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生已經是第九次畫這幅畫了,可還是怎麽都無法完成,這是他最失敗的一幅畫了。


    他要畫的是一幅行刑圖:一個麵容憔悴的宋朝女子,被縛於木柱之上處以剜目之刑。可是邪門的是,每次當他正準備畫那女子被剜去雙目後隻剩兩個血洞的眼眶時,耳旁就能聽到綁在那女子身上的鐵鏈子嘩嘩響個不停,畫中那女子的臉一瞬間在他眼前痙攣不已,聲嘶力竭地高呼:“不要放過我!不要放過我!”而每當此刻,那女子身旁的劊子手就露出了驚恐的神色,他盯著女子的臉,似乎想說什麽……


    這幅畫的靈感來源於秋生的一個可怕夢境,他租下這個房子隻是為了即將到來的畢業畫展做準備,沒想到第一天的晚上就做了這個怪異至極的夢,他驚醒後深深為夢中的情景所震驚,於是決定將它畫下來送去參展。可是,那女子的臉卻始終無法畫成,每次那幻境出現,他都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分不清幻夢現實,就好像有一股強大的引力指引著他走向一個莫名的方向。


    可是,有一件事卻讓他很好奇:人之將死,那女子為什麽不喊“救命”,卻在喊“不要放過我”?而這樣的幻覺,為什麽每次都會在他要給那女子畫眼睛的時候出現?


    這幅畫,到底要怎麽畫才好呢?秋生懊惱地扔掉畫筆,來到窗邊。窗外不遠處,有一片棉花田,有幾個戴著草帽的農民正在摘棉花,他們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身材也健壯得不可思議。秋生突然覺得,那幾個農民越看越像是幾隻大猩猩。那種身材,實在不像一個正常的“人”,而且他也沒見過手臂長得和大腿一樣粗的“人”。


    秋生決定,到那片棉花田邊上的小茶館坐坐,去看看那幾個奇怪的農民。


    而他此刻絲毫沒有發現,他身後多出了一雙毛烘烘的眼睛,那雙眼睛幽幽地盯著畫中的女子,帶著憐憫的神色,卻在轉向看著他的時候,變成了凶光!


    2


    其實那個茶館不過是個四麵都透風的茅屋而已,隻有兩張桌子,幾把破凳子,好像大風一吹這裏就會散架了似的。


    旁邊的小爐子上坐著一壺水,一個頭戴草帽的人正在那裏出神地看著那壺水,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人。


    “老板,來壺茶。”秋生招呼道。


    於是那個戴草帽的人趕緊過來給他倒水。“我們這裏很少有人到這裏來喝茶,更沒有人在這個時候到這裏來喝茶。”沏茶的人邊說邊偷偷瞄了他一眼,聲音啞啞的,露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為什麽?”秋生問。


    “因為這個時候他們都在畫畫。”那人特別強調了“這個時候”四個字。


    畫畫?秋生心裏一驚: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自己剛才不也是在家裏畫畫麽?


    “他們畫什麽畫?為什麽你那麽肯定這個時候他們都在畫畫?他們又是誰?”秋生急不可耐地問了一大串問題,他隱隱覺得這些問題似乎都會和他有關。


    嘿嘿。那人幹笑了兩聲:“他們都曾經是和你一樣的人。”


    那個人說的這句話裏,每一個字都是重音,每一個字都是重點,這更讓秋生弄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說的那些畫畫的人,他們在哪?”秋生拉住那個人的胳膊問。


    “你不用急,你很快就會看到他們的。”那個人又嘿嘿笑著,“我記得,那會兒他們是一起來的。”


    那個人說著抬起了頭,秋生終於看到了他的臉——那是一張毛茸茸的臉,可是卻長著人類的五官。


    3


    到了晚上,秋生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老是聽到那片棉花田裏傳出“噢——噢——”的聲音,好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動物的吼聲。他怎麽也想不出到底這是什麽聲音,於是就坐起身來給他的同學小伍打電話聊天。


    “什麽?你也到那裏去了?”小伍在電話那頭吃驚地大叫,“天啊,你膽子真大,你沒聽說過文老師的事啊?”


