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叼著薄荷煙,坐在椅子上,上上下下地把我打量了個夠。


    我有些局促,她的眼神似乎能看透我的皮膚、骨骼,就像一台冷冰冰的×光透視儀。


    樓下的洗衣店裏,隱隱約約能聽見說話聲,還有洗衣機的轟鳴。這是一幢小樓,一樓是洗衣店,二樓是老板娘吃飯、睡覺的地方。


    老板娘索性站了起來,貼著我的身體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繼續打量,然後,她開口了,很突兀地問:“你幹淨嗎?”我愣了一下,沒明白她的意思。她笑道:“我是說,你愛幹淨嗎?”


    “噢……愛。”我點了點頭。


    老板娘也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我也很愛幹淨。我告訴你,我有潔癖。所以,我最討厭的就是那些頭發油油,指甲裏還鑲著黑泥的髒人了。在我這兒工作,你可以笨,可以懶,但就是不能髒,明白嗎?”


    “明白了。”我又一次點了點頭。


    其實,我也有潔癖。


    我喜歡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把每一個毛細孔裏的汙垢都清除得一絲不剩。為此,我要一天洗八次手、三次澡,家中的地板要拖無數次,衣服、床單也要洗了又洗。偶爾,夜裏醒來的時候,我會神經病似的穿上厚厚的冬衣,捂上口罩、帽子,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我害怕空氣中的灰塵。


    有一次,我甚至出現了幻覺。


    我看到無數的灰塵在黑暗的空氣裏逐漸變大,變成了一隻隻張牙舞爪的外星生物,它們在我周邊肆無忌憚地叫喊,它們說,要進入我的身體,把我變成了一個髒人!


    那一夜,我一直蜷縮在床頭,一動不動。


    清晨柔和的陽光照過窗子時,我才疲憊地走下床,然後,我大叫。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那個大夏天捂著厚冬衣,一夜之間起了無數熱疹的女人,簡直像個女鬼。


    那一刻,我驀然間感到了恐懼,原來,愛幹淨會將人折磨得不人不鬼。


    這其實隻是一個例子。


    像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情一樣,任何東西做到了極致,都會變得恐怖而深邃。比如,患有厭食症的人在吃了又吐,吐了又吃之後,會變得骨瘦如柴;患有憂鬱症的人,會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封閉所有與外界的聯係。


    從某一個角度來說,他們已經不是“人”了。


    他們活在自我世界中,活在別人不知也不懂的恐懼中。這就像你看到了一顆沒有嘴巴的大臉,它遠比血盆大口恐怖得多。血盆大口隻是赤裸裸的外在刺激,而沒有嘴、沒有眼睛的光禿禿的腦瓜會讓你感到毛骨悚然。


    我很害怕,怕自己會變成他人眼中那顆“光禿禿的腦瓜”。


    曾經,我在電視裏看到過有關潔癖症的介紹。那是一部紀錄片,真實且駭人。


    電視中的那個女孩長得很漂亮,她的皮膚光潔幹淨,可是,她每天還是無法控製地要去洗。她洗一切東西,洗手、洗臉、洗衣服。她把衣服洗到退色了還不罷休,她把自己的手和臉用毛巾搓得出了血,卻仍舊不停地洗。


    痛,在她的世界裏,似乎不在是什麽重要的事。


    她隻要幹淨。


    那一次,我嚇壞了。我蜷縮在沙發上,看著電視中的女孩,仿佛覺得,有一天,她會把自己的心和肺也從肚子裏掏出來,認認真真地洗洗幹淨。於是,我吐了,把晚上吃進肚裏的肉和菜一點不剩地吐在了沙發和地板上。


    林木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


    他開門的聲音響起時,我像被雷劈了一下一樣,我不能讓他看到這麽狼狽不堪、肮髒不堪的我。我站起來,望著地上那一攤綠綠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我決定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些嘔吐物清理幹淨。


    我幹脆用雙手捧起了嘔吐物,瘋狂地向廁所跑去。


    林木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地響了起來,他現在應該已經走進大門,穿過走廊,正向客廳走來。我慌了,腳下一滑,就摔到了地上。渾身上下沾滿了綠綠的液體。


    林木站在客廳門口,不可思議地望著我:“羅可,你這是在幹什麽?”


