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老婆,她失蹤了!”


    坐在教授對麵的是個年輕人,蒼白的臉上寫滿了迷茫與恐慌。


    教授看了一眼助手小楊留下的登記簿──許世卿,那是這個年輕人的名字,除此外,再沒有任何說明。


    助手跟了自己8年,教授熟悉她的風格,每個上門來求診的患者,助手都會詳細詢問,盡可能地記錄下一切相關資料,先交給教授審核之後,再由教授決定,要不要接見這個患者。


    沒辦法,教授實在是太有名望了,這使得他的心理診所每天都爆滿,而教授又實在是太老了,老到每天最多隻能接見6個病人,再多一個,他的身體就吃不消了。


    可是今天,助手不但沒在登記簿上對患者作出任何說明,而且,她犯了一個幾乎致命的錯誤,這個叫許世卿的年輕人,是今天的第七個患者。


    似乎看穿了教授的迷惑,許世卿說:“您的助手跟我說過,您一天隻能接見6個患者,今天的名額已經滿了,讓我明天再來,可是,我實在是急著見您,才硬闖進來的!”


    教授看著這個滿頭大汗的年輕人,依然是一臉迷惑:“許先生,您的妻子失蹤了,您為什麽不去報警,卻跑到我這裏來呢?我隻是一個心理醫生,又能幫到您什麽呢?”


    許世卿搖了搖頭:“沒有用的,我知道,警察肯定找不到她的,並且,她失蹤還不滿24小時,警察也不會受理的。”


    看著許世卿凝重而絕望的臉,教授好奇起來:“那麽,您的妻子,到底失蹤多久了呢?”


    許世卿慢慢抬起頭,汗水源源不斷地從額頭滑落:“教授,已經兩個小時了,我的老婆她,已經失蹤兩個小時了。”


    教授氣憤了:“胡鬧,兩個小時也能算失蹤!我累了,今天就到這兒吧,你的事情,我也幫不了你,小楊,送客!”


    許世卿急了,撲上來拉住教授的手,聲嘶力竭地喊著:“教授,您給我五分鍾的時間,聽我說完她失蹤的經過,您再做決定也不遲啊!”


    二


    許世卿自小便癡迷古董,大學裏學的也是考古專業,大學畢業後就跟桑落結婚了,把桑家的四合院老宅改造成了一個古董店,因為太過喜歡,平時古董店裏的東西也是賣得少,收藏得多。


    桑落是個心理醫生,主攻的是催眠方向,有時候遇到不順心的事兒,她就會說,真希望給自己做一次純粹意義上的催眠,這樣就可以拋開一切煩惱,去另一個世界了。


    對於妻子的感歎,許世卿每次都隻是搖搖頭,當個笑話聽聽就罷了,直到今天下午。


    下午有一個客人送來一卷古書,想要寄賣,看紙張年份應該是元明時期的。


    當著客人的麵,許世卿沒好意思翻看書的內容,可是心裏早就癢癢的,跟客人寒暄了幾句,客人前腳出門,許世卿後腳就關了古董店的大門,他要一個人好好看看,這古書到底記載了什麽內容,說不定會發現大秘密。


    想到這裏,他的心狂跳起來,幾乎是小跑著跑到櫃台後,他把古書放在了櫃台後的抽屜裏。


    可是,拉開抽屜,裏麵空空的,古書不見了。


    因為剛剛中午過後,店裏很冷清,許世卿記得清清楚楚,剛才店裏除了送來古書的那位客人,就隻剩下自己了,不對,好像剛才桑落也出來過。


    一定是桑落拿去看了,桑落這個人對任何古董都沒有興趣,說是每樣古董上都沾著死人氣,不吉利,可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古書。