    “文老師?”他想了一下,“是不是那個一直帶畢業班的?他去年不是就辭職了麽?”


    “原來你真的不知道。”小伍壓低了聲音,“學校裏早就傳開了,文老師不是辭職,是因為他得了病,所以才不能出門了。”


    “病?什麽病?”


    “瘋病!”小伍神秘兮兮地說,“文老師去年帶了四個學生去寫生,住的就是你現在住的那個畫家的故居,因為當時那個畫家還有一些遺留下來的畫作放在房子裏,文老師想讓他的學生去觀摩學習一下,可誰知他們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半年後,文老師突然自己一個人回來了,可是他那個時候整個人都已經瘋瘋癲癲、神智不清,嘴裏整天淨說些嚇人的話,而且,還總是喜歡站在窗口,對著遠方,嘴裏發出‘噢——噢——’的叫聲。”


    一說到叫聲,秋生立刻想到了剛才從棉花田裏傳來的吼聲,緊張地結巴起來:“可是,以前咱們美院不也有人來過這裏嗎?聽說這個畫家的故居很有靈性的,來這裏的人都能獲得意外的靈感。”


    “以前?那都是在文老師之前的事了。再說,你去的時候不對。”小伍特別強調了“時候”這兩個字。


    這讓秋生想到了白天在小茶館裏那個奇怪的人對他說過的話,不解地問:“這個時候怎麽不對了?”


    “如果我沒說錯的話,現在正是那片棉花田收割的季節,文老師他們就是這個時候去的。聽說文老師回來的時候,滿身都是棉花絮,而且他從那以後一見到和棉花有關的東西就害怕,甚至連衣服都不敢穿,你說奇怪不奇怪?所以自從文老師出事以後,咱們學院再也沒有人敢去那個畫家的故居租住了。”


    小伍說的話、茶館裏那人說的話都跟秋生今天的遭遇有一種很默契的巧合,這令他似乎對文老師的事件隱隱有了一些感知,他覺得,也許那四個學生仍然活著,而且就離他不遠……。


    “秋生,你那裏就你自己一個人住麽?”


    “是啊。”


    “可是我怎麽聽到屋裏有一個人拖著鐵鏈子在地上來回地走,”小伍在電話那頭皺起了眉頭,“不信,你聽?”


    秋生把手機從耳邊挪開,突然張大了嘴,再也說不出話了……。


    “喂?喂?”小伍在電話那頭一直呼他,可是電話裏隻傳來了盲音。


    4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有完全亮,小伍就急匆匆地趕來了。


    “喂,你昨天晚上怎麽回事?怎麽突然就不說話了,我還以為你遇害了呢!學校大門關了,我手機那個時候又沒電了,真把我急死了。”


    “小伍,”秋生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眼裏滿是紅血絲,看樣子一夜都沒睡好,“你確定昨晚聽到的那個真的是鐵鏈子的聲音?”


    小伍想了一下,很肯定地點了一下頭:“是。”


    秋生突然噌地一下彈起來,拉著小伍的手來到那幅畫前站定,用一隻手指著畫中的女子,嘴唇哆嗦了幾下:“那聲音最後停在了這幅畫前麵,接著就消失不見了。我懷疑,他進到畫裏去了!”


    “他?”小伍嚇了一跳,“他是誰?”


    “他就是讓文老師變瘋了的人。”秋生的聲音突然壓得低低的,像是很怕別人偷聽到,兩隻眼睛卻死盯著那幅畫,莫非,是怕畫中人聽到?“小伍,我有感覺,我也會和文老師一樣的下場。”


    秋生的這個表情著實讓小伍感到很害怕,他試探著問:“秋生,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就是昨晚聽我說了那些話以後精神太緊張了?也許,那鐵鏈子的聲音隻是一個巧合……”


    “不,不是。”秋生打斷他的話,像是夢囈一樣地說,“文老師、失蹤、棉花田,都不是巧合。”


