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薛凝躺在冰冷的擔架上,被送進同樣冰冷的化妝室裏,這裏是我的工作間。此刻,她就擺放在我麵前一張寬大的水泥台上。


    “王東,我理解你的心情。要不,你去休息,我來吧。”說話的是福伯。我搖了搖頭,說:“還是讓我親自送她走吧。”說著說著,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薛凝的半個頭顱都被輪胎碾扁了,腦漿與鮮血混成一團汙穢,凝結在她的頭蓋骨外。空氣中充滿著怪異的氣味,一種血腥與魚腥混合的氣味,幾乎令我嘔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用剃刀削去薛凝所有的頭發,然後手裏拿著一隻小鏟,鏟掉了幹凝在頭蓋骨外的腦漿與血液。我看著她那半個破碎的頭骨,一邊無聲地哭泣著,一邊找來一塊硬紙板,折成頭骨的形狀,敷在了頭骨的凹陷處。


    福伯站在一旁抽著煙,關心地看著我。看到我修複好薛凝的頭骨後,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王東,人死不能複生,你要挺住啊!”


    我點了點頭,卻不知道該不該對他露出一個笑容。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福伯趕緊對我說:“王東,你給她換衣服吧,我回避回避。”


    薛凝在沒有成為一具屍體前,身材是很好的,該凹的地方凹,該凸的地方凸。可如今,她卻在水泥台上慢慢變得僵硬,身體裸露的部分也漸漸生出了褐色的斑點。


    我顫抖著手指解開了她的上衣紐扣。她的乳~房變得不再堅挺與迷人,此刻遍布了褐色的斑點,這些褐色的斑點正以我看不見的速度逐漸長大,我知道過不了多久,斑點就會連成一片,讓薛凝的身體變成一片死灰。


    死灰,那就是死亡的顏色。


    我痛哭著,將頭埋在了她的雙峰之間。於是,我嗅到了一股濃烈的魚腥味。默默的,我有點兒想嘔吐,我趕緊定了定神,咽下一口唾液,止住了嘔吐的欲望。我的視線向下滑去,看到了薛凝那高高隆起的小腹。這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嘔吐了起來。


    我一邊吐,一邊痛苦地哭泣著。


    二


    事實上,魚腥味貫穿了我與薛凝相處的所有日子。


    三年前,某個小偷竊取了我的錢包,拿走所有現金後,將那隻人造革錢包扔在了充滿著魚腥的菜市場中。在菜市場裏賣魚的薛凝拾到了錢包後,看到錢包裏夾著的身份證,她按照身份證上登記的地址,在殯儀館的單身宿舍找到了我。


    那是第一次有異性光臨我的宿舍,這不禁令我感覺受寵若驚。


    看到薛凝在這麽熱的天還汗流浹背地來我這裏,我感激地倒了一杯冰水給她。當她接過水杯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裏似乎有異樣的神采在閃動。


    說實話,我也算得上相貌堂堂,但卻因為我的職業,始終交不到女朋友。也不能怪別人有眼無珠,有哪個城裏女孩看得上我這樣一個在殯儀館裏做燒屍工兼屍體化妝師的人呢?


    偏偏薛凝這個渾身散發著魚腥味的賣魚女孩就看上我了。


    她從十三歲起,就跟著父母在菜市場裏賣魚,掙錢供她的孿生弟弟上學。後來,她的父母都死了,死在一場車禍中。再後來,她的孿生弟弟也沒考上大學,反而剃了個光頭整天與菜市場附近一幫偷雞摸狗的閑人混在一起。


    除了買魚的人,從來沒有誰在意過薛凝,就連她的孿生弟弟也不願意朋友們知道自己有個賣魚的姐姐。


    所以當她看到我為她端來一杯冰水的時候,霎時便有了一種動心的感覺。


    那天她把錢包交給我之後,我為了表示感謝,順理成章請她吃了一頓飯。之後,我們又相約看了一場電影。再之後,我們就結婚了。


    白天我們各自上班,下班後,我們就趕緊躲回小屋裏。薛凝為我做一頓全是魚的晚餐,然後我們擁抱著一起上床。


    薛凝討厭我身上的屍體氣息,所以我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使勁兒用香皂擦自己的皮膚,擦得皮都快要破了。


