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暗湧


    我的家在比鄰市政廣場的一棟老樓裏,每晚屋裏的光源除了月光,就是廣場那邊照進來的霓虹。我習慣每天一個人簡單吃了晚飯後坐在臥室的窗台上朝廣場的方向張望。


    父母退休後搬去南方安度晚年,花掉大半生的積蓄置辦了房產,他們說北方寒冷的氣候不適合老年人生活。我想,其實令他們無法忍受的不是天氣的寒冷,而是這裏留給他們的記憶。我大學畢業後回到這座城市,賣掉家裏的房子,在市中心租了這套小戶型。房間不大,一條玄關,兩室一廚沒有客廳,一室被我當成客廳兼書房,另一間充當臥室。新家離我工作的廣電大廈不遠,步行往返也就三十分鍾。


    市政廣場每晚都有很多夜行者,尤其在炎炎夏日的夜晚,他們聚集在音樂噴泉周邊,唧唧喳喳地流連在那些小商販的地攤前。每當這時我的目光都會被停留在人流中的那個孩子吸引,十七八歲的年紀,從沒有換過的軍綠色短褲和露洞的深灰色t恤,挺高的個子,卻一直跪在那裏以一種低矮的姿態向人們伸手行乞。他身上並沒有殘疾,隻是臉上雕刻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滄桑,他出現在這裏已經一年多,應該是某個有組織有紀律的丐幫的成員。身強力壯的行乞者一般不會得到別人的關注,他唯一的殺手鐧就是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明亮讓人心生憐憫,總會有人因他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同情心大發,朝他麵前那個銅盒子扔進幾枚硬幣。我喜歡在窗戶這一邊窺視他,並執意叫他“孩子”,因為每當看到他的時候我都會想起景陽。如果景陽仍然活著的話也該是他這麽大的年紀,剛好上大學,穿一身幹淨的休閑裝,一頭利落的板寸坐在明朗的大學課堂裏;他應該更喜歡馳騁在廣闊的籃球場,他一定會在很多圍觀女學生的尖叫中完成一個又一個風流絕倫的投籃,然後一個轉身甩給她們一個自信善意的回眸。


    但這些永遠都隻能停留在我的想象中,景陽的過早離世留給我無盡想象的空間,父母也因此遺棄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家園遠遷南方陌生的城市。


    第一次看見那個行乞的孩子還是在一年前,那時我的情緒正陷入低穀。


    一直在跑的一個政府競選新聞接近尾聲,那個與我相處很愉快的市長熱門人選竟然放棄競選遠離政界。我有很多充分的理由希望他能成功,不光是自己與其熟識的原因,也有那些他提出的惠民政策。競選結果公開的那晚我一個人坐在臥室的地板上發了幾個小時的呆,然後突然喉嚨一酸淚如泉湧。已經淩晨一點,我還是拿起電話撥通了那個號碼。


    鈴聲響了很久,一串單調的嘟嘟聲在空曠寂靜的夜裏讓思念親人的情緒更濃,那邊終於響起母親的聲音,語氣中透露著不安:“小新,怎麽了?”


    我在這邊的黑暗中啜泣:“媽媽,李東偉選上了市長。”


    那邊一陣沉默,然後母親平靜地道:“這些事都過去了,我們以後都不要再提那個人,你爸爸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千萬別再跟他說這些事讓他再有什麽情緒波動……這麽晚了怎麽還沒休息,明天還要上班的吧。”聲線中找不到任何一絲與這寧靜夜色不相符的波瀾。


    母親的麻木令我更加難過,她又何嚐不是對李東偉恨之入骨,可惜人們都說,民不和官鬥。她跟父親搬到遙遠的地方,否認曾經的一切,或關於歡樂、或關於悲傷,他們統統放棄,隻求安度晚年。


    可是,放棄或忘記,並不等於有些事情沒有發生。


    2、徐麗媛


    人的很多行為都是習慣驅使,就像我總是在夜裏因思念弟弟而獨自淚流,總是在閑下來的時候思念遠方的父母。訂報紙也是這樣一種習慣,即便我每天跑在城市新聞的第一線,時刻出現在最有新聞亮點的時事現場。