    小伍越來越覺得秋生不太正常,他說話的語氣、眼神、舉止、反應都和平時判若兩人,就好像徹頭徹尾換了一個人。莫非,真像他自己所預料的結果那樣擺脫不掉同樣的命運?看來,得想個辦法勸說秋生趕緊離開這裏。


    他正在苦苦地想著辦法,眼睛就瞟到了秋生的那幅行刑圖上。“秋生,你怎麽會畫這麽怪的畫?”他盯著那女子還沒有畫上眼睛的臉,心裏十分地不自在。


    “那是我做的一個夢。”秋生喃喃地說,目光卻盯著昨天去過的那個小茶館,心裏在想著別的事。


    小伍打量著這幅畫,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5


    北宋時期,那時間,政治清明,內固外安,百姓安居樂業,宮廷內外一片歌舞升平之相。


    某日,宋皇接見了一支某小國的進貢隊伍,他們不僅為宋皇帶來了金銀珠寶、奇珍異玩,更是晉獻上了一份很特別的禮物—一個由六隻大猩猩組成的馬戲團。


    這六隻猩猩出奇地壯碩,更為滑稽的是,它們竟然穿著人的衣服整整齊齊地走上大殿,神情舉止以及走路的姿態幾乎可以亂人耳目,猛一看上去會讓人誤以為這就是六個高大的巨人。


    六隻猩猩在大殿上手舞足蹈,做出各種笨拙有趣的姿態,逗得宋皇哈哈大笑。使者見狀,不失時機地向宋皇進言道,這六隻畜牲從小就經過嚴格訓練,有一項很特別的本領,會畫畫。宋皇一聽,立刻命人取來筆墨,指著朝中一官員說:“你們就畫他吧。”


    六隻猩猩像是完全聽得懂宋皇在說什麽,立刻自己動手鋪紙磨墨,隻一會兒就畫好了。宋皇取來一看,畫得雖然不是毫無二致,可也有七分形似,心中不由大喜,於是將這六隻猩猩留在了後花園中。當時和這六隻猩猩一起留下來的還有一名叫晚晴的女子,她負責平日照顧和訓導這六隻猩猩。


    這六隻猩猩不僅會畫畫,而且還會舞劍,每日與晚晴在後花園嬉戲玩耍蹬高爬遠,逗得妃子宮女們開懷大笑。


    當時,皇後已逝,陳蘇兩位貴妃心中早已打好了算盤,暗地裏勾心鬥角、黨同伐異,後位之爭,一觸即發。那個時候她們都看出了宋皇對這個新入宮的晚晴姑娘頗為喜愛,而晚晴似乎也對儒雅親切的宋皇情有獨鍾,每每看宋皇的眼神都是含情脈脈。所以,兩位貴妃既視晚晴為日後潛伏的心腹之患,又想即刻拉攏她以鏟除異己。


    沒多久,蘇妃逮住一個機會,利用奸計毒死了陳妃,卻沒想到這一切竟然被晚晴意外撞見,晚晴知道狡詐的蘇妃當然要殺了她滅口,於是苦苦哀求蘇妃饒她一命,並發誓永遠都不會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蘇妃左思右想,覺得不殺晚晴難消心頭之恨,可是殺了晚晴又沒有十足的借口,何況她畢竟是皇上喜歡的人。權衡再三,她以晚晴和內侍私通之罪處晚晴以剜刑。宮女與內侍私通是很大的罪,這樣一來皇上以後就會對晚晴失去興趣,那樣她日後也就可以高枕無憂了,自然可以找機會將晚晴逐出宮去。可巧當天是皇子沐冠之日,宮中不能見血光,於是蘇妃命人將晚晴押入大牢,三天後行刑。


    可是就在行刑那天,晚晴不知何故突然對著行刑手大叫“不要放過我——不要放過我——!”當時她一隻眼已被剜去,鮮血流了一身一臉,暴睜著另一隻眼,嘶喊的聲音淒慘無比,讓人聽了不寒而栗。一旁觀刑的蘇妃被嚇得失去了控製,突然衝上去奪過劊子手手裏的尖刀,猛地刺入了晚晴的胸膛。