    我也討厭薛凝身上的魚腥味,她回家後的第一件事也是洗澡。但她隻會在擦過香皂後,輕輕用熱水衝走泡沫,留下一絲香皂的殘餘。


    隻要我將她摟在懷裏,便會嗅到一股香皂的清香。通常來說,是硫黃皂的清香。


    不過,我必須要說,如果每天都嗅到同樣的氣味,即使是混雜著魚腥味的硫黃香皂清香,時間長了,也會讓人作嘔的。


    所以,作為一個相貌堂堂的男人,我時常也會作出一些改變。比如說,偶爾我會去殯儀館附近的一條小巷。在那條小巷裏,有很多亮著紅燈的小發廊。


    記得有一次,我剛走出一家小發廊,突然一個剃著光頭的男人衝到我的麵前,然後狠狠朝著我的肚子給了一拳頭。


    這個男人是薛武,我曾經在婚禮上見過他一麵,唯一的一麵。


    他是薛凝的弟弟。


    三


    薛武衝入工作間的時候,我已經止住了哭泣。那時,我已再沒有力氣為薛凝那破碎的屍體化妝,是楊纖幫薛凝化妝的。


    楊纖從郊區回來後,停好車就徑直進了工作間。她知道我無法繼續工作,所以搶過了我手中的眉筆與口紅,就在水泥台前忙碌了起來。


    她小心翼翼避開紙板,將一頂假發戴在了薛凝的頭上,然後細心地為水泥台上躺著的屍體化著妝。就在她即將完工的時候,薛武衝了進來。


    薛武依然剃著光頭,頭皮隱隱有些發青。他麵無表情地朝水泥台上,他的孿生姐姐望了一眼後,便將目光轉向了我。


    楊纖很知趣地離開了工作間。她出門的時候,薛武看了一眼她纖細的背影後,問我:“這是你的新歡?長得不錯呀!”


    “渾蛋!”我抓起水泥台上的粉底盒,用力向他擲了過去。


    薛武嬉皮笑臉地說:“開個玩笑嘛。”但他的笑臉轉瞬即逝,冷冷地繼續說:“王東,我姐死了,真是太遺憾了。”


    我知道,其實他遺憾的是,以後再也不能向我要錢了。自從那次在紅燈小發廊外被他捉住後,每個月他都會從我這裏拿走一筆錢。那筆錢,正好是我的工資的三分之一。為了彌補虧空,我隻好時常在殯儀館的告別大廳裏假扮死者的孝子賢孫,假哭一場掙點外快。


    “王東,我姐的喪事,你準備怎麽辦?”薛武進入了正題。


    我無奈地攤了攤手,說:“你知道我沒什麽錢的……我打算一切從簡,明天就火化你姐的遺體……”


    “千萬不要!”薛武露出了詭異的笑容,“王東,其實我和我姐有個遠房的親戚,是個有錢人。我剛打電話把我姐的死訊告訴了她,她說會來送我姐一程。我猜她肯定會送一筆不菲的帛金給你。”


    我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朝水泥台上望了一眼。我發現薛凝臉上那蒼白的粉底下,似乎正湧動著不明的暗色液體,露出了隱隱的黑色淤斑。我趕緊向前走了一步,用身體擋住了薛凝的屍體,對薛武說:“你跟我說這個,有什麽特別的意思?”


    薛武冷笑了一聲後,說:“要是我跟那遠親說,你曾經對我姐不忠過,她就一定不會把那筆帛金交給你。所以——我隻要那筆帛金的一半,我就幫你保守秘密。”


    沒人會與錢過不去的,盡管要挾我的人,是個讓我痛恨的流氓。


    所以我對薛武說:“那個遠親什麽時候來?”


    “她在另一座城市,現在正忙於公務,她說會在三天後到這裏來。三天後等她見過了我姐後,你再處理我姐的遺體吧。”薛武說完後,便自顧自地離開了我的工作間。


    當他離開的時候,我分明聽到身後的水泥台上,傳來了血管爆裂與肌肉塌陷的細微聲響。


    四


    薛凝是在淩晨三點去水產市場進貨的路上,遇到車禍的。一輛車撞飛了她,車輪碾過了她的頭顱,然後趁著夜色逃離了現場。薛凝在充滿了魚腥味的馬路旁掙紮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死去。


    那裏實在是太偏僻了,出事的時候,沒有目擊者。


    在現場,在薛凝的屍體旁,交警沒有找到任何減速與刹車的痕跡。從撞擊的情形上來看,肇事車輛的車速極快,交警懷疑司機應該是酒後駕車。


    我認屍的時候,交警看了一眼薛凝那隆起的小腹後,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無歎息地說:“真是可惜,一屍兩命。兄弟,節哀順變,你要挺住啊!”