    這個習慣讓我認識了徐麗媛。


    也是在一年前,我跑那個競選新聞期間發生的事。


    我因工作太忙,忘記了去報社官網訂閱年報,她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摁響了我家的門鈴,問我要不要訂下一年的《海默晚報》。


    我給以她肯定的回複,她便要我開門給她,說她帶著報社派送中心的收據,馬上就可以在她手裏完成這筆交易。多年的職業生涯讓我有機會接觸了太多類似登門服務的詐騙陷阱,這些來曆不明的騙子經常使獨居樸實的老人深受蒙騙損失財產。


    我告知她我會在網上訂閱,堅決沒放她進屋。


    她跟我磨嘰了很久,說她的確是派送中心的正式員工,這一帶的報紙訂閱工作都由她負責,多簽一份單月薪可以提成十塊錢,而我無論在哪裏訂閱都是一樣的價格。


    看得出來她很看重這十塊錢,但是我堅持自己的原則,最終沒放她進來。


    當時她給我的印象蠻深,很濃重的南方口音,語速極快像是唱歌,但句句清晰嗓音圓潤。


    幾個月後我恢複了念大學時的興趣,迷戀上了閱讀,我瘋狂地在網上訂購各種書籍,醫學類、法醫學類、懸疑小說、高科技方麵的科普工具書,還有一些醫療器械。我妄圖把自己沉浸在一種陰險狡詐的氛圍中,遠離日常生活的環境,分離出另一個與目前的狀態和本質完全不同的自己。


    第一次收到郵包時,快遞員的聲音就讓我覺得熟悉,她禮貌地對著話筒說:“你好!請問是景新家嗎?你的郵包到了!”我開門簽收了郵包,那一次的書較多,分量很重。第二次快遞員在話筒裏說:“你好!你的郵包到了!”我簽收之後對她報以微笑,發現跟上次送快遞的是同一個人;第三次,她直接說:“你的郵包到了!”這一次她不僅給了我一個沉甸甸的郵包,還遞過來一份報紙。聯想到那個嗓音,我才恍然大悟,“你就是上次讓我訂報紙的那個人吧!”


    她微笑著點點頭:“嗯。我主要就是送報紙,也包快遞。”


    我這才認真打量起她來:大約三十幾歲的樣子,瘦瘦的身板,個兒不算高,身穿一套報印中心的紅馬甲和略肥的白短褲,一頂紅色遮陽帽將那張精力充沛的臉覆蓋在陰影下,灰塵和汗水浸漬過的皮膚紋理顯得很粗糙。


    她微笑地看著我,並未對上次我拒絕訂報的事情說什麽,她的態度令人安心,我深知這關係到她的飯碗。


    從那以後我們又見過幾次麵,每次我們都相互點頭示意,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我們已經是很熟悉的朋友,但卻對彼此一概不知。


    終於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正午,她跑顛顛走上樓梯,我隔著家門的防盜網看她手裏拿著一瓶礦泉水邊走邊喝,還感歎天氣的炎熱。


    我打開門,接過郵包和報紙並隨口問她:“忙不忙啊?這會兒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呢!”


    “你是最後一份了,剩下的還在中心分類,要晚上四五點再出工。”她回答得幹脆利落。


    這次我請她進了門,並給她倒了杯橘子冰水,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受寵若驚的表情。


    “這麽忙,一個月可以賺多少?”我關心地問她。


    “兩千多一點,快件多或趕上訂報季,提成也有點。”她喝了口橘子水,略帶感激地看著我,然後瀏覽了下我的房間,“你是大學生吧,總買那麽多書看!一看就是文化人,那麽大一個書架!”


    我不想暴露過多自己的信息,隻點點頭:“你說這一帶的報紙都是你送,也包括市政府小區吧?”


    “是啊,我每天早晨四點半就派件了,市政小區有些退休老人一大清早就站在樓下等報紙。”她十分樸實,至此我隻能用“樸實”這個詞形容她給我的印象。


    “兩千塊不多啊,要養孩子的吧。”有一些情況我需要深入了解。


    “兩個孩子在縣裏上初中,住宿那種,老家是農村的。隻要他們肯學,我拚了命也要供兩個大學生出來!”


    “南方農村的?”