    晚晴死後,蘇妃命人用棉花將她的耳朵、鼻孔、嘴巴以及那兩個眼洞通通塞死(按照當時皇宮裏流傳的說法,死在宮裏的人,隻要用棉花將七竅塞死,死後冤魂就不會在宮裏作亂),然後將她的屍體埋在了宮外不遠的樹林裏。


    哪知沒過多久,皇宮中突然鬧鬼,後花園裏夜夜聽到有人啼哭,甚至有兩名夜巡的侍衛暴死,臉上留下了尖尖的爪印,那六隻猩猩也突然在某夜一起全部神秘失蹤。有人說,是因為堵在晚晴七竅裏的棉花沒有塞好,所以她又回來報仇,因為那時候皇宮裏不知為什麽滿天滿地飄的都是棉花絮,怎麽掃也掃不完。聽說蘇妃曾命人悄悄前往埋葬晚晴的那片樹林查看,竟驚訝地發現那片樹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變成了棉花田,沒有人耕種,棉花卻豐收在望,而晚晴的屍體,已經再也找不著了。


    6


    “你說的這個故事真的和這幅畫有關?”秋生實在覺得匪夷所思,“這個故事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是一本《宋宮秘聞》,我上次跟他們去看望瘋了的文老師時,在他家的書桌上看到的,當時那本書攤在桌上,翻開的就是這個故事。”


    “《宋宮秘聞》?”秋生皺起了眉頭,腦子裏好像沒有什麽印象,“這到底是一本什麽樣的書?”


    “是一本很古舊的線裝書,寫的都是繁體字,而且是豎排的,書頁都已經有點黴爛了,看樣子有些年頭了。聽說文老師以前很愛收集古書,我想這也是其中一本吧,說不定這書就是一本古書呢。”小伍盯著他,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嚴肅,“我一看到你的那幅畫,腦子裏就想到了這個故事。我記得那次文老師的愛人說,文老師回來以後,雖然一直神智失常,但是有時候好像又很冷靜,而且他常常看這個故事,每次一看完就又嚎啕大哭,嘴裏又說些嚇人的話,所以我對這個故事印象很深刻。”


    “這麽說,我的夢境無意中重現了一個本來莫須有的故事……”秋生盯著那幅畫,恍惚間似乎又分不清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現實,嘴裏喃喃地自語,“綁在柱子上的宮女、行刑的劊子手、被剜下的眼睛、還有那句震人心魄的‘不要放過我’……”


    噢—噢—。這時棉花田裏又傳來了那怪異的叫聲,一長一短,很有節奏,像是一個訊號。


    “秋生,這是什麽聲音?”小伍疑惑地問。


    棉花?秋生後背猛地一陣抽搐,猛地轉過身來盯住窗外那片棉花田:現在天已經亮了,不知道小茶館中那個人還會不會出現?


    “小伍,”他心裏突然湧起一絲興奮,“我有種感覺,他們就在這附近。”


    “誰?”秋生的表情又把小伍嚇了一跳。


    “你故事裏的那些人。”秋生壓低了聲音,“還有,那四個失蹤的學生。”


    7


    秋生和小伍到小茶館的時候,正好碰見那幾個身材高大的農民也在。他們圍坐在一桌,長衣長褲,把身體捂得嚴嚴實實。


    仍是上次那個人過來給他們倒茶。這次因為有小伍在身邊,所以秋生不是那麽害怕了,他壯著膽子問:“老板,我上次忘了問你,‘這個時候’都在畫畫的那些人到底在什麽地方,我想見見他們。”


    倒茶的人似乎早算準他會這麽問,滿臉堆著笑,剛想說話,突然聽到隔壁桌上的人輕輕咳了一聲,他一怔,嘴巴頓了頓,立刻低下頭,匆匆走開。看樣子,他很怕隔壁桌那幾個農民。


    秋生用手輕輕碰了碰小伍:“你覺不覺得哪裏不對勁?”


