅。


    回到旅館,水魚直接回了房間。她住在三樓,最西頭那間。


    五花拿著那幅畫,去了登記室,想再看看那條金魚。透過窗戶,他看見登記室裏沒有人,表舅不知道幹什麽去了。他有鑰匙。轉到門口,他掏出鑰匙準備開鎖,卻發現鐵門根本就沒上鎖,推了推,沒推開,裏麵插上了門閂。


    表舅在裏麵。


    五花有些疑惑,又轉到窗前,驚訝地發現表舅正趴在長條桌上睡覺,還打著呼嚕,看上去已經在這裏睡很長時間了。


    五花詫異了,敲了敲窗戶。


    表舅抬起頭,很不情願地睜開眼,看見是五花,他麵無表情地問:“你去哪兒了?”


    “出去了。”五花低聲說。


    “和誰一起出去的?”


    “水魚。她要去河邊畫畫,害怕遇見那個變態狂,讓我陪她去。”


    表舅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什麽事?”


    “咱們也算是親戚,我得對你負責,你說是不是?”表舅的語氣有些古怪。


    五花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小心地問:“怎麽了?”


    表舅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半天才說:“你最好不要和住在這裏的女人打交道。”


    “為什麽?”


    “你和她們不是一路人。”


    五花一想,明白了:她們都是有錢人,而他隻是一個投親的窮小子,還是拐了七八道彎的親戚的親戚,壓根就配不上她們。他低下頭,沒說話。


    表舅似乎還想說什麽,猶豫了一會兒,揮揮手說:“回去歇著吧。”


    五花轉身就走。他低著頭,步伐沉重地在走廊裏慢慢地走,一下撞到了什麽東西上,應該是一個人。他立刻停住腳步,抬起頭,看見了一個女人。


    她毫不掩飾地看著五花。


    剛才,五花低著頭,沒看見她,她卻能看見他。他能夠撞到她身上,說明她一直站在這裏不動,等著他撞上來。五花的心裏冒出一個念頭:他和她之間要發生點什麽事。


    她突然笑了。


    3、釣人


    五花嚇了一跳。


    她指著五花的鼻子,一驚一乍地說:“你不是那個誰嗎?是誰來著……”她皺著眉頭,似乎在拚命回憶著什麽。


    “我是五花。”五花小心地提醒她。


    “對了,你是五花。”她變得更加熱情了,“你不認識我了?”


    “你是……”五花怎麽都想不起來她是誰。


    “我是劉梅呀,咱們上小學的時候在一個學校。”


    這個名字太常見了,遍地都是。


    五花記得當時學校裏有七八個劉梅,他們班裏就有兩個,老師點她們名字的時候,還得用手指一下。五花不能確定眼前這個劉梅是哪一個劉梅。在他的印象裏,那幾個劉梅都長得差不多,黃頭發,流鼻涕,瘦小的身軀包裹在肥大的藏青色校服裏。


    “老師經常罰你站在教室門口。”劉梅又說。


    五花記得當時他們班裏的絕大多數男生都被老師罰過,有時候教室門口人太多,他們還做一些無聲的遊戲,剪刀石頭布,一二三木頭人啥的。隻有一個男生沒被罰過,他是癲癇病人,受了刺激就口吐白沫,老師不敢罰他。


    “你怎麽在這裏?”五花問。其實,他更想問劉梅在哪裏上的小學,仔細一想,又沒問。一個絕不算醜的女人主動跟你搭訕,你卻對她的動機刨根問底,這絕對不是明智的行為,應該假裝糊塗,順水推舟。


    劉梅的神情一下暗淡起來,說:“我弟弟不見了,我來找他。”


    她弟弟一定是出事了,五花想。


    劉梅拉住他的胳膊,說:“好多年不見了,到我房間聊聊。”


    她也住在二樓,最東頭那間。


    五花一邊走,一邊偷偷地打量她。她不如水魚漂亮,卻也很耐看,而且身材凹凸有致,勾人眼球。如果說水魚是冰,那她就是火,熱情的火。五花甚至想:如果她們兩個都要嫁給他,娶誰好呢?