    “嗯。”


    我始終飽含著一種關切的目光,多年的采訪經驗讓我熟諳麵對怎樣的人需要怎樣的態度和口吻。


    “自己一個人在這邊生活?”


    “這邊工作好找,我們那邊體力活工資實在太低。他爸身體不好,北方冬天太冷,他幹不來。”


    “家住哪兒?離派送中心近不近?你這活兒真是挺辛苦。”


    “幸福家園那頭。”她撓撓頭發,有點無奈道,“也沒辦法。”


    幸福家園是海默市邊緣地帶的一個棚戶區,樓房密度極大,卻沒有高過三層的,真正的當地人都已搬離那裏,把房子租給一些外來務工人員,都是小戶型,隻有上水沒下水,更別提暖氣跟煤氣,地處邊緣也沒什麽開發價值,那兒就是貧窮落後的代表。


    “平時看不看報、關心個新聞什麽的?”


    她愣了一下,似不知這話從何問起,“別看我是送報的,可我從來不愛看文字的東西;家裏有台低價買的二手彩電,但是沒天線,我買dvd看,韓劇什麽的。”


    我點點頭,最終敲定了她在我計劃中的地位:她需要錢;人看起來還算機靈;一個人住,這城市裏沒有朋友,鄰居也都是每天為生計忙碌無暇顧及他人的小蜜蜂;她不關注新聞;名字也過於普通:徐麗媛,某個不入流的校園網叫這個名字的就有八十幾人。


    她是一個條件上佳的幫凶。


    3、複仇計劃


    有句話說,魔求利己,佛講究恩澤四方,凡人居其中。


    李東偉市長手上戴著一串佛珠,他現在是想心靈平靜,恩澤四方了。但如果一個人在想變好的時候就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將曾經的惡行一筆勾銷,那佛教裏還講什麽業果,基督教裏還講什麽救贖?我不知道李東偉如今慈善的麵具下良心是否也同時複活,當選市長之後他好像忽然變了一個人,變得和藹可親、變得日理萬機、變得任何大災小難都要親臨現場、變得喜歡在逢年過節帶著禮物去慰問城市最底層的窮苦百姓……我每天都在關注他,心想時間過得越久,往事就會變得越沒價值。希望重新回到我的世界是在李東偉成為市長後的兩個月——李東偉在我的生命中銷聲匿跡了八年之後重新成為我生活的重心。


    當初退出競選的李宗凱副市長找到了我,那時他身體很虛弱,據說心力衰竭就出現過四次。他輕聲咳嗽著半仰在床,請我幫他做一件事。情況大致是這樣的:他已經準備跟家人去溫暖的南方休養身體,但離開之前尚有一事讓他不能甘心。他說,當初自己的退出是由李東偉一手造成的,李東偉捏住了他的小把柄,雖然沒有當麵挑明,卻找人在背後作梗。李宗凱希望我可以找到李東偉的弱點,然後借助媒體的力量將其搞垮,性醜聞、收受賄賂、貪汙公款、公報私仇……他總有暴露狼尾巴的時候。這個任務的酬勞不低,可以先付我一半的定金,另一半事後付清。


    我驚詫地坐在中心醫院特護病房裏,麵對著我曾經一度以為最理想的市長人選。我從不了解政客間的針鋒相對有多激烈,所以他的計劃著實讓我為之一震。往開了想,他其實也隻不過希望那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罪有應得,而我也隻是他重金雇傭的一個反腐衛士。我可以接受他選擇我充當這個角色的理由,我跟他畢竟有著不錯的交情,並且對政治新聞較敏感,我可以以工作身份接近他的仇人,並且我是個需要錢的人——我發現自己比職業殺手更適合替李宗凱完成這個複仇計劃。


    關於如何搞垮李東偉的事情我計劃了很久,我想搞垮的是李東偉整個人,而非他單純意義上的仕途生涯。從那時起我開始瘋狂地在網上購買一些書籍和相關的設備,也因此跟徐麗媛熟悉起來。