    “剛才那人,長得好怪,像動物,可他又分明是一個人。還有,那幾個農民,看起來也很怪,咱們從進來到現在,他們連看都沒有看咱們一眼,可是又分明在偷聽著咱們說的話。”


    秋生覺得小伍已經跟他想到一塊兒去了,又湊近了些:“你發現沒有,那邊坐著的人,正好是六個。從一開始我就發現,在那片棉花田裏幹活的人,一直都隻是六個。”


    “你是說……那個故事?”小伍拿著茶杯的手抖了一下。


    秋生點點頭,扳著指頭給他數:“你想想,行刑的女子、臨死前的嘶喊、棉花田、六隻像人的猩猩……哪有這麽巧,全趕上了?還有,你不覺得那六個人看起來真的很像大猩猩麽,他們的體型、身高、塊頭、甚至連頭的大小都幾乎一樣,隻有動物才有這種相似度。我猜,他們衣服下麵一定長滿了黑毛,要不然這麽熱的天為什麽捂得這麽嚴實?”


    小伍也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又扭過臉來看著他:“我發現,他們六個人到現在為止互相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靜悄悄的。”


    “而且咱們剛才進來的時候,他們的杯子就一直是空著的。不喝茶,卻裝模作樣端著茶杯,我懷疑,他們分明是來等著我們的。”


    這時,沏茶的那個人突然站起身來往棉花田裏走,看樣子好像是去方便,可是卻在臨走前衝著他們使了個眼色。秋生一下子警惕起來,他知道那個沏茶的一定有事想告訴他們,於是推了推小伍:“小伍,你去跟著他,問問他剛才沒來得及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我在這裏盯住這六個人。”


    當小伍經過隔壁那張桌子的時候,坐著的六個人中有一個人明顯動了動,他微微側了一下頭,從草帽下麵陰森森地打量著小伍遠去的背影,似乎在盤算著什麽,然後,他放下茶杯,起身跟了出去。


    糟了!秋生預感到那人可能是要對小伍下手,於是也起身跟了出去。


    那個人一直沒有回頭看,好像不知道身後有人跟著,就這樣一路筆直地走進了棉花田裏。秋生這時開始緊張,因為他發現一到棉花田裏,那人走路的姿勢就開始不像一個“人”了。很快,那人就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不見。


    奇怪,明明一直盯著,怎麽突然就不見了?難道地上有坑,掉進去了?秋生剛想俯身看看,一撅屁股卻撞到了身後一個人,他嚇得一轉身,看見的正是剛才那個突然消失的人。


    “是在找我吧。”那人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好像生了鏽,聽著讓人心裏難受。


    “你、你是誰?”秋生四下看了看,發現他們現在已在棉花田的深處,一個人影都沒有,心裏不免害怕起來。


    “我是誰?”那人止不住笑了,張開嘴,向著天空發出“噢—噢—”的叫喚聲。


    看著那人又尖又大的獠牙和青慘慘的皮膚,秋生一下子呆了,鼻孔間似乎聞到一股帶著血腥的臭味——原來他們真的是大猩猩!


    可是,猩猩又怎麽會說話?


    “你不是想見見‘他們’嗎?”猩猩詰詰笑著,“正好我們也需要你,那就跟我來吧。”


    “去哪?”秋生剛問出兩個字,那人就伸出一隻巨大的手掌抓住了他的肩膀,接著他腳下的土地突然裂開,他和那人雙雙掉下去了。


    8


    秋生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剛夠伸開腿的小屋子裏,四周光線黯淡,牆壁上零星地掛著幾隻快要燃盡的火把,地上很潮,胡亂鋪著一些草,小屋的門是布滿鐵網的木條門,看來這裏是一個牢房。


    有一個人坐在他的對麵,仍然穿著長衫長褲,隻是草帽拿掉了。秋生不能肯定這是不是抓他到這裏來的那個人,因為在他看來,猩猩長得都是一樣的。


    他四下看了看,發現他對麵的牢房裏也有一個人,一直背對著他在畫一幅畫,竟然也正是那幅《行刑圖》!