    進了房間,劉梅很自然地關上了房門。


    這個舉動讓五花的心跳得更快了。


    “我這裏隻有茶。”劉梅說。


    “太巧了,我隻喜歡喝茶。”五花撒謊了,他更喜歡喝飲料。


    “你怎麽在這裏?”


    “這是我表舅的旅館,我過來給他幫忙。”


    “真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你。”


    “我也沒想到。”


    “你結婚了沒?”


    “我連女朋友都沒有,你呢?”


    她端給五花一杯茶,笑吟吟地說:“我也還是單身。”


    五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他想:她是不是在暗示什麽?


    有兩分鍾,他們都不說話,房間裏有一股曖昧的氣息。


    “你弟弟怎麽了?”五花沒話找活。剛說完,他立刻就後悔了——他找的這個話題不太合適,有些喪氣。


    果然,劉梅的臉色變了一下,有些悲涼地說:“他離家出走了。”


    “為什麽?”五花隻能順著往下說。


    劉梅猶豫了一下,說:“我弟弟是個文物販子,成天往鄉下跑,淘換古董。”


    五花的腦子裏立刻浮現出這樣一個人:他穿一身髒兮兮的迷彩服,騎一輛震天響的摩托車,說著蹩腳的當地方言,打著收柴雞蛋的旗號,進了門,眼珠子滴溜溜亂轉,打量瓶瓶罐罐,打量桌椅板凳,打量女主人……


    劉梅又說:“前些日子,他又去鄉下淘換古董,結果被幾個當地人合夥給騙了,賠光了家底。他的腦子受了刺激,精神有點失常,到處亂跑。我在報紙上登了尋人啟示。三天前,有人給我打電話,說在木勺鎮見過他,我就找來了。”


    五花問:“你找到他了嗎?”


    劉梅搖搖頭。沉默了一陣子,她突然問:“木勺鎮來了一個變態狂,拿著磚頭砸人,這件事你聽說了嗎?”


    “聽說了。”


    “那個變態狂很可能就是我弟弟。”


    眼前這個熱情的劉梅陡然和一個麵目模糊的變態狂扯上了關係,五花的心一下就懸空了。他愣了片刻,問:“你怎麽知道?”


    “木勺鎮有人在河邊見過他,描述的體貌特征和我弟弟很像。”


    “他一直在外麵遊蕩?”


    “是。”


    “他吃什麽?”五花想:植物人都需要吃東西,變態狂肯定也得吃。


    劉梅歎了口氣,低聲說:“不知道。”


    五花感到一陣悲涼,又問:“他在哪兒睡覺?”


    “不知道。”


    劉梅低下頭,擦拭著眼角,似乎是流淚了。


    五花陪著她難過。


    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劉梅慢慢地抬起頭,看著五花說:“你陪我去趟河邊好嗎?我想到了一個辦法,也許可以把我弟弟引出來。”


    “什麽辦法?”


    “我昨天買了一件古董,也許可以用它把我弟弟引出來。”停了一下,她又解釋說:“我弟弟喜歡古董。他曾經說過,他的鼻子能聞見古董的氣味。前些日子,如果他沒感冒,那幾個當地人也騙不了他。”


    五花想了想,說:“行,我先去大門外等你。”他不想讓表舅看見他和劉梅在一起。


    劉梅說:“好,我準備一下。”


    太陽已經偏西了。


    遠處,幾隻黑色的大鳥在蘆葦蕩上空盤旋,似乎是發現了什麽,“嘎嘎”地亂叫,聲音很喪氣。它們是食腐動物。


    五花眯起眼睛,似乎看到了蘆葦蕩深處有一個人,他穿一身髒兮兮的迷彩服,仰麵躺著,雙手插在長滿綠藻的淺水裏,兩個眼珠子往外鼓著,半張著嘴巴,一動不動……


    “想什麽呢?”劉梅出來了,提著一個很大的旅行包。


    五花抖了一下,收回了思緒,說:“沒想什麽,走吧。”