    某晚,當廣場的霓虹順著半掩的窗簾爬進我漆黑的房間時候,我已經趴在窗台上默默觀察了那個行乞的孩子半個小時。一個念頭像蛇一樣鑽進我的腦海。


    我決定策劃一套關於城市邊緣人生存狀態的係列節目,這符合即將舉行的政協會議精神的需要,我也可以借此拉開李宗凱複仇計劃的序幕。


    4、竊聽


    為李東偉選禮物也是經曆了深思熟慮的,他是個有點品位的人,收到的東西不滿意很有可能直接送人。我從古董市場淘來一隻麒麟根雕,他應該對這種地方特色十足的工藝品感興趣。接下來我小心地用精細的刀具剖開根雕,將一個非法網購的竊聽器裝在了裏麵。


    如李宗凱所說,我要找到李東偉的把柄,就要想辦法監控他的行蹤。


    然後我打電話給徐麗媛,讓她幫我送一個郵包,我說郵包是一個匿名的電視觀眾送到電視台的,他曾經在幹部下鄉活動中受過李東偉的資助,以此表示感激。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李東偉竟然將根雕放在了自己的臥室裏,我聽到他跟保姆炫耀這是群眾送給他的禮物。


    臥室,多麽隱私的地方,竟然如此輕而易舉,我甚至後悔放進去的不是一個針孔攝像頭。


    5、橫屍


    為廣場乞兒製作的那期節目如期播出,反響強烈。電視裏那些謳歌讚美新世界的節目已經讓觀眾審美疲勞,現在人們的獵奇心理越來越重,他們關注的焦點開始轉向不幸的角落。


    城市邊緣人。噩夢童年。毀掉一生。


    伴隨著幾個很抓眼球的詞匯出現在演播現場的大屏幕,主持人引領嘉賓款款走向台前,當天的現場嘉賓就是乞兒自己。


    四歲就被拐賣進丐幫,從小遭盡毒打淩辱,經常饑腸轆轆,還不懂事時就跪在街邊伸手行乞;十四年的乞丐生涯,“伸手要錢”的日子使他在已經成長為一個身強力壯的少年時仍然文盲一個,並身無一技之長;一年前揣著一股亡命天涯般的勁頭逃出丐幫,來到這陌生的城市時仍然文盲一個、身無一技之長、並饑腸轆轆。在哪裏都是一樣的命運,隻有乞討……節目最後,主持人呼籲社會上的福利機構、技術學院或招工單位能收留這個可憐的、已經有著十四年乞齡的無辜少年。


    “城市邊緣人也有夢想,噩夢的童年過後,他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在十四年前那次貪玩的任性中被徹底摧毀。他是不幸的,十四年間隨丐幫顛沛流離沒享受過親人朋友的關心愛護。他又是幸運的,沒有像其他被拐賣的孩子們那樣被虐待致殘。我們相信,隻要他還有一雙健全的雙手和一顆赤誠之心,就一定能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光輝未來……”


    乞兒於公共媒體的第一次亮相在諸如此類與時俱進、讓人亢奮的主旋律中宣告結束。隨後他便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了,市政廣場也再沒有出現過他的身影。人們願意在心中為他勾勒出一個五彩斑斕的未來,或是被技校收留學習技術,或是被某個善良的企業家雇傭做工人。


    兩個月後,讓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消失了一段時間的乞兒以橫屍廣場的形象重新出現在公眾麵前。本來就因風幹過度而過早衰老的皮膚傷痕累累,那套標誌性的軍綠短褲和灰色t恤沾滿了灰塵和血跡,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他被挖去了雙眼。遭遇過凶殘虐待的乞兒被人棄屍市政廣場,暴露在晨起清澈明朗的朝陽下,被一群去廣場晨練的老人發現。他比以前更消瘦,兩腮塌陷皮包瘦骨,受虐過的昭然傷口訴說著他所遭受過的屈辱與折磨。


    屍體被發現的第二天就有人出現在台裏,點名要見記者景新。


    我非常不爽,因為他的製服很容易讓同事對我產生誤解。


    “刑警隊大隊長習木森,有些事情要問你。”對方的臉上散發著不友好的光。


    “怎麽,我的新聞越界不和諧了?”


    “不是這樣。”他打量著我,“昨天一個乞兒橫屍市政廣場的事你知道吧?”