    那個畫畫的人看起來好像很年輕,眼睛裏卻滿是衰老的神態,他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爛的不成樣子,皮膚上布滿了紅色的小點,那應該是在潮濕陰暗的環境裏呆的太久而染上的皮膚病。他無精打采地一筆筆往那幅畫上塗著顏色,滿是倦態。


    “那個畫畫的人是誰?”秋生忍不住問,“他就是你說的那些人麽?”


    那個人並沒有回答他,一直盯著他看,好像饒有興致。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你們為什麽要抓我來?”秋生又問。


    那個人還是沒有說話,眼珠子像不會動似的,一眨也不眨。


    秋生打量著那個人圓溜溜的小眼睛,試探著說:“我知道了,你們就是晚晴帶進宮去的那六隻大猩猩。”


    “看來,你真的與我們有緣啊!而且,你身上的氣場可以與這裏相融,否則,你是不會做那個夢的。”那人終於說話了,“看來,你已經知道了那個故事,不錯,我們就是那六隻猩猩。”


    “什麽!”秋生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你們真的是宋朝時的那六隻猩猩?可是,猩猩怎麽會說話……又怎麽可能活到現在?”


    “當年皇宮裏所有的人都被我們騙了,”那人頓了頓,“和晚晴一起留在宮裏的,是六隻猩猩不假,不過確切地說,那應該是六個藏在猩猩皮裏的人。”


    “你們就是那六個人?”


    那人點點頭:“當年我王把我們七個人送進宮,本來是為了伺機救出我國被囚的太子,並伺機完成刺殺宋皇的任務,可惜中途事變,我們幾個隻好倉皇出宮,另謀良機。”


    秋生盯著那人青慘慘的臉,害怕地問:“可是,你們怎麽能活到現在?難道你們是……僵屍?”


    “當時我們這六個人都隸屬於我國的大巫師統管,”那人絲毫沒有想隱瞞的意思,“晚晴死後,我王受到奸人挑唆,認為是我們六個人投敵叛國,並合謀害死了他的女兒晚晴,於是派人來追殺我們,大巫師為了保我們一命,給我們服下一顆假死藥,將我們的假死之軀用特別處理過的燒土封蓋,並且給我們下了一個咒,日後隻要有人替我們揭去封蓋,一百天後,我們的肉身就可以蘇醒。沒想到,這一等,就等了這麽久。”


    秋生恍惚有點明白,那人說的這種假死可能跟瑜珈有點類似。“可是,你們的長相……”秋生欲言又止。


    那人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麽,歎了一口氣:“可惜,當初我們封蓋的時候大巫師沒有來得及把我們身上的猩猩皮取下,所以,我們現在真的長成猩猩了。”那人忍不住啞然而笑,笑聲像哭一樣,“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麽?”


    “這裏……難道就在那片棉花田的下麵?”


    那人點點頭:“我的國家很小很小,最後還是被宋皇侵吞了,我王被擄進宋宮,在死前對宋皇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和他的女兒晚晴葬在一處,這裏就是他們埋葬的地方。”那人又歎了口氣,“也正是因為這樣,所以那幾個畫畫的人始終無法畫出晚晴的樣子,因為這裏的氣場實在太強,每當他們畫到關鍵的時刻,耳旁就能聽到晚晴聲嘶力竭的慘叫。但是你不一樣,你和我們有緣,我相信,你一定能把這幅畫完成。”


    “你們為什麽一定要這幅畫?”秋生不解。


    “為什麽……”那人盯著對麵牢房裏那幅畫不完的畫,恍惚間仿佛看到畫中的女子又複活了,“我和晚晴其實是一對戀人,但是為了國家大義,雙雙被送進宋宮……”


    其實,當年的蘇妃也是被送進宮去的我國人,而且蘇妃是王的最後一張秘而不宣的底牌。她殺陳妃,是因為陳妃看到了她和我王的通信,可是不巧,這件事又被晚晴看見了。當時蘇妃已經看出晚晴貪戀富貴,似有歸順之意,皇宮的紙醉金迷、富麗堂皇、權勢、威嚴、呼風喚雨的榮光,這些都讓這個來自小國的小小公主迷戀不已,似乎很向往著有朝一日也能當上宋皇的妃子。於是蘇妃就借陳妃事件考驗晚晴,沒想到幾句驚嚇之後晚晴就把所有計劃和盤托出,蘇妃大失所望,即刻修書給大巫師告知此事。