    想到這裏,許世卿急急忙忙地趕往後屋的臥室。


    隔著老遠,許世卿就聞到一股濃鬱的香味,他皺了皺眉頭,他太熟悉那個味道了,每次桑落給自己催眠時,都會點燃那種熏香。


    桑落經常會給自己催眠,但每次都是在晚上,今天這大白天的……


    隔著玻璃窗,許世卿看到,桑落已經閉上眼睛,躺在竹木躺椅上,像是睡著了一樣,她麵前的茶幾上,攤開著那本古書,看起來,好像桑落正仿照書裏的意境,對自己進行催眠。


    從客人送來這卷古書,到客人離開,前後不超過十分鍾,在這十分鍾裏,桑落發現古書,然後,立刻對自己進行催眠,由此可見,書裏的內容一定非常吸引人。


    這讓許世卿愈發急切地想知道古書的內容,可是,他知道,不能打擾被催眠的人,否則會傷害到對方的身體,所以,盡管許世卿著急,他也隻能等待,等待桑落的催眠結束。


    因為太著急,許世卿並未離開,就在臥室外來回繞著圈子,不時抬頭看一眼,看看桑落是否已經醒過來。


    然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數不清是在第幾次,許世卿抬頭後發現,桑落不見了。


    推開門,躺椅上空空的,屋子裏也沒有人,熏香還在燃著,古書的書頁被門外吹來的風掀動著,沙沙作響,許世卿還能感覺到桑落留下來的氣息,可是,她就這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活生生地消失了。


    許世卿本能地掃了一眼古書上攤開的那一頁,視線就此頓住,過了好久,他才抬起頭,倒吸一口涼氣!


    三


    那本古書如今就躺在教授麵前。


    已過花甲的教授也被許世卿的故事吸引了,他戴著老花鏡,認真地翻看起那本古書來。


    那是一本類似野史一樣的書籍,由很多獨立的篇章組成,記載了一些奇門術數,並且用一些事例作為佐證,很像現在的某種邪教組織用於蠱惑人心的宣傳手冊。


    教授邊看邊搖頭,可是看到許世卿特別標注的那一頁,也就是桑落失蹤時看的那一頁,他又皺起了眉頭。


    那一頁記載了一種催眠方法,書上說,用那種方法催眠後,被催眠者可以進入一個極樂世界,與死亡不同,通過這種催眠方法,被催眠者無論肉體還是靈魂都會從塵世間消失,進入極樂世界,並且,如果被催眠者願意,也可以從極樂世界中返回。


    本能的,教授不相信這種邪門術數,可是,如果不是依照古書裏介紹的方法進行自我催眠的話,又如何解釋桑落憑空消失這件事呢?


    這也是許世卿在看完古書那一頁之後的第一個反應。


    許世卿也跟教授一樣,都是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如果桑落真是進行自我催眠,進入了極樂世界,那麽,想要找到她,也必須同樣進入那個極樂世界,所以,許世卿必須找到一個高明的催眠師對他進行催眠。


    教授是這個城市裏最有名望的心理谘詢師,也是最好的催眠師,這也是許世卿找到他的原因。


    也就是說,許世卿,此刻已經做好了被催眠的全部準備,並且迫不及待地想要接受催眠,在尋找桑落的同時,他也想看看,那個極樂世界到底是什麽樣的。


    四


    伴隨著老教授夢囈一樣的聲音,許世卿的眼皮越來越沉重,他覺得自己好像睡著了一樣,渾身無力,可是身子卻越來越輕快,他幾乎是飄著隨著一團霧氣進入一個院子。


    那是一個花園小院,景色很美,院子中間有一個秋千,秋千上坐著一個女子,背對著他,長長的頭發飄下來。


    他的心跳驟然加快,慢慢接近那個女子,那個女子慢慢回過頭來,秀美的臉上,淺淺的印著一枚酒窩。


    女子好像跟他很熟識似的,朝他招了招手,他迷迷糊糊地走過去,坐在女子身旁,秋千隨風舞動,許世卿的心也隨著風飛了起來,像夢一樣。


    許世卿擁著女子,那女子看起來很瘦弱,可是身子卻很綿軟,許世卿覺得,他好像對這女子極其熟悉。


    而小院,秋千,甜美的女子,似乎這就是他原本的生活,難道這就是極樂世界的美妙?