    我點點頭。


    “你兩個月前采訪過他。”


    “他是《城市邊緣人》係列節目的一期嘉賓,我正是那期節目的責編……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還以為他被什麽機構收留了,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是怎麽死的?聽說是虐殺。”我的臉上流露出惋惜沮喪的神情。


    “我問過你的同事,有人說那期節目拍攝完畢後是你親自領他走的,並且那期節目播出之後就再沒有人見過他。一個乞丐,本來沒什麽人關注,你那期節目當時還挺轟動,這一消失,又重新出現時竟然是一具遍體鱗傷的屍體——我想知道的是,那天你帶他去了哪裏,之後跟他再有沒有過什麽聯係?”


    我眯著眼對視著冷漠的刑警同誌:“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難道每個跟我見過麵的人出了這樣的事我都要承擔嫌疑?我很忙,每天都要接觸各種各樣的當事人,那以後我沒再見過他,這個係列我們沒打算做追蹤。”


    習隊長的態度緩和了些,“我也知道以你的身份跟一個乞丐沾不上什麽邊,但是程序上你這裏我們必須走一下,正值政協會議召開之際,這種事情很敏感,景記者您是我們掌握的最後一個跟他有關聯的人,我們必須查到他後來的行蹤。”


    我遲疑一下,點點頭:“我請他去我家吃了頓家常便飯。”隨即我看到習隊長的臉上泛出一陣驚異的神色,“我挺可憐他,而且那次接觸,令我想起了很早以前去世的弟弟,我把他帶回家,請他吃了一頓飯,並鼓勵他不要放棄自己的希望,當天晚上他就離開了。”


    習隊長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我的眼睛,有些陰陽怪氣地說:“景記者真有心,請乞丐去自己家裏做客。”


    我平靜道:“習隊長需要走程序去我家搜查一下?”


    “那倒不必,請景記者再想起什麽可疑的線索時及時通知我們。”


    回到辦公桌前,我以政協會議特約記者的身份預約了一個市長采訪。


    6、威脅


    對李東偉的采訪還算順利,訪談間歇我提到了前一天受到刑警隊調查的事。


    “景記者幫忙調查案件無傷大雅,又不是什麽有損名譽的事。”李東偉笑眯眯地說。


    “但是,他們竟然找到了我的頭上,讓我感到很不安。”我觀察著李東偉的神情,循序善誘。


    “這有什麽?”李東偉苦笑道。


    “每個人或許都有些不為人知的個人偏嗜,一些變態小情結。”


    李東偉皺皺眉頭,隨即好奇地盯著我。


    “八年前我弟弟意外死亡,從那以後我就喜歡接觸那些跟他年紀相仿的少年,每當看到他們,我就會感覺很歡樂,有時候也會帶他們回家玩。”


    這時李東偉的眼睛亮了一下,顯然他對這樣隱秘的話題很感興趣。


    “我獨居,所以帶別人回家還算方便……問題是,兩個月前帶那個乞兒回家的晚上我玩過了頭。我想到了一些惡毒又讓人倍感刺激的東西,然後把他綁了起來,他對我很順從。”


    李東偉錯愕地張大嘴,閃爍並充滿期待的目光顯示出他對下文渴望的緊迫。緊接著他聽到了一些血腥暴力重口味的東西,然後禁不住咧起嘴大聲驚呼。


    “我是個還算有名氣的記者,把他弄成那樣又不敢送到醫院,隻好等他慢慢痊愈。但是很遺憾,他不僅傷口感染高燒持續不退,並且還昏迷無法進食,就這樣病病懨懨在我家待了兩個月的時間,最後……”


    李東偉厭惡地皺起鼻子,勃然大怒:“你把他的屍體扔在了市政廣場?你這個變態!你這是犯罪!”他猛地站起身,“對不起景記者,我要馬上通知刑警隊!”