    當時我沒有哭,而是抱起了薛凝的屍體,放在了擔架上。我告訴開靈車的福伯:“你把薛凝送到我的工作間,我要親自為她化妝。”說完這句話後,我才淚流滿麵。


    薛凝的屍體放入靈車上的冰棺後,我親手合上了冰棺的棺蓋。


    我在心裏默默對自己說:“薛凝,你的死亡讓我措手不及。你死得太早了一點兒。”


    五


    是的,薛凝,你死得太早了一點兒。我再次在心裏對自己這樣說道。


    薛武離開了工作間,我關上門,拉下了插銷,這才轉過身來,走到了水泥台旁。此時薛凝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暗色的淤斑。淤斑還在緩慢地擴大著,用不了多久便會連成一片。她的臉皮也正在漸漸塌陷,皮膚下的肌肉萎縮了,血管發出了爆裂的聲響。


    我歎了口氣,拉開了籠罩在遺體上的白色裹屍布,她赤果果的身體驀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一股淡淡的魚腥味撲麵而來。


    薛凝的腹部高高地隆起,她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我一直沒帶薛凝去醫院作孕檢,畢竟我們都是窮人。薛凝前幾天才告訴我,她攢下了一筆錢,再過一個月,她就有錢去醫院做三維彩超了。雖然醫生不會告訴我們胎兒的性別,但薛凝說她有預感,一定會是個女孩。


    薛凝做夢都想有個女兒。我也一樣。


    可惜,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薛凝腹中的胎兒究竟是男是女了。即使我剖開她的小腹,取出胎兒,也無法知道。


    我又聽到了血管爆裂的聲音,這一次,是從薛凝的腹部傳來的。我朝她的腹部望去,我看到她的腹部皮膚下,似乎有什麽東西正遊動著,就像皮下遊弋著一條蛇。


    “啪!”我聽到了一聲脆響。接著,我的臉上忽然一涼。用手抹了抹臉,手上全是烏黑的鮮血,是薛凝的鮮血。


    薛凝的腹部忽然裂開了一條不長不短的口,這道裂口還在緩慢地拉長,盈出一汪烏黑的液體。她血肉模糊的子宮出現在我的眼前,凝結成一團的胎兒,分不出哪裏是頭,哪裏是軀幹。


    血腥味與魚腥味混在了一起,氣味令我想要嘔吐。


    而那血肉模糊的胎兒卻有節奏地蠕動著,蠕動著,蠕動著。


    又是“啪”的一聲,一條奇形怪狀有著三角形腦袋的褐色蟲子從胎盤裏爬了出來,在我麵前耀武揚威地扭動著細長的身體。


    我又歎了口氣,然後蹲下身,打開了一個放在水泥台邊的塑料化妝箱,從箱子裏取出了兩支細長的筷子。我站起身,捏著兩支筷子,夾起了那條在薛凝屍體上扭動著身體的怪異蟲子,然後放進了一隻玻璃杯裏。


    當蟲子離開薛凝的屍體後,隻是一瞬間,薛凝的肌肉與內髒驀地變成了一堆血水。冰冷的水泥台上,隻剩下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架和一頂浸潤著血水的肮髒假發。


    我最後歎了口氣,對自己說:“是的,薛凝,你死得太早了一點兒。要是沒有這場車禍,最多再過一個月,你也會死的。你知道你做錯了什麽嗎?你不該懷上這個女兒。”


    六


    很早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沒有生育能力,不過,我並沒有告訴薛凝。畢竟,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我一直都對自己說,和薛凝結婚,隻是生理上的需求罷了,我並不是真正愛她,所以我才會毫無愧疚地去紅燈小發廊尋歡作樂。但我知道薛凝是個單純的女孩,也不忍心傷害她。所以當薛武要挾要把我去小發廊的事告訴薛凝的時候,我答應了他訛詐的要求。


    但我怎麽都沒想到半年前的一天,就在我剛吃完了一頓紅燒魚後,薛凝竟會告訴我,她懷孕了。


    我明白,薛凝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讓我戴上了綠帽子。


    看著滿桌的魚骨頭,我忽然想,這三年裏,我幾乎每天都吃薛凝做的魚。我是不是應該改變一下呢?我不想再嗅到魚腥味,這味道會讓我發瘋的。而想不再嗅到魚腥味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薛凝從我身邊消失。