    提起極樂世界,許世卿才恍然記起,他是來找尋桑落的,卻沉溺在這陌生女人的溫柔鄉裏,險些釀成大錯。


    許世卿驚出了一身冷汗,站起來就想走,那女子卻扯住他的胳膊不放,樣子已沒了先前的甜美,變得猙獰可怖,他猛一掙紮,胳膊上火辣辣的疼,好在終於掙脫了女子的糾纏,他轉身就走,一頭鑽進一團霧氣裏。


    待到撥開霧氣,眼前又出現了矮桌,躺椅,以及目光炯炯的教授,他又回來了。


    見到許世卿睜開眼睛,教授長長地雙了口氣,頓露疲態:“你這一覺足足睡了三個時辰啊!”


    許世卿詫異:“我隻是睡過去了嗎?我不是去了極樂世界嗎?”


    教授笑著搖頭:“哪裏有什麽極樂世界,你一直在我眼皮底下睡著,並沒有消失啊!”


    許世卿晃了晃頭,坐起身子,突然覺得手臂火辣辣的疼,卷起襯衫的袖子,他看到幾個深紫色的掐痕。


    他知道,是那個女子挽留他時留下的痕跡,可是,教授不是說,他隻是做了一場夢,身體並未消失嗎?這掐痕又是從何而來呢?


    五


    許世卿回到家裏,期待桑落已經在家等著他了,就像他一樣,隻是做了一場夢,盡管那場夢真實地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跡,可教授告訴他,他在夢中突然手舞足蹈,狠狠地掐住自己的胳膊不放,所以那掐痕是他自己弄出來的,並不是他的身體遊走去了別的地方。


    不過,在聽到許世卿講述完自己的夢境後,教授又說,古書上記載的那個催眠方法的確很獨特,可以迅速讓被催眠的人在精神狀態上進入自己潛意識裏想要進入的那個世界,並用肢體配合那個世界裏的動作,以致被催眠者醒來後,會以為自己的身體真的進入過另一個世界,又回來了。


    最後,教授非常嚴肅地告訴許世卿,這個催眠方法非常危險,如果沒有別人監督,進行自我催眠的話,很有可能會發生意外,比如,肢體不受自己的控製,進入了什麽危險的地方,而精神又停留在那個虛幻的極樂世界裏不願意出來。


    也就是說,桑落很有可能在自我催眠後,身體不受控製地進入了某個地方,但是她的精神流連於另一個世界的風景,不願意出來了,她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危險中。


    所以,如果想要知道桑落到底去了哪裏,必須先知道桑落潛意識裏的極樂世界是什麽樣子的,許世卿已經約了教授,第二天繼續用古書中的方法對他進行催眠,他希望通過多幾次的催眠,可以摸索出桑落極樂世界的樣子,這樣才能找到實體的她到底藏在哪裏。


    六


    還是那個花園,還是那個秋千,還是那個女子,似乎許世卿的極樂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了。


    隻是,他一直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潛意識裏希望的極樂世界,會出現一個自己從未想象過的女子。


    這次,他問起她的姓氏,她皺著眉頭,一副無限失落的樣子:“你竟然忘了我的名字,我是桑落呀!”


    桑落?


    許世卿的腦袋一陣眩暈,記憶中的桑落好像不是這張臉,可是,伴隨著女子低低的話語,她講述他們的初遇,相戀,以及約好的,下個月就帶著他回去見她惟一的親人──她的爺爺,那位資深的心理谘詢師,這熟悉的一幕幕又讓他覺得,記憶裏的桑落,好像正是眼前這張臉,兩張臉不停地在眼前交替閃過,許世卿瘋了一樣大叫著衝出院子。


    教授臉色悲傷:“你的妻子,是叫桑落嗎?剛剛我聽到你不停地叫著這個名字,我的小孫女兒,也叫桑落,我已經有6年沒見到她了。”


    教授陷入了回憶中:“她說要去西安,陪考古學專業的男朋友完成畢業論文,再帶男朋友回來見我的,隻是這一去,就再沒了消息。”


    許世卿的腦子還嗡嗡響著,心底有個聲音直接衝破喉嚨:“您孫女的照片能給我看看嗎?”