    “先別急市長大人。”我淡定地坐在他對麵的沙發上,掏出手機翻到相冊,然後將一個俊美的少年展示在他眼前。


    李東偉定在那裏,抓向電話的手停在空中,隨即指向我的臉,喉嚨口發出噝噝的響聲,像在承受窒息的折磨。


    “李延雷,男,十九歲,就讀於中央戲劇學院,2010級本科生,多美好的年華,還有副這麽漂亮的皮囊。”


    李東偉的麵部肌肉抽動起來:“你……”


    我安慰他冷靜下來,請他坐下,聽我將經過娓娓道來。


    “兩個月前李延雷暑假離校,回家前夜通知父親去機場接他,身擔要職的父親工作很忙,又擔心公車私用影響不好,所以叫兒子自己打車回家……第二天晚上李延雷告訴父親,同學們臨時決定暑假期間在國內集體旅遊,所以回家的計劃就此擱淺……這兩個月裏,父子偶爾在夜間通過電話,保持著平靜的交流……市長大人沒想到吧,李延雷其實兩個月前就已經回到了海默,可惜他被我接走了。”


    李東偉震驚地盯著我手機上的照片:一片明顯刻意修飾過的白色背景之下,俊美的少年被粗大的鐵鏈拴在暖氣管上,嘴裏塞著一團肮髒的抹布,臉上露出驚恐哀求的神色。


    “孩子剛到我那裏時不太聽話,還要時不時給他打上一針強效鎮靜劑。”


    李東偉低下頭,右手死死捏住了兩側的太陽穴。


    “後來他看到那個乞兒的狀況時就害怕起來,開始對我言聽計從。他按我的意思給您打過電話,深怕自己某句不合時宜的話激怒我並遭到摧殘。不過我一直對他的表現很滿意,本來外表就那麽討巧的孩子,又那麽聰明,我都忍不住喜歡他了……您放心,他現在一切正常,隻是活動空間較小。”


    李東偉抬起頭,我能看到他太陽穴上的靜脈在瘋狂地跳動,他眯著眼,顯然在努力壓製住自己即將爆發的情緒。


    “你囚禁了他兩個月,”李東偉緩緩地說,“你想要怎麽樣?”


    現在我嚐到了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的快感:“盡快火化屍首,把乞兒的案子結束,一天不結束,我就一天睡不著覺。”


    “荒謬!這案子我根本插不上手!”


    “誰說您插不上手?”終於到了這一刻,所有的往事統統推開記憶的閘門洶湧而來,“毀屍滅跡銷毀證據,不正是李東偉市長您輕車熟路的事情嗎?”


    李東偉又一驚,料到事情不妙:“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我收起了散漫的不嚴肅,正色道:“當年你們的動作那麽迅速,我與父母連再看一眼弟弟的機會都沒有。現在您的兒子活得很好,隻需您溫習一遍八年前的那個過程就可以讓他重新回到您的身邊。八年前是為了他,八年後,您還是那麽愛他的對嗎?”


    “你是那個景陽的姐姐?!”李東偉陷入對於往昔的回憶,眼睛裏驀地湧上一股黑色的旋渦,望著我點了點頭。


    “不要考慮跟蹤我或調查我的電話記錄,李延雷目前不在我那裏,我的幫手在細心照料他,一旦我這邊出了偏差,她會立即解決掉李公子……李公子現在吃得飽睡得好,市長大人請盡快動手。”


    7、往事


    李東偉既然知道了我是誰,必然更加擔心兒子的性命安危,但我相信他願意賭一把。他口頭上答應了我的要求,並提出要看一看他兒子現在的狀況,我滿足了他。


    我的家庭跟李氏父子的交集出現在八年前。


    那時十一歲的景陽剛上初一,花一樣的年紀還未開始,與李家公子是同班同學。景陽雖不是家裏的獨子,卻也是我跟父母的寶貝,我在外地念大學,也有了獨立賺錢的能力,一家四口其樂融融,所以景陽暴斃的消息對我們全家來說是個難以形容的悲愴。


    景陽的班主任說,景陽當時的情況像是中午玩過了頭,在下午第一堂課時一直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老師還多次警告他抬起頭聽講。第二堂課時,授課教師在反複幾次善意提醒後,忍無可忍走到他跟前推了一把,景陽哼哼一聲抽了兩下,隨即倒在地上,這時身邊的同學才看見景陽身前的一片白沫。


    當天晚上已經超過了景陽每天放學回家的鍾點,母親打電話給老師,竟然得到景陽食物中毒死在醫院的消息。那時距離景陽發生意外已經過去了六個小時,他們沒有及時通知家屬。


    屍檢報告白紙黑字,無法接受現實的母親孤立無援地去學校詢問調查,因為她確信家裏為景陽準備的午餐沒有任何問題。課間時分,景陽班裏一個目光閃爍的男孩引起了母親的注意,那個孩子膽子很小,被母親揪住後竟然哭了起來。母親帶他到操場的角落裏,問他:“你知道景陽是怎麽死的對不對?告訴阿姨!阿姨求求你!”