    這個想法在我心裏已經萌生了很久,但薛凝讓我戴上綠帽子,才讓我決定讓這個想法變成現實。


    於是我請假回了一趟老家。我的老家在西南某省的深山裏,我是在一個山寨裏長大的,那裏有好幾個叫不出名字的神秘巫醫。我用一塊從某個死人的隨葬品裏順手牽羊弄來的天王表,從一個巫醫那裏買來了一條蠱蟲。


    就是那條奇形怪狀有著三角形腦袋的細長蟲子。


    巫醫說,隻要蠱蟲鑽進人的體內,就會吃掉腹中的所有器官,但人卻不會死,而且肚子還會不斷地變大變脹,就像懷孕一樣。半年之後,吃了蠱蟲的人,就會因為腹部爆裂而死亡。


    我回到家裏後,就把蠱蟲塞進了一條燒好的鯉魚肚子裏。那天,我說自己胃痛,沒有吃晚餐。而薛凝把那條鯉魚全吃進了腹中。


    七


    巫醫告訴我,蠱蟲有兩個特性,其中之一就是,如果服下蠱蟲的人在這半年內突然死亡,屍體就會在二十四小時內化為一攤血水,隻剩一具白森森的屍骨。


    這就是為什麽薛凝的屍體被送到我的工作室後,會這麽快發生變化的原因。


    我將盛著蠱蟲的玻璃杯藏在了衣兜裏,看著水泥台上的骨架,心中不禁感到了一絲寒意。我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薛凝如今變成了這般模樣,所以稍稍定了定神後,我從工具箱裏拿出了一柄沉甸甸的鐵錘。


    一陣忙碌後,薛凝的骨架被我用鐵錘砸成了幾截,我找來一張白色的裹屍布,將碎裂的骨頭包在了裹屍布中。然後,我拎著包袱,又在衣物櫃裏找了一瓶薛凝以前為我泡的藥酒。


    我走出工作室後,徑直進了火化車間。


    深夜的火化車間裏,除了值班的福伯外,沒有其他人。


    福伯看到我後,關心地問:“王東,你沒事吧?”


    我陰沉著臉,不動聲色地說:“福伯,我沒事。你陪我喝喝酒吧。”我將那瓶藥酒擺在了福伯麵前。


    福伯眼中露出了喜色,他說:“啊,我早就聽說你家薛凝用秘方泡的魚骨藥酒有滋陰壯陽的效果,卻一直沒有福分品嚐到。今天我真是好運啊!”剛一說完,他便想起薛凝今天才死在了車輪下,嚅了嚅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故作悲傷地揮了揮手,說:“別提這個了,福伯,我們喝酒!”我先為他斟上了一杯酒。當黏稠的酒液倒入杯中的時候,滿屋都四溢著濃烈的香氣。


    可惜,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喝到薛凝親手泡的藥酒了。


    可惜,福伯也不知道我在這杯酒裏加入了三唑侖。那是一種高效的安眠藥。


    福伯喝了一杯酒,就倒在了桌椅後的地板上。而我則推開了電閘,啟動了火化爐。我把包著薛凝屍骨的包袱,放在了火化爐前的傳送帶上,然後按下了一個紅色的按鈕。


    隨著齒輪的轉動聲,傳送帶上的包袱被送進了火化爐。火化爐中熊熊燃燒的火苗忽地冒出一陣藍煙,包袱消失了。


    薛凝也消失了。她將不再在我的生活中出現。


    我低低地歎了口氣,轉過身來,準備離開火化車間。這時,我忽然看到車間出入口的大門邊,站著一個人,正死死地盯著我。


    這個人,是楊纖。


    在她的手裏,拿著一柄鐵錘。


    八


    “你剛才把薛凝的屍體火化了?”楊纖看著處於工作狀態的火化爐,幽幽問道。


    我心中不由得一顫,卻又隨口答道:“沒有……我隻是把薛凝的一些東西燒掉了。我怕看到後,會睹物思人,禁不住傷心。”


    楊纖又問:“薛凝的屍體到哪裏去了?我剛才去了你的工作室,除了這把鐵錘,我什麽都沒找到。”


    我用低沉的聲音回答:“我把她的屍體放到冰棺裏上鎖後,推到冷庫去了。”在冷庫有一麵牆,全是一格一格如抽屜一般擺放的冰棺,足足有一百多格。


    “哦……”楊纖沉吟片刻,斟詞酌句地說:“其實,剛才你和薛凝的弟弟談話時,我就站在工作室門外。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我抬眼望向她,我猜我的眼裏一定刺出了一道火焰。


    楊纖又說:“薛凝的弟弟憑什麽要挾你?你有什麽把柄捏在他手裏嗎?”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說:“我聽到他說你曾經對薛凝不忠,是不是他知道了我們之間的事,所以才以此要挾你?”