    走著走著,天就陰了。


    五花想:如果說和水魚在一起是童話故事,那麽和劉梅在一起就是恐怖故事。他偷偷地打量著身邊的劉梅,發現她的表情很肅穆,臉一點點地變白,越看越像是恐怖電影中的女主角……


    就差背景音樂和一聲尖叫了。


    一聲尖叫。


    是劉梅喊的。


    五花打了個哆嗦,迅速轉過頭,看見蘆葦蕩裏鑽出一個男人,他中等身材,很壯實,臉很黑,眼神有點木,手裏抓著一條紅色的大魚。他遠遠地站在蘆葦蕩邊上,一動都不動,定定地看著五花。


    變態狂出現了?


    五花一下就傻住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到,那個人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劉梅。他看了一眼劉梅,發現她的眼神裏隻有驚恐,很顯然,那個人不是她的弟弟。


    那個人直直地走了過來。


    五花覺得應該做點什麽,就擋在了劉梅身前。


    那個人在他們身前兩米遠的地方停住了,冷冷地問:“幹什麽的?”


    五花小心翼翼地說:“找人……”


    “找誰?”他警惕地問。


    五花瞥了一眼劉梅,說:“她弟弟丟了。”


    那個人看了一眼劉梅,眼神裏沒有絲毫同情的意思。


    五花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小聲地問:“你在蘆葦蕩裏幹什麽?”


    “抓魚。”


    “抓到了嗎?”


    他沒說話。


    五花看了一眼他手裏的紅色大魚,又問:“你在蘆葦蕩裏有沒有看到一個人?”


    他四下看了看,神秘兮兮地問:“你們是不是在找那個變態狂?”


    五花和劉梅都沒回答。


    他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你們慢慢找吧。”說完,他轉身走了。


    劉梅的表情有些失落。呆站了一會兒,她走到蘆葦蕩前麵,找了一片空地,蹲下來,打開了旅行包,從裏麵抱出一個長方形的瓷器,中間往下凹進去一塊,髒兮兮的,看樣子有年頭了。


    “這是什麽?”五花問。


    “以前的人用的枕頭。”


    “這麽硬,能用嗎?”


    “那個老太太枕著它睡了一輩子,前些天她死了,她兒子嫌這東西喪氣,就賣給了我。”


    “多少錢?”


    “兩千。”


    “它是古董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吧。”


    他們坐在沙灘上,靜靜地等待著。


    那幾隻黑色的大鳥還在“嘎嘎”地叫。


    五花抽了抽鼻子,沒聞到任何氣味。他想:那個變態狂能聞見嗎?看著那個枕頭,他覺得這件事就跟釣魚一樣,不同的是,釣魚用魚餌,釣變態狂用死人枕頭。


    太陽落山了。


    那個變態狂始終不上鉤。


    五花想:他雖然已經變態了,但是智商還在,肯定比一條魚狡猾多了。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緊張起來:有智商的變態狂就像有文化的流氓一樣,讓人防不勝防。


    “回去吧?”他試探著問。


    劉梅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蘆葦蕩,一言不發。


    “我值夜班,要上班了。”


    “回去。”劉梅長出了一口氣。


    他們收拾了東西,往回走。走出去幾十米,五花回頭看了一眼蘆葦蕩,發現它沒有一絲一毫的晃動,就像固體的一樣,看上去更加深邃了。


    “你沒事吧?”五花問。


    劉梅的眼睛濕潤了。


    五花鼓起勇氣,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聲地說:“你別難過,也許用不了幾天,他就自己回家了。”


    劉梅喃喃地說:“他離家出走的時候,身上一分錢都沒有,隻穿了一條短褲,你說他是怎麽活下來的?”


    她的話讓五花的心有點酸。


    “你說,是不是因為我買的這個枕頭是假的,他才沒聞到?”


    “有可能,現在的假古董太多了。”


    劉梅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蘆葦蕩,問:“你能不能幫我找一件真古董?”