    我委屈得不知所措:“我……我……”


    林木搖了搖頭,說:“我看我還是明天再來吧,你先收拾幹淨再說。”他說完,捂著鼻子大踏步地向門口走去。我追上去,想挽留他,他卻有預感似的,忽然回過頭來,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喊道:“別過來!你太髒了!”


    林木走了,我愣在原地。


    我不知道,究竟是他太愛幹淨了,還是我太髒了。


    我跑進浴室,打開水龍頭,冰涼刺骨地冷水澆在了我身上。我瘋狂地洗,用毛巾一次又一次地擦拭身上的嘔吐物,直到皮膚發紅、疼痛麻木,仍舊瘋狂地洗,瘋狂地洗……


    任何病症,都是有誘因的。


    那一晚,我得了潔癖,林木就是我的誘因。


    我已經打了不下十次電話了,依舊沒有人接聽。


    那件皮草已經掛在儲存室內一個星期了,它的主人還沒有來認領它。它最初本來是髒的,染上了淡淡的紅酒,後來在幹洗機裏轉了一圈,它就幹淨如新了。可如今,它放置在儲存室裏已經很久了,灰塵馬上就會將它覆蓋。


    我必須在它重新變髒前,把它交到主人手裏。


    這是一種願望,我迫切地想要實現。


    小紅在旁邊望著焦急的我,搖頭歎氣地說:“羅可,別打了,你沒來的時候,我已經打過很多次了,依舊沒人接。”


    我終於氣餒地放下了話筒,然後尖叫:“小紅!你在幹什麽?”


    小紅瞪了我一眼,把手指頭放在嘴巴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很氣憤地埋怨道:“你喊什麽喊,想讓老板娘聽到是不是?”她說完,繼續沒事似的吃著瓜子。她把瓜子殼嗑開,用粘粘的舌頭一舔,果實便進了喉嚨,瓜子皮則被她塞進了櫃台下的縫隙裏。


    我慢慢靠過去,說:“小紅,你不是很愛幹淨的嗎?怎麽……”


    小紅歎了口氣,像教育小孩子一般對我說:“大姐,我是愛幹淨。如果我不愛幹淨,老板娘怎麽會雇用我?不過,她的要求已經有點病態了,我不是十全十美的人,難道吃個瓜子就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的?”


    她說完,繼續吃,白靜的指尖上粘了一層透明的唾液。


    我受不了了,我說:“小紅,別再吃了,讓老板娘看見了,你一定會被炒的。”


    小紅得意地笑了,壓低聲音,像是在說見不得人的悄悄話,她說:“怕什麽,我們把髒東西藏起來,隻把幹淨地留在表麵,老板娘不會發現的。”


    小紅說著,用腳使勁捅了捅櫃台縫隙裏露出腦袋的瓜子皮,繼續吃她的瓜子。


    我卻突然打了個冷顫,好像小紅的舌頭不是在吃瓜子,而是在吃我,粘粘的,熱熱的,髒而惡心的唾液流了我一身似的。


    我回過頭來,這個時候,手機突然響了。我拿起來,一陣興奮,是林木的短信,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主動聯係我了。短信裏隻有簡短的一句話——“羅可,我們現在能談談嗎,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把手機關掉,興高采烈地對小紅說:“小紅,我有點急事,出去一下啊!”我背起包包,向外麵跑去。


    小紅在後麵喊:“要是老板娘問起來,我怎麽說啊?”


    “就說我去送衣服了!”我隨口答道,想了想,去儲存室取來了那件皮草,高高興興地跑了出去。


    “老地方”是一間幹淨的咖啡館,那裏的杯子很幹淨,服務很幹淨,連地板都被工作人員擦拭得一塵不染。這是我和林木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他也是個愛幹淨的男人,第一次見他時,他穿著潔白短衫,頭發隨風飄揚,白淨的臉上掛著醉人的笑容。


    不得不承認,林木是個迷人的異性。


    而我,是個天生對美沒有抵抗力的女人。


    我在咖啡廳外麵就看見林木了。


    隔著玻璃,他被陽光照得透明,像個玻璃人。幹淨剔透!


