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漆黑漆黑。風夾著雨,呼嘯作響。


    市公安局趙耀進局長獨自駕車行駛在一條黑暗的公路上,這條路仿佛沒有盡頭,趙局長不知道已經駛了多久,也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隻管憑借慘黃的車燈迷迷糊糊前進。


    忽然,一道刺目閃電劃過,趙耀進瞥見前方飄來一道白色人影,對——是飄,不是走,那人影分明浮於地麵三尺之上。那道白色人影若隱若現迎麵飄來,趙耀進腳下緊急刹車,可任憑怎麽用力踩就是使不上勁,一瞬間,車頭與人影迎麵碰撞,但並沒有想像中撞飛人的感覺。車突然吱嘎嘎停了下來,四周靜得隻剩風雨聲,趙耀進失魂地望著車外,車燈所及前方五六米範圍不見人影,想想剛才恐怖的一幕,不會是幻覺吧?趙耀進不敢下車,這地方太詭異了,早點離開為妙,於是又發動了車子。車子剛發動,又一道閃電劃過,趙耀進驟然看見車前現出一張慘白慘白的臉,像白紙一般緊貼著擋風玻璃,眼睛滴著血,紅舌頭伸得老長,一隻尖尖的白森森的手掌竟然穿過玻璃伸進來,掐向他的脖子……


    “啊!”驚叫過後,趙耀進霍地坐起身,出了一身冷汗,心髒急劇跳個不停。打開電燈,捂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他詛咒著,這該死的惡夢。


    同樣的夢境,趙耀進這個月每夜都要經曆一回:風雨黑夜,沒有盡頭的路,飛馳的車,索命的鬼……惡夢連連睡不好覺,導致他上班時神思恍惚丟三落四,昨天市長到公安局檢查工作,一邊陪同的趙耀進竟恍惚得不知道回市長問話,算是沒給領導留下好印象。


    “又做那夢了?”老婆睜開眼睛問。


    “嗯。”


    “一驚一乍,你不變成神經病我倒快崩潰了。”


    趙耀進沒吭聲,點燃一根煙。


    他老婆也坐起身:“我看明兒還是找個法師來治治……”


    老婆話沒說完就被趙耀進打斷:“什麽餿主意,我堂堂公安局長找法師驅鬼,你想讓我鬧笑話活出醜嗎?我還是到省裏醫院檢查檢查,那裏沒熟人,又不遠。”


    趙耀進絕對是無神論者,他靠多年跌爬滾打投機倒把,辛辛苦苦攀上局長寶坐,喝的人頭馬抽著大中華,他從來不信鬼神不信運氣,隻相信自己的能力。


    第二天一早,趙耀進給局裏打了個電話,早飯也顧不上吃就鑽進私家車獨自去省城醫院。如果換成別的事還可以找人陪同或指派下屬去辦,可這件疑神疑鬼的個人私事,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萬一傳出去,被人笑話事小,前程都可能受影響。公安係統一把手,竟然惡夢纏身難以安心工作,傳到上級領導那兒準不會有好結果兒。


    一小時後,趙耀進到了省人民醫院,掛了神經科專家號。片刻後找到二樓專家門診室,坐於專家對麵。


    “說說什麽情況?”醫生一邊寄白大卦扣子一邊和氣地問,看樣子是剛剛上班。


    “嗯,是這樣的……”


    趙耀進一抬頭,與醫生對視了一眼,不由愣了愣,這位醫生好眼熟,花白的頭發,富態的臉龐,慈眉善目頗有仙風,好像在哪裏見過。


    與此同時,醫生眼中也閃過一絲驚訝的神色,趙耀進並未發現。


    “嗬嗬,有什麽不便嗎?”醫生見趙耀進發愣,便親切地問道。


    “噢,是這樣的,”趙耀進回過神來,他實在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這位醫生,可分明又十分眼熟,瞟了一眼醫生胸前的工作牌:王杏仁。他在朋友圈裏可沒聽說過這名字,也許是電視看多了,影視劇中醫生基本都是這種形象,頭發花白襯托經驗豐富,慈眉善目說明態度親切。趙耀進不由暗笑自己多疑,平複了一下情緒接著說:“我近來夜裏老做惡夢,白天上班全身無力,頭痛恍惚,不知可有辦法治好?”


    醫生微笑道:“照這情況可能是神經衰弱,也可能是受了刺激,你這症狀出現之前有沒有被驚嚇或受過刺激?”


    “沒有,絕對沒有,這怎麽可能?”趙耀進矢口否認,“像我們整天舞槍弄刀常年與盜賊匪徒打交道的人,驚險遇過不少,驚嚇倒不至於。”


    醫生看了一眼掛號單上的病人姓名,嘴角抽了一下,玩味地笑了笑:“常年與賊匪打交道,公安局的吧?”