    那個甜甜笑著的女子,有著秀美的臉龐,淺淺的酒窩,那是出現在許世卿極樂世界中的女子,那女子旁邊還有一個人,許世卿見到她的一瞬間,整個人都呆住了,他伸出去的手,顫抖著停在那張臉上。教授解釋著:“那個是她的同學,叫什麽來著?哦,對了,古萊,也是學心理的,特別好學,那幾年總跑我這兒問一堆有關催眠的問題,而桑落失蹤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許世卿的腦袋裏似乎有一記重錘轟然砸來,他突然想起來了。


    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了真實的桑落的臉,而這6年來,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妻子,其實是古萊,並不是桑落。


    為什麽自己會把古萊當成桑落呢?


    原因隻可能有一個:他被人給催眠了!


    而那個對他進行催眠的人,除了精通催眠的古萊,還能是誰呢?


    七


    對許世卿進行的第三次催眠,地點轉移到了許世卿的臥室裏。


    如今許世卿就躺在桑落──現在應該叫她古萊了──失蹤時躺的那把躺椅上,旁邊點燃了熏香,那卷古書攤著放在對麵的茶幾上,一切都跟古萊失蹤時的場景一模一樣。


    老教授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幾十年的心理谘詢經驗,已經讓他預感到了什麽,如今隻是求證了。


    他努力壓抑住激動的心,盡量讓聲音放平穩,他緩慢而清晰地說著:“現在,你是古萊,你剛剛得到了一本寶書,一本可以讓你完全忘卻一切煩惱的寶書,如今,你就要進入這寶書中的世界了,現在,你慢慢走進去,你看到了什麽?”


    許世卿的眼皮隨著老教授低低的話語漸漸地合上,沉重得再也睜不開了一樣,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已經進入了被催眠狀態,自己現在是一個叫古萊的女人,自己即將來到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煩惱的世界。


    她已經忘了那個煩惱是什麽,可是她知道,那是一個很大的煩惱,日日夜夜,一直困擾著她,她不能跟任何一個人說出這個煩惱,隻能獨自承受,這使得她愈加煩躁,她無數次地自我催眠,還是沒有辦法甩掉那個包袱,在那團煩惱中間,總有一雙眼睛,一雙女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盯得她喘不過氣來。


    如今,她終於可以一舉解脫了,她欣欣然地準備走入那個嶄新的世界,那裏陽光明媚,空氣也是輕鬆的。


    不對,她進的這個屋子怎麽窄小又黑暗,空氣也沉悶得令人窒息,可是,這裏又好像很熟悉,在夢裏,她都無數次地進過這個房間,不過那都是噩夢,而那雙眼睛,就出現在這樣的噩夢裏。


    想到這裏,她條件反射地轉過頭去,真的就迎上了那雙眼睛,那雙原本死氣沉沉的眼睛,此刻笑了,緊接著,她的喉嚨就被勒住了……


    八


    教授看著熟睡中的許世卿慢慢挺起身子,閉著眼睛,掀開躺椅旁的地毯一角,輕輕扭了一下,躺椅旁便赫然出現一排台階,蜿蜒而下。


    許世卿顫抖著,輕車熟路地走下台階,教授緊跟下去,在黑洞洞的地下室裏,教授扭亮了手電筒,看到了駭人的一幕。


    一個女人跪在地上,兩隻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掐出來的血跡已經幹涸,看起來,她已經被自己活活掐死了。


    而正對著她的方向,是一把躺椅,躺椅上躺著一具已經腐爛得隻剩下了骨頭的屍體,屍體歪著頭,看不出表情,可是看姿勢,似乎極其舒服的樣子,她應該是在被催眠狀態下,帶著美夢死去的吧。


    她的胸前掛著一個心形吊墜,吊墜上是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讓老教授的眼淚轟然而下。


    九


    老教授關了心理診室,並焚毀了所有有關催眠的資料。


    因為他知道,如果一個人的心靈純淨無瑕,那麽,無論到哪裏,ta看到的都是極樂世界。


    而如果一個人的心裏住著惡魔,那麽,即使催眠能把ta送到極樂世界,那個世界裏也一定住滿了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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