    這是我一貫用來比喻林木的詞語。


    林木一直是一塊幹淨的玻璃。即使,在和我分手的時候,他的聲音仍舊那麽幹淨簡短。


    我記得,那夜他打來電話時,正好是我剛剛得了潔癖的時候。


    他在電話裏很利落地對我說:“羅可,我們分手吧。”


    我打了個冷顫,說:“為什麽?”


    他說:“不為什麽,緣分到了。我可能……可能要結婚了。”


    我不依不饒地說:“結婚?你別騙我了,你是不是因為昨晚我吐了沙發、地板上許多嘔吐物,你是不是覺得我髒?林木,那隻是一個巧合,你別離開我!我以後會很幹淨的,好不好?”


    他半天沒說話,最後,他壓低聲音說:“你別胡思亂想了。”


    電話掛斷後,我又跑去洗澡了,我把身體每一寸肌膚都泡得發白,像一塊死肉;又去刷牙,刷到牙膏泡沫變成了淡淡的血紅色,我仍舊不停地刷。我知道,林木是嫌棄我,嫌棄我髒!我要變得很幹淨!


    所以,今天在看到林木後,我特意偷偷去洗手間梳妝打扮了一番。


    我光亮整潔地坐在林木對麵,說:“對不起,等急了吧?”


    林木笑了笑,說:“沒關係,我隻是想和你好好談談。”


    “好啊,想談什麽?”


    “羅可,你……能不能離開那個洗衣店?我實話告訴你吧,那個店裏的老板娘,是我的未婚妻,我馬上就要娶她了。我不想前女友在我眼皮底下生活,你明白我的苦衷嗎?這實在有點尷尬。”


    我心裏猛烈地顫了一下。


    我不動聲色地說:“為什麽?難道是因為我髒嗎?我說過那隻是一個巧合……”我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抓住林木的手。


    林木很厭煩地甩開我的手,像甩開一件垃圾。他說:“夠了!羅可,我說過,這根本不是什麽髒與不髒的問題,你明不明白,我們隻適合做朋友,我跟你在一起,得不到我想要的,而那個女人可以給我一切,一切你給不了我的。”


    林木說完就走了,頭也不回。


    我坐在椅子上,捧起咖啡,喝了一口,好苦!然後,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笑了,笑得那麽痛快,那麽高深莫測,好像看透了一切似的,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嫌我髒!”


    這個時候,旁邊的袋子突然倒在了地上。


    那件皮草露出了腦袋,傻乎乎地對著我笑,好像在對我說:你看吧,我們都一樣髒。我們隻不過是為人類遮風擋土的一件衣服!


    有一句話說得真好,女人不過是男人的衣服。


    我拎起那件皮草,走出了咖啡廳,按照店裏提供的顧客地址,很快來到了皮草主人家的門口。很大很大的一幢房子,我按了半天門鈴,也沒人開門,於是,我就站在樓下喊。


    隔壁的鄰居被我吵醒了,一個女人探出腦袋來,不悅地罵:“神經病啊!大中午的喊什麽喊?”


    我抱歉地說:“我是來送衣服的,請問您……”


    女人不等我說完,就說:“那個女人,早不知道去哪兒了,很久沒回來了。你趕緊走吧!”


    “她去哪了,您知道嗎?”


    “鬼知道!”女人“砰”的一聲關上了窗戶。


    老板娘命令我換上她買來的一次性拖鞋,才準許我走進她的臥室。


    她依舊叼著那淡淡的清涼的薄荷煙,很不屑地望著我。她說:“羅可,你今天上午去幹什麽了?”


    “送衣服。”我低下頭。


    “送衣服?”老板娘笑了,露出黑黃的牙齒,原來再幹淨的人,也有隱藏起來的肮髒之處。我不想看,感到一陣反胃。她繼續說,“是去見人了吧?而且,還是個很帥的男人,名叫林木對嗎?”我打了個哆嗦,沒有說話。她又笑了,“我想,有些事情是該告訴你了,沒錯,林木以前是我這兒的員工,而且,我想林木也告訴你了,他要結婚了,要娶我。”


    我咬著牙,終於憋出一句話,我說:“我愛他!”