    “我找不到。”五花為難地說。


    “那算了。”她強笑了一下,繼續走。


    五花忽然想起登記室裏的那個魚缸,追上她,說:“也許,我可以幫你。”


    “真的?”劉梅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古董,打聽明白了再告訴你。”


    劉梅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說:“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這句話飽含深意,五花聽出來了。


    劉梅又回頭看了一眼蘆葦蕩,說:“我弟弟的事,請你不要說出去,我不想讓外人知道他是變態狂。”


    五花一陣激動。他聽出來了,她的意思是說他不是外人。


    “我什麽都不說。”他說。


    劉梅輕輕地笑了一下。


    回到旅館,天已經黑了。


    劉梅回了房間,五花直接去了登記室。


    表舅打開門,定定地看著他,半天才問:“你又去哪兒了?”


    五花低下頭,說:“我去河邊轉了轉。”


    “吃飯了沒?”


    “沒吃。”


    表舅出去了,很快又回來了,端著一個盤子,裏麵是幾個大包子。他把盤子遞給五花,說:“吃吧,豬肉大蔥餡兒的。”


    五花低頭吃著包子,不說話。


    表舅沒有離開,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我再告訴你一次,不要和住在這裏的女人打交道,你和她們不是一路人。不要胡思亂想,不要胡作非為,好好上班,知道嗎?”


    表舅的語氣有些嚴厲,肯定已經察覺到了什麽。


    “知道了。”五花小聲說。


    停了一下,表舅又說:“在這裏,不管你遇到什麽事,都別當真,把自己當成一個看客,千萬不要置身其中,知道嗎?”


    “知道了。”五花的聲音更小了。他覺得,表舅的思想太古板,憑什麽愛情一定要門當戶對?灰姑娘都可以嫁給王子,窮小子為什麽不能迎娶白富美?


    表舅出去了,“咣當”一聲帶上了鐵門。


    五花把七道門閂全插上了,然後從兜裏掏出水魚畫的那幅畫,走到水缸旁邊,蹲下來,仔細觀察。他決定,如果魚缸裏的金魚就是水魚一直在尋找的那種,就偷偷地把它送給她,然後告訴表舅說金魚死了,讓他給扔了。


    它浮在水麵上,身體有些傾斜,嘴巴無力地一張一合,似乎是生病了。它的黑色的眼珠子直直地盯著五花。


    五花和它對視著。


    6、尾聲


    天終於亮了。


    是個晴天。


    表舅醒了,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起床了,收拾一下準備開門。”


    五花裝作剛睡醒的樣子,慢騰騰地穿衣服。他不知道表舅發現金魚和魚缸被盜之後,會有什麽反應,驚慌?絕望?哭天抹淚?歇斯底裏?


    表舅在前,五花在後,走向了登記室。


    鐵門虛掩著。


    五花的心一下子懸空了。


    表舅停了一下,徑直走了過去。


    金魚和魚缸都不見了。


    表舅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背對著五花,五花看不見他的臉。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轉過身,表情竟然很平靜。他繞過五花,把鐵門關上,又插上了門閂:“咣當,咣當,咣當,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七道門閂全插上了。


    五花抖了七下。


    表舅走到他身前,定定地看著他,半天才說:“這件事和你有關,對嗎?”


    五花仿佛掉進了冰窟,僵住了,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完了。


    表舅又看了他幾眼,說:“我早就告訴過你,在這裏不管遇到什麽事,都別當真,把自己當成一個看客,千萬不要置身其中。你沒聽我的話,對不對?”他的手慢慢地伸進了懷裏。他的懷裏一定藏著某種致命的武器。


    五花覺得自己大禍臨頭了。


    沉默了半天,表舅忽然歎了口氣,說:“說實話,你比他們三個強多了,至少,你沒不辭而別。”