    孩子說,上午班裏的李延雷跟景陽打架了,李延雷懷恨在心,中午跟幾個同學去學校後街的農貿市場買了老鼠藥……


    孩子很害怕,用顫抖的聲音說:“李延雷當時隻是說要教訓教訓他,沒想他死……”


    母親驚呆了,十一歲的孩子,竟然惡毒到這種地步,她無法想象這樣的孩子受到的是怎樣的家庭教育,她更不敢相信這麽嚴重的校園惡性事件竟然以如此掩人耳目的卑鄙手段被平息下去。


    母親找到報社記者,重新出現在學校時,所有老師跟學生都禁口了,那個當時道出真相的孩子據說已經轉學,母親竟然粗心到沒有記住他的名字。


    再後來母親才知道,原來那個李延雷就是李東偉副市長的兒子。李東偉是個典型的政客,善交際、人脈廣,對這種做假證據假報告的手段信手拈來。


    那天早上景陽像每天一樣開心地去上學,竟然成了與母親父親的訣別。案子尚未做出評定結果時,他們竟然再一次違反程序提前火化了景陽的屍體,從此真相再無法大白天下。


    父親一病不起,母親從此以淚洗麵,我從外地的學校趕回家,輕狂的年紀眼裏容不下一粒沙。我領著母親去李延雷家討說法,卻被李東偉趕了出來。


    “對!我就是有權有錢,怎麽樣?是我兒子毒死了他!怎麽樣?我兒子做什麽我都可以擺平,你們這些雜碎窮鬼又能怎麽樣?”


    連續三個“怎麽樣”,我和互相攙扶的母親無所適從。


    當年我隻是個剛邁入大學校園的學生,不具備媒體工作者的素質與敏感。當李東偉扔下這句話罵罵咧咧將我們趕出門的時候,我甚至沒意識到這話其實就是他認罪的鐵證。


    我無法理解李東偉極端的護崽行為。那時李延雷才十一歲,不需要負擔嚴酷的法律責任,他作為父親為何不能接受一次良心上的譴責?他如此偏袒自己的孩子,不僅無法使孩子意識到自己的罪惡,反而認識到自己的父親可以擺平一切無法無天之難事。受過這種教育和精神洗禮的孩子,長大之後想必也是個社會敗類。我最終接受“少不更事”這個借口,但是他父親李東偉永遠無法得到我的饒恕。


    所以我在今天製訂了這個計劃,終極對象是他的父親。


    9、偽證


    李東偉那邊進展緩慢,他自有糾結的問題。官做得越大越怕有閃失,而八年前替他偽造景陽屍檢報告的那個朋友也由當年的一個小檢驗員升到行政領導,想要幫忙則需要背著其他小人物掉包從乞兒身上找到的物證,並篡改已經檢驗出的一些結果。


    我不再網購小說或什麽設備,與徐麗媛也聯絡甚少。我每天關注著城市新聞,期待出現與那個暴屍乞兒有關的新聞。偶爾我會電話李東偉,提示他我耐心有限,虐殺美少年的欲望又一次此起彼伏。他央求我給他多一點時間,保證他一直在檢驗方麵施壓,那邊已經銷毀了一些可以用來指證凶手的物證,很快這個案子就會結束。他同時提出要看看兒子或聽見兒子聲音的請求,我仍然一一滿足。


    父親對兒子的愛,永遠不會遭到質疑,就像我們一家人對景陽的愛。在深沉真摯的愛麵臨威脅時,有時會出現盲點,或思維上的,或行為細節上的,即便疑點重重,也會不顧一切聽從指示。李東偉從來沒問過我,為什麽當初要把乞兒的屍體拋在市政廣場那麽醒目的地方招來那麽大的圍觀效應。