    老板娘冷哼了一聲,說:“可他要娶我。”


    我無語了,這是一句我無法反駁的話。我隻剩下不停打哆嗦的份兒。


    她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臉,笑道:“你很幹淨,很漂亮。可你明白嗎,我不想放棄林木,我也愛他。而你,我不會解雇你的,我要讓你看看,我是怎麽幹淨透明、一絲不苟地去愛林木的。你還是放手吧,我不想你變成一個肮髒的人。”


    我憤怒了,說:“我不髒!我更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鄙視著我,幽雅地吐出煙圈,陽光從她身後照射過來,以至於我出現了短暫的錯覺。我覺得她是透明的,也變成了一個玻璃人,不!或者說,已經不是人了,反而有一種深邃陰森的感覺,讓空氣凍結住。


    她說:“你還不明白嗎?這個世界有太多肮髒的人了,比如拋棄自己親生子女的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惡口連連的人,還有小偷小摸的人等等,最髒的就是你這種剝奪他人幸福的人。”


    我咬牙切齒地說:“那你也是一個髒人!”


    “對!”老板娘坐在椅子上,“你說得沒錯,這個世界上,永遠不可能有真正幹淨的人,所以,我才開了這家洗衣店。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開這家洗衣店嗎?我要把所有的髒東西通通洗幹淨!”


    她說這話時完全像個瘋子。


    我冷笑著說:“好吧,隨你便!”


    來到樓下,小紅還在嗑瓜子。櫃台縫隙裏,已經塞滿了黑黑的瓜子殼,她嘴上的口紅也完全被吃進了肚子裏。她問我老板娘對我說了些什麽,我告訴她我們在討論髒與幹淨的問題時,她滿臉的無奈。


    她說:“什麽才算髒,什麽才算幹淨?路邊的乞丐倒是真的很髒,可是他們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無法威脅任何人,你說,他們是髒的還是幹淨呢?”


    這是個深邃的問題,答案很簡單,卻可能掀開每一個人幹淨光鮮的外皮,將骨頭、血肉赤裸裸地展現。


    在我沒來得及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時,小紅突然驚喜地叫了一聲,“大帥哥,又來找我們老板娘啊?啊!不對,應該叫你老板了!”


    林木意外地出現在店裏,他望著小紅笑了笑,又意味深長地望了望我。走進了二樓。


    他裝做不認識我,這我早有預料,隨他的便吧。反正,我們最初本來就是不認識的。


    林木,其實不過是表麵幹淨的玻璃人。


    其實,和他在一起後,我已經知道,他有很多女朋友,他對每一個女朋友說,她是他的最愛。可是,他隻能娶其中一個。我來這家洗衣店隻是想再見見他,可能的話,我希望他能回心轉意。


    可我錯了。


    小紅已經很長時間沒來上班了。沒人知道她去哪兒了,徹底失蹤了。


    為了照顧店裏的生意,老板娘讓我住在了店裏。


    其實,店裏的生意根本不好,儲藏室裏倒是堆積了一大堆衣服,可那些衣服就像那件皮草一樣,幾乎很少有人來認領。那些來洗衣服的人,好像都消失了。我隻好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些衣服拿出來,塞進洗衣機器裏。


    店裏因此而變得很冷清。小紅消失了,每一天,我隻能聽見那些嘩啦嘩啦的流水聲,還有嗡嗡作響的機器轟鳴聲。


    漸漸的,我接納並喜歡上了這種聲音。


    我發現水,還有店裏任何一個牌子的幹洗劑,真的是人類最好的朋友。無論你塞進去什麽,它們都會把那東西洗得幹幹淨淨,就像新的一般。


    就像我一樣。


    每一天早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店裏比家裏的衛浴高級,有陶瓷做成的浴缸,水溫可以自動調控為人體最適合的溫度。泡在水裏,你會感覺自己好像脫胎換骨了似的,泡泡的香氣,好像可以把所有煩惱都擠掉似的。每一次,我從水裏走出來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洗掉了很多東西。


    不僅僅是汙垢,還有每一天的煩惱和憂愁。


    在水中,我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幹幹淨淨、透透明明的。


    我開始瘋狂地迷戀這種幹淨的感覺,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幹脆就躺在浴缸裏睡。早晨醒來時,我的身體會被泡得發白腫脹,像一塊白麵包,每一個毛細孔都在水裏拚命地張著大嘴,像一具具死屍。