    我走到了她身邊,接過了她手中的鐵錘,又親昵地摸了一下她那圓滾滾的屁股,說:“是的,你沒猜錯。不過,我會讓他以後沒辦法要挾我的。”


    楊纖將她那纖細的手臂環繞過我的脖子,摟住了我,又吻了我一下,說:“王東,我隻是不想你出事……”


    我笑了。我說:“我不會出事的,你放心。”


    自從那次在小發廊外遇到薛武後,我就再也不敢去那種地方尋求刺激了,所以我隻能將眼光瞄準單位內的女人。楊纖就是我在殯儀館內的情人,但我們一直都很注意保密工作,所以單位裏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們之間的秘密。


    我回吻了一下楊纖的嘴唇後,說:“我們到車庫去快活一下吧。”


    “嘁——”楊纖啐道,“今天是你死老婆的日子,你還惦記著快活?”


    我笑了,不容分說地將她拉著,向車庫走去。


    九


    車庫裏停著幾輛雪白的靈車,我們上了平日楊纖開的那輛。車廂裏的冰棺斷電很久了,現在已不再冰冷,相反還有些暖和,就像一張不夠寬敞的小床。


    這就是平時我與楊纖一同快活的地方。


    半個小時後,激情終於退去。我撫摸著楊纖的胳膊,問:“今天早上,你去郊區拉屍體了?”


    楊纖撇了撇嘴,說:“氣死了,到了郊區,那邊卻說根本沒有什麽死人。一定是有人惡作劇,給殯儀館熱線打了謊報的電話。”


    “哦……”我穿好衣服,下了靈車,繞到了引擎蓋前,突然提起腿,朝引擎蓋前的保險杠踢了一腳。然後我聽到了“哢嚓哢嚓”的響聲。


    “你在幹什麽?”楊纖披好衣裳後,衝下了車廂,大聲向我問道。


    我滿不在乎地說:“保險杠好像有點兒鬆了……我記得昨天我檢查過所有的靈車,保險杠的螺絲都上得很緊。”


    楊纖用很怪異的目光看著我,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我繼續說:“難道你把保險杠取了下來,然後又裝了上去?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楊纖笑了:“你真想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說:“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能猜到的。”


    “你猜到了什麽?”楊纖問。


    我揚了揚眉毛,說:“我猜,今天打入殯儀館熱線的那個電話,其實是你打的。然後你出車時,在路上卸下了保險杠,換上了另一個。接著,你在去郊區的路上,撞死了薛凝,車輪從她的頭顱碾軋而過,她當場死亡。最後,你卸掉了被撞出痕跡的保險杠,換回了原來那個。”


    “可是,你有證據證明這一點嗎?”楊纖問。


    我聳了聳肩膀,說:“沒證據,這隻是我隨便說說。不過,撞死薛凝的車沒有一點兒減速與刹車的痕跡,交警猜可能是司機酒後行駛,我卻猜是有人故意想殺薛凝。除了你之外,我實在想不出誰會致一個賣魚的女人於死地,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情人。”


    “如果真是我撞死了薛凝,你會恨我嗎?”楊纖又問。


    我笑了笑,說:“你以為我喜歡整天嗅到魚腥味嗎?”說完之後,我自顧自地走出了車庫。在我的衣兜裏,除了那隻盛著蠱蟲的玻璃杯之外,還有一柄沉甸甸的鐵錘。


    就是那柄敲碎了薛凝骨架的鐵錘。


    關上車庫大門的時候,我聽到楊纖大聲朝我喊道:“王東,你不想知道為什麽我都忍了三年,卻要在現在這個時候撞死你老婆嗎?”


    我答道:“現在我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等我處理完所有的事後,你再告訴我吧。”


    是的,我現在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要去找薛武。


    十


    薛武住在菜市場旁的一間出租屋裏,屋外是水產攤販的倉庫,到處都彌漫著魚腥味。我捂著鼻子走到出租屋的門外,敲了敲門。薛武開門後,看到了我,問:“王東,你找我?”