    乞兒橫屍案的調查終於圓滿,《海默晚報》利用豆腐塊大小的版麵刊登了相關部門公開的結案報告:乞兒因長期營養不良,全身多處髒器衰敗致死,身上多處傷痕係死亡前就存在,懷疑乞兒生前被人誤導招入黑工廠後遭受體罰,但從屍體上並未提煉出值得參考的凶手線索。還有一點,乞兒的雙眼是在死亡後被挖出的——這一點倒是千真萬確,眼睛是一個人的門戶,我們有時僅通過一雙眼睛就可以認出他(她)是誰。我挖出他的眼睛,一來是為了提升公眾的恐懼感,將事件擴大;二來,那麽恐怖的一幕電視台或報紙不可能令其公開亮相;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它是一個人的門戶。


    這個案子遭到了民眾的唾棄,人們在晚飯後的市政廣場晃蕩,彼此談論著發生在前段時間的乞兒被害案,大罵行凶者是個十足的變態人渣。


    秋高氣爽,又到了即將開學的日子。


    我迎著清晨的陽光去上班,在樓梯口遇見了正在送報紙的徐麗媛,我們相視而笑,互相點頭示意。前一天晚上我將剩下的錢打在了她的銀行卡裏,她的任務也圓滿完成。她在電話裏說,九月一到就回老家。


    乞兒多舛的命運傳奇並沒有真正完結,相比於當初的橫屍事件,讓人更崩潰的一件事又發生了。


    已經在煉人爐裏化成了灰的乞兒竟然重新出現在市政廣場。


    他換了身衣服,挺高的個子,安然地跪在那裏以一種低矮的姿態向人們伸手行乞。他身上並沒有殘疾,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依然閃著清澈明亮的光,人們發現他比以前變白變胖了。


    這一場離奇的軒然大波不知何時才是真正的結局,當人們各個呈現出一副驚詫的表情圍在他身邊問他這段時間去了哪裏時,他回答說,有一個晚上,就是去電視台拍節目那天的晚上,他在從責編姐姐家前往夜宿天橋的路上被人一悶棍敲暈了,醒後他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他意識到自己被綁架了,卻不知道自己有什麽被綁架的價值。綁架他的麵具人對他不打也不罵,也不說話,每天按時給他吃的,晚上睡覺還有棉被蓋,比天橋下的生活好多了。這次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深夜中的市政廣場,還以為自己隻是經曆了一場黃粱美夢。


    10、幫凶


    現在你們知道了出現在廣場的那具屍體是怎麽回事了嗎?


    長期的紫外線燈照射可以使皮膚過敏變質,95%燃料酒精的強刺激也會使皮膚迅速發生不可逆的變色硬化……兩個月的饑餓令他迅速消瘦,尤其在失去了人類的門戶眼睛之後,沒有人會懷疑他的身份。當然在做這些之前,我已經充分錄製了視頻,確保他父親可以在各個時期都可以聽到兒子可能要講的話。在李東偉虛弱到無法說話之後,李東偉再也沒有接過兒子真正的電話。


    這一部分沒有徐麗媛的參與,從乞兒出現在她家之後她就再沒有送過郵包給我;我那照明本來就不太好的房間終日藏在寬大的窗簾後,隻為打造出一個令李延雷今生記憶最深刻的環境。


    絕望的人,一般選擇一死了之。死亡並不可怕,甚至還有一種能讓人感到前所未有之壯烈的死亡,叫同歸於盡。


    比死更難的,是寬恕,即便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無法獲得的寬恕。


    李東偉親手對兒子毀屍滅跡,銷毀了一切可以用來指控我的證據,其實,他才是這個案子的最大幫凶。


    所有人都將受到懲罰,包括當年那個偽造景陽屍檢報告的檢驗官。八年前他們以此行為掩蓋,八年後因此行為犯案。調查組的成員都淪為被質疑的對象,輿論的焦點將集中在那具已經成灰成塵、飽受摧殘的屍體上。


    李東偉瘋了。


    在此之前他收到一個視頻,是他兒子生命中的最後一段經曆。李延雷生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帶著有氣無力的自責說的,那時他已經沒有了被綁架初期的恐懼與憤怒,那時我才從一個人的眼中看到了可以真正稱為“救贖”的光芒。


    “爸爸,原來做過的一切傷天害理的事情,終究都是要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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