    趙耀進發現自己說漏了嘴,便打哈哈道:“哈哈,特殊職業,特殊職業,你懂的。”


    醫生又笑了笑,笑得有點古怪,繼續詢問病情:“你說夜裏經常做惡夢,能不能說說都做的什麽夢?”


    “這個,醒來以後就想不起來,反正總得出一身冷汗。”趙耀進搔搔腦勺,裝作朦朧的樣子,他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夢。


    “惡夢嘛,無非就是掉進懸崖、惡鬼擋道、撞車身亡或遭人追殺幾種,其實也沒啥可怕的。”醫生好似自言自語又像是引導趙耀進回憶夢境。


    一聽到“惡鬼、撞車”的話,趙耀進臉刷地變白,眼前不由浮現出鬼魂索命的情景,他真真切切地看見一張慘白慘白的臉貼在擋風玻璃上,一隻陰森森的鬼手穿過玻璃掐他脖子……趙耀進感到呼吸急促,頭疼欲裂,雙手使勁搓動以掩飾緊張情緒。


    醫生看出不對勁,起身倒了杯水給趙耀進,順手從抽屜裏拿出一塊透明的冰片丟進水杯,對他說道:“別緊張,喝口水平靜一下,我給你加了塊薄荷片,有醒腦安神作用。”


    “謝謝醫生。”趙耀進感激地說著,端起水杯喝了幾口,薄荷的清香沁人心肺,他很快便平靜下來。


    醫生看著趙耀進喝過水,很和氣地說:“看你這情況,可能是工作壓力過大或平時生活無規律引起的焦躁不安,沒大問題,吃幾副安神藥就好了。”


    趙耀進不由有點欣喜,纏繞了一個月的惡夢,吃點藥就沒事了,早知這樣叫老婆到藥店買幾副藥不就行了,唉,受那麽多精神罪可真是冤。欣喜歸欣喜,趙耀進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就這麽簡單?”


    “怎麽?你希望嚴重嗎?我可告訴你,現在不算大毛病,但長期下去可能就是精神分裂。”醫生皺了皺眉頭。


    “哪裏哪裏,我這不是高興麽?”趙耀進小心回答。


    “那好,我給你開藥吧。”醫生撕下處方單,邊寫邊說:“照方吃藥,一星期應該就會全愈,你呐,平時要放鬆心態,不要疑神疑鬼,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做事,為人不做虧心事,妖魔鬼怪不敢纏,俗話說體疾好醫心病難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趙耀進的臉又刷地變得蒼白,醫生的話像利劍一樣無情地刺中他的心髒,他心裏可真有鬼呢。


    一個月前的某天晚上,趙耀進參加下屬宴請,酒足飯飽後打電話約相好的到賓館開房,廝混到半夜才離開。趙耀進開車回家途中,回味賓館裏與情人纏綿的蝕骨鏡頭,心頭一陣陣悸動,那白花花的胴體仿佛就在眼前晃悠,忍不住又心猿意馬起來。前麵該拐彎了,趙耀進隻顧想著白花花的胴體,沒按喇叭也沒打轉向燈,直接瀟灑地來個急轉彎——出事了,砰地一聲,車頭與一輛電動車猛烈碰撞,騎車的姑娘當場死亡,鮮血在白裙上濺出一片片落紅。


    交警呼嘯而至,一看肇事者竟是頂頭上司,好容易碰到個拍局長馬屁的機會,傻子也知道怎麽做。交警匆匆處理了現場,立馬把局長大人請到交警大隊,名曰做筆錄,實則進行保護,防止死者家屬情緒失控鬧事打人。普通肇事司機的話,被人打一頓也罷了,這位可是局長大人,尊貴!


    死者是一名剛畢業參加工作不久的女大學生,下夜班途中不幸遇上了趙耀進這個催命鬼。本來案情很容易定論,出事路口有路燈,也有監控,調取錄像視頻看一下,誰是誰非一目了然。當死者家屬要求調取錄像時,卻被告知當晚監控正好出故障無法工作。有這樣的巧事?其中貓膩傻子都知道。最後交警隊的處理結果是趙耀進駕駛過程中未有違章行為,死者電動車超速、刹車不靈,以致撞車身亡。經調解,趙耀進出於“同情”,自願賠償死者父母五萬塊錢。這樣的結果死者父母當然不服,到交警隊鬧了幾次無果,召集親友圍堵趙耀進討說法,差點被抓進公安局,終究胳膊扭不過大腿,隻好含恨罷手。