    按照國法,叛國之人必須先處以剜目之刑,然後處死。在我國有一個說法,被剜去雙目的人,死後靈魂是無法回到家鄉的,因為它找不到方向。言下之意,叛國之人,永遠不許再回來。大巫師不忍心讓國君知道他的女兒已做了叛徒,於是瞞下了此事,所以國君在後來才會受奸人挑唆,要誅殺我們六個人,可即使如此,我們也一直守口如瓶,沒有把晚晴叛國的事情說出來。


    行刑那天,我偽裝成行刑手前去,厲聲質問晚晴為什麽背負國家、背叛誓言,痛斥她貪圖富貴、貪生怕死,負了我王的一片寄托。講到動情之處,我忍不住失聲痛哭。看到聲淚俱下的我,晚晴突然悔悟,羞愧難當,當她看著我無奈地舉起手中的尖刀時,悲慟欲絕,嘶聲大喊“不要放過我——不要放過我——。”


    那人回憶到這裏,眼中不知不覺又蓄滿淚水,可是很快,那淚水的後麵就冒出了凶光:“從今往後,你也要像他們一樣畫畫,如果這幅畫不能完成,你們誰都別想離開這裏!”


    秋生知道,他的自由就此結束了。


    9


    四天後的清晨,秋生正在牢房裏畫畫,突然聽到外麵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好像來了很多陌生人,緊接著,他竟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小伍?”他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


    “你果然在這兒!”小伍興奮地衝上來拉著他,“別著急,一會兒警察就會來放你出去。”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秋生激動得都想哭了,他本來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要老死在這兒了。


    “你那天派我去跟蹤那個人,結果我給跟丟了,回來以後發現你們全不在了,我覺得可能出事了,就報了警,就這麽簡單。對了,你知道麽,那四個學生果然在這裏,我一進來就看到他們跟你一樣被關在牢裏畫畫,你的預感果然沒錯!”


    “那六隻大猩猩呢?”秋生迫不及待地問。


    “猩猩?”小伍一愣,“你是說那六個長得很像猩猩的人吧?早跑了。噢,對了,”小伍說著又想起一件事,“來這裏之前我帶著警察去過你租的那個房子,竟然發現擺在窗口的那幅畫不翼而飛了,你說怪不怪?”


    就在這時,秋生隱隱聽到遠方又傳來那“噢—噢—”的叫聲,他知道,行刑圖一定是被那個人拿走了。


    荒野。


    六個人擠在一棵樹下取暖,他們看起來又累又餓,狼狽不堪,身上的衣服都被刮破了,露出黑硬的長毛。為了避人耳目,他們白天躲起來,晚上才出來趕路。幸好,離目的地不遠了,過了這片荒野就該到達森林了,到了森林,他們就安全了。


    “老大,我們以後是不是不會再回來了?先王的陵墓都已經被人發現了,而且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再也沒有地方去了。”


    “那幅畫沒有完成,我實在是不甘心。”那人說著又從懷中掏出那幅畫展開。


    “老大,晚晴已經死了,而且是她咎由自取,你何必還對以往的事情如此耿耿於懷?”


    老大不說話了,拿著那幅畫獨自坐到一邊,畫中女子的容貌在他的麵前宛若再生:


    ——有一件秘密,他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當他們身上的封蓋被揭去肉身蘇醒的那一天,他無意中在石室裏發現了當年大巫師留下的親筆信,這才知道,原來真正通敵叛國的人,是蘇妃。所有的一切,都是蘇妃的謊言。可是晚晴已經永遠不可能再回到他身邊了。


    ——晚晴,是我親手挖去了你的眼睛,我一定會還給你。


    ——我沒有辦法讓你原諒我,隻希望能還原你的雙眼,讓你的靈魂,可以回到家鄉。


    可是他們誰都不知道,晚晴在臨死前,為什麽要喊那句話。是失望、是放棄,還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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