    甚至,不需要任何洗滌用品,隻是簡簡單單的水而已。


    我開始嘲笑那些自殺者、跳樓者,或者是割手腕、喝毒藥的。他們真傻!為什麽不選擇跳河呢?哪怕你在死亡的最後一刻,仍然能夠保持潔淨,在人們發現你的屍體時,你起碼不是血肉模糊的,而是幹幹淨淨的。


    像一塊美味的白麵包似的。


    可是,後來我發現了一件怪事,我發現屋裏經常會充斥著一種怪味,有些微微臭,卻夾雜著一種洗滌液的清香,很矛盾的味道。


    剛開始,我以為是屋裏太髒了,髒了才會臭嘛,也許是冰箱裏的食物變質了。於是,我開始瘋狂地清洗,把屋裏所有的東西都擦拭一遍,冰箱裏的食物也全都清理幹淨,可這種味道還是無法消散,並且每晚準時出現,而且越來越濃鬱。


    我受不了了,這股又香又臭的怪味道讓我噩夢連連。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變得很髒很臭了,像老板娘說的一樣。因為,隨著林木和老板娘的婚期越來越近,我也越來越煩躁不安。


    我單獨去找過林木很多次,他開始勸我。後來,他幹脆躲著我。他害怕我和他的關係被戳穿,他不知道,實際上,老板娘早就知道了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覺得我徹底失敗了。


    在一個輾轉難眠的深夜,我躺在浴缸裏,好不容易讓自己睡著,那股味道卻突然飄了出來。我怒氣衝衝地跑出浴缸,打算尋到罪魁禍首。我像狗一樣嗅著那味道,跑出了房間。


    二樓的走廊很黑,沒有燈。


    我走了幾步,撞在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上。


    是老板娘,她好像就躲在黑暗裏等著我,她說:“你怎麽還沒睡?”


    我說:“有味道,很髒很臭的味道,你沒聞見嗎?”


    她突然冷冷地笑了,說:“沒什麽,是小紅的味道。”


    我詫異地說:“什麽意思?是她房間裏的味道嗎?”


    她半天沒說話,直勾勾地盯著我,突然說:“你猜?”


    我莫名地感到一陣冰冷。


    林木是在早上突然來的。


    洗衣店剛開門,他從一輛豪華轎車的副駕駛座位上昂首挺胸地走了下來。我看見車窗玻璃搖了下來,一個貴婦坐在裏麵,不屑地瞟了我一眼。


    他像沒看見我一樣,徑直跑到了二樓。我聽見他和老板娘爭吵的聲音,細細碎碎地,卻聽不清楚他們在講些什麽。隻不過一會兒功夫,林木又跑了出來,滿臉得意之色。老板娘隨後追了下來。


    她的臉在陽光下很蒼白,卻麵無表情。她問我:“你是不是很得意?”


    我哼起了歌,我確實很得意,沒有什麽比看見林木和她吵架更讓我高興的了。我說:“現在你知道了吧,早晚有一天,林木會像甩掉我一樣,也甩掉你。不要以為你能一輩子圈住他,他隻是還沒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不!應該說,是還沒找到比你更幹淨的人!”


    老板娘微微挺起那張白花花的臉,微笑道:“放心,林木永遠是我的!”


    我更得意了,她那句話明顯是在自我安慰。


    老板娘走後,我撿起了門外的報紙。


    是今天最新的早報,上麵刊登著許多尋人啟事。所有的名字和照片我都不認識,但一件穿在照片上那個人身上的皮草我認識,是儲藏室裏一直沒有人來認領的那件皮草。我拿著報紙去了儲藏室,果真和那件皮草一模一樣。


    那件皮草又髒了許多,厚厚的毛上麵粘了一層灰塵。


    我摸了一下,然後使勁地甩了甩手,髒!真髒!這種感覺好像渾身起雞皮疙瘩一般難受,就像摸在一具涼絲絲的死屍身上似的。


    我要洗手,迫不及待地衝到了樓上。水澆在我手上時,我長長地籲了口氣。這個時候,我聽見了老板娘興高采烈的歌聲。我懷疑她的腦子一定壞了,剛剛和林木吵了一架,現在居然還這麽高興!


    我循著聲音來到了老板娘的臥室外。


    門開著,她正坐在窗前,捧著一堆請柬,不知道在寫什麽。


    她的後腦勺好像長了眼睛一般,她突然頭也不回地說:“是羅可吧,你進來啊!”