    我點了點頭,說:“是的,我找你。”我摸出錢包,拿出五百塊錢,遞給了他,說:“那個遠親來了,你還是別穿得太寒酸。別讓人家以為我和你姐從來都沒照顧過你。”確實,他一年到頭都穿著一套假冒的阿迪達斯運動服,一看就知道是個街邊的小混混。


    “嘿嘿,謝謝姐夫了。”薛武覥著臉接過了錢。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叫我姐夫呢。


    就在他數錢的時候,我的手從衣兜裏抽了出來,手裏握著那柄沉甸甸的鐵錘。鐵錘外,已經被我包上了一層厚厚的布條。


    我揚起手,一錘砸在了他的頭上。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倒在了屋裏。


    我知道,我的力度用得很合適,再加上鐵錘外包了一層布條,這一錘不會砸死他,隻會讓他昏迷過去。


    然後,我從衣兜裏拿出了那隻盛著蠱蟲的玻璃杯。我用一支長長的筷子夾出了蠱蟲後,撬開了薛武的牙關,將蠱蟲塞進了他的嘴裏。


    蠱蟲在薛武的口腔裏,搖擺了一下它的尾巴,便沿著薛武的喉管,鑽進了他的腹腔。


    十一


    那個賣給我蠱蟲的巫醫曾經告訴我,蠱蟲有兩個特性。其中一個,我已經說過了,而另一個特性則是:如果想讓蠱蟲縮短在體內發作的時間,隻需要給服用者注射幾次營養針就行了。而在此期間,服用者會一直陷入昏迷,甚至會暫停呼吸。


    我把昏死過去的薛武裝入一個編織袋裏,扛著他回到了殯儀館。此時,福伯還沒醒,火化車間傳來了他的鼾聲。


    在工作間裏,我把薛武放進了一口斷了電的冰棺中,然後給他注射了幾支氨基酸針。很快,我就看到他的肚子緩緩脹了起來,就像孕婦一樣。


    我給他的光頭戴上一頂假發,又給他換上一套薛凝的衣裳。最後,我拿出了化妝盒,小心翼翼地給他化了一個濃妝。


    薛武和薛凝畢竟是孿生姐弟,他們長得很像。當我大功告成的時候,沒有人能看出躺在冰棺裏的人是薛武,而隻會認為是我那可憐的妻子薛凝。


    看著躺在冰棺裏的薛武,我終於露出了笑容。


    十三


    處理好一切後,我來到了殯儀館的車庫。


    楊纖已經等在了她的那輛靈車上。在那口斷了電的冰棺裏,我們再次快活了一番。為了避免節外生枝,自從三天前與她在這裏分手後,我還一直沒有機會和她見麵。


    等我抽完一根事後煙,我對她說:“三天前我離開車庫時,你說要告訴我,你為什麽會撞死薛凝。”


    楊纖猛地鑽入我的懷裏,撫摸著我的胸膛,說:“王東,我之所以要殺死薛凝,是因為我想她死了,我就能嫁給你了。”


    “為什麽你這麽想嫁給我?”我問。


    “因為,我不想讓我肚子裏的寶寶沒有一個名分……”她充滿著母愛地撫摸著自己的小腹,說:“王東,我懷孕了,懷的是你的寶寶。”


    “靠!”我低低地咒罵了一聲,伸出了雙手,掐住了楊纖那粉嫩的脖子,加重了力氣。


    我已經戴過一次綠帽子了,可不想再多戴一次。


    決不!


    十四


    這一次我就沒那麽幸運了。福伯為了提醒我記得送他魚骨酒,在我離開火化車間的時候,追了出來,卻看到我進車庫上了楊纖的靈車。他想偷窺我與楊纖快活的場麵,卻正好看到我扼死楊纖的那一幕。


    我被捕後,檢察院安排給我做了一次全麵的體檢。當我拿到報告單的時候,醫生對我說:“王東,從檢驗報告來看,你是有生育能力的。我對照了你以前的體檢單,發現有一處指數發生了極大的改善。據我分析,大概是因為你長期進食魚類,並且喝了很多魚骨酒,令你的雄性激素指標上升,從而恢複了你的生育能力。”


    “啊……我的天!”我慘叫著昏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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