    趙耀進位高權重,擺平肇事命案後,請檢察、法院領導以及下屬交警隊負責人到酒樓吃喝一頓,再去浴室“桑拿”一回,這事便算過去了。然則他心裏還是忐忑,這事要捅大了可沒他好果子吃,這兩年反腐倡廉如火如荼,上麵三令五申嚴禁參加吃請,更嚴重的是賓館開房,那可是赤裸裸生活腐化。萬一抖出來被上麵調查,連帶受賄辦假案等見不得人的事一起挖出曝光,鐵定得玩完。表麵上趙耀進若無其事,暗中心驚膽顫,生怕死者家屬上訪,越想越怕,越怕越疑,於是就做起了惡夢。夢裏那條漆黑無盡的路,詭異的風和雨,恐怖的索魂惡鬼,趙耀進惶惶不可終日。


    趙耀進被醫生無意戳中心事,不敢吭聲,匆匆接過龍飛鳳舞的處方單到藥房取藥,然後迅速開車往回趕,看病的事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


    趙耀進開著車,頭腦裏總是閃現王杏仁醫生的樣子,總覺得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人。想著想著,他猛然想起來,那場車禍處理結束後,圍堵他的死者親屬中好像有這麽個人,花白頭發富態臉龐知識分子模樣,當時還與他正麵對過話,說的什麽已經記不清。不錯,就是他,他是對方親屬!想到這裏,趙耀進又出了一身冷汗,怎麽就鬼使神差到仇人這兒看病了?聯想到王醫生說的每一句話,分明字字含沙射影。勿庸僥幸,人家一定認出了他,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才對,那醫生卻像沒事一般,不對,這裏麵大有問題。趙耀進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根據這麽多年公安經曆,接觸過無數五花八門案件,他推理著各種可能:最可能的是醫生在藥方上玩手腳,當然他不會愚蠢到直接開一包毒藥,那樣無論得逞與否都是犯罪。高明的下毒手段應該是:醫生開的幾種藥品單個的並沒問題,而幾種配合服用,裏麵可能有一兩種會發生反應轉化成有毒元素,這種毒素可能是慢性的,讓人在不知不覺中腎髒衰竭肌肉萎縮什麽的,比如一年後發病,誰會想到今天之事?即使事發,醫生也最多算是失誤。趙耀進推理經驗豐富,越發相信自己的判斷,決定把藥品帶回去悄悄請人化驗。“好一個狡猾的老狐狸!”趙耀進得意而又憎恨地罵道。


    趙耀進正慶幸自己大腦好使,大腦卻突然針刺一般痛了開來,心也跳得厲害,眼睛有點模糊不清(也許是沒吃早飯體力虛弱外加緊張的緣故)。“不好,上當了!”他大吃一驚,千算萬算還是少算了一件事,他記得王醫生給他倒了杯水,並在水裏加了片“薄荷”,說能提神醒腦,那東西真是薄荷嗎?趙耀進看過不少偵探書籍,書裏描述茶水瓜果食品中下迷幻藥的事並不少見,高級迷幻藥無色無味,中毒後讓人產生幻覺並做出反常行為,嚴重的會上吊臥軌跳樓,死後體內不留殘毒,再高明的法醫也查不出原因,最後隻能定性為意外死亡。對了,薄荷一定有問題,或者它壓根就是添加了薄荷味的迷幻藥。趙耀進想到這兒,心跳得更厲害,大腦開始發暈,眼睛花花的,一分神,車駛入岔道,開到一座橋上。


    趙耀進迷迷糊糊發現車子在橋上行駛,心想這是出現幻覺了,來時的路上根本就沒有橋,眼下定是藥性發作把路看作了橋,狡猾的老家夥,老子一定不放過你!發狠歸發狠,趙耀進可不敢視自己生命如兒戲,趁著還沒完全迷幻趕緊停車。趙耀進猛踩刹車,心慌意亂的他哪曾想到,一腳下去沒踩著刹車,踩上了油門,車子發瘋般撞斷橋欄栽了下去……


    醫院裏,趙耀進剛離開,王醫生一瞬間仿佛蒼老了許多,他從抽屜裏摸出一隻小藥瓶在手裏把玩著,口中喃喃自語:“荷子,剛才撞死你的那個人來過了,舅舅是醫生,不能違背醫德,再大的仇隻能放心裏。在這裏,他隻是我的病人,如果舅舅剛才給他下點幻藥,他今天肯定得出事,可舅舅不能啊!荷子,原諒舅舅吧,醫者父母心,舅舅是醫生,不能啊!”


    王醫生發著呆,今天神經科除了趙耀進還沒來過其他病人。也不知發呆了多久,王醫生聽到樓下傳來120救護車的警笛聲,走到窗口往下看去,正好看到醫護人員抬著擔架奔向急救室,擔架上的傷者全身血肉模糊,胳膊掛在擔架邊晃來晃去,看樣子隻連著一層皮。王醫生心裏一緊,隨即又一陣輕鬆,他看清楚了傷者的服裝,不是趙耀進又是誰?此時的王醫生,內心五味雜陳,說不清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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