    什麽意思?難道表舅要讓他像之前的三個人一樣消失嗎?五花魂飛魄散,眼淚一下流了出來,那是悔恨、恐懼、絕望、求饒的淚水。


    表舅定定地看著他。


    “金魚和魚缸值多少錢?我賠。我有五萬塊錢,都給你。我在這裏給你打工,幹一輩子,不要工資。”五花的聲音已經變形,像一隻被割斷了脖子的雞。


    “你還想在這裏上班?”表舅的語氣有些冷。


    “不要工資。”五花顫顫地說。


    表舅忽然笑了笑,說:“好,你可以留下,工資照發。”他把手從懷裏掏了出來,手裏什麽都沒有。


    五花愣住了,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不是很怕我?”表舅又笑了笑。


    “那三個人去哪兒了?”五花壯起膽子問。


    “他們勾結那些騙子,把金魚和魚缸弄走之後,就再也沒露麵,我也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五花想了想,忽然覺得不對頭:“金魚和魚缸不是剛被偷走嗎?”


    “給你看樣東西。”表舅神秘兮兮地說。他抓住貨架,使勁一拉,貨架無聲地滑開了,一間小屋子出現在五花眼前,裏麵堆滿了魚缸,還有一個巨大的塑料水箱,幾十條金魚歡快地遊動著。


    五花目瞪口呆。


    表舅說:“你知道什麽樣的古董最值錢嗎?是有故事的古董。你表舅媽的死讓木勺鎮人都認為那個魚缸很值錢,要不然她不會至死不鬆手。其實,那魚缸隻是幾十年前的東西,值不了多少錢。我猜測,她當時肯定是嚇懵了,隻想抓住一個東西,沒想到那是個要命的東西。後來,我在河裏抓到了一條奇怪的金魚,可能是什麽雜交品種,有人說那是你表舅媽的魂兒回來了。這些事越傳越神,最後就變成了我有一個價值連城的魚缸,還有一條極其珍貴的金魚。”


    五花靜靜地聽著。


    表舅接著說:“我覺得這些傳言可以利用一下,就去外地訂做了一些魚缸,買了一些怪模怪樣的金魚,開了這家旅館。這間小屋子是我特意建造的,用來藏魚缸和金魚,有兩扇很隱蔽的門,另一扇門通向廚房。那天晚上,我覺得金魚有可能會死,就從廚房進來,換了一條,把原來那條金魚順手放到了桌子上,忘了拿走,沒嚇著你吧?”


    “沒,沒嚇著。”五花還是有些懵。


    “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讓你鎖好門嗎?我就是怕外人進來,發現魚缸不是古董,金魚也不是朱頂紫羅袍。隻要不進門,站在窗戶外邊根本就看不出真假。”


    五花似乎明白了什麽。


    表舅接著說:“金魚是假的,魚缸也是假的,可是房錢是真的。”


    五花恍然大悟。


    表舅搬出一個魚缸,倒上水,撈出一條金魚扔到裏麵,又把貨架推回去,伸了個懶腰,說:“準備一下,要開門迎客了。”


    “還會有人來住宿嗎?”五花問。


    表舅淡淡地說:“世上隻要還有貪心的人,我們就不愁沒有生意。他們以為自己很聰明,其實他們看到的隻是魚餌,卻看不到包藏在魚餌裏的魚鉤。”


    “上過當的人會不會回來找茬?”


    “你費盡心機偷了一個錢包,卻發現裏麵都是假錢,你會回去找失主理論嗎?當然不能,隻能打落牙往肚子裏咽,自認倒黴。”


    五花若有所思。


    中午。


    一個女人走進了小樓,走到登記室的窗前,敲了敲窗戶,問:“還有房間嗎?”她瞥了一眼角落裏的魚缸,眼睛裏閃過一絲亮光。


    “住一天三百八十塊錢。”五花說。他想:又有一條魚上鉤了。


    “我住十天。”她付了錢,卻不去房間,直勾勾地看著五花,用一種很曖昧的語氣說:“我對木勺鎮不太了解,你能當我的向導嗎?”


    “不好意思,我還要值班。”


    “沒關係,等你下了班,咱們再聊。”


    五花笑了笑,心如止水。


    故事講完了。


    再說幾句——


    其實,這不是愛情故事。


    愛情隻是一個美麗的誘餌。


    你上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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