    我硬著頭皮走了進去,老板娘笑吟吟地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張請柬,是她和林木的結婚請柬。上麵寫著他們的名字,還有日期、地點。隻是,日期好像剛剛被改過,改成了明晚,而且,地點很不同尋常,竟然是在洗衣店。


    我再次懷疑,老板娘的腦子真的進水了,我故意說:“剛才林木找你來幹什麽?”


    老板娘回答得很痛快:“噢!他說要和我分手。”


    我大笑起來,說:“那麽這場婚禮,難道新娘一個人參加嗎?”


    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很陰森,她說:“當然不,所以,婚禮日期要提前了。就在明晚,到時候你一定要來捧場啊!我介紹你認識我的一些老朋友,都是洗衣店以前的熟客,對了,還有小紅,我也請她來了。他們好久沒出現了,該讓他們和你見見麵了。”


    我冷笑道:“好啊!我一定準時參加!”


    她輕描淡寫地說:“謝謝你。”


    我轉身消失在門口,回到走廊,我笑得格外得意,我小聲說:“瘋子!”


    突然之間,我打了個冷顫,我想起老板娘剛才的話——他們好久沒出現了,該讓他們見見麵了!這句話很是意味深長,好像老板娘是主宰者,而他們是一件商品,或者是其他的什麽東西。


    我醒來的時候,又聞到了那股怪味道,髒臭且夾雜著一股洗滌劑的清香味道。


    於是,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地板上,腳踝被人狠狠地抓著,像拖死狗一樣拖著向前走。我用力掙紮了一下,可渾身無力,軟綿綿的。我用勁力氣,向前方看,是老板娘,她呼呼地喘著粗氣,正用力地把我往地下室拉。


    可能是聽到了我的呻吟,老板娘扭過頭望了我一下,慘慘地笑道:“你醒了,別費力氣了,我在你的洗澡水裏下了藥,幾個小時內,你是動不了的。”


    我虛弱地說:“你……你要帶我去幹什麽?”


    “參加我和林木的婚禮啊!”她回答道,“林木和所有賓客都到了,就差你了。”


    我再沒有一絲力氣了,任憑她拖著我前進。


    當地下室的門打開的時候,那股怪味道更濃鬱了。


    我愣住了,渾身抖動不已。


    地下室裏有一台巨大的滾桶式洗衣機嗡嗡作響,還亮著很明很熱的烤燈,從西頭到東頭,抻著一根鋼絲繩,繩上晾著東西,不是衣服,而是一個又一個人!那些人被巨大的烤燈烤成了片狀,像鹹魚幹一樣,輕飄飄地掛在鋼絲繩上。


    我感到一陣惡心。


    老板娘歎了口氣,望著我說:“你看看你,參加人家的婚禮,這是什麽樣子嗎?”她說著開始給我一一介紹鋼絲繩上的賓客,“這幾位都是洗衣店的熟客啦,這位是拋棄妻子的張先生,這位是做假古董買賣的李先生,還有這位,喜歡罵人的張女士。”


    我閉上眼,不敢再看了。


    她笑道:“別怕,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有潔癖,他們雖然以前很髒,但現在很幹淨的!”


    她說著,繼續向我作介紹:“這兩位你一定認識,小紅和唐女士。但他們和林木的關係,你一定不清楚,這位唐女士就是林木以前的女朋友。”她撫摸著那張最扁最幹的人皮,“他們是在我的洗衣店裏認識的,她比我有錢,她來這裏幹洗過許多件皮草,不過,最後那件她沒來得及取走,因為,我覺得她髒,隻好把她洗了!”


    “還有小紅。”她又轉向了一張很新的人皮,“羅可,你做夢也沒想到,其實,根本不是我讓林木拋棄你的,而是小紅,她比你和我都要年輕漂亮,她是林木的新歡。而我和你一樣,隻不過是林木眾多女友中的一個!”


    我終於弱弱地說了話,我說:“你……你真是瘋了!”


    這是一句廢話,所以,她根本沒理我,繼續說:“沒錯,我是瘋了,你也一樣,從你得了潔癖那一刻起,你和我都是瘋子,你和我都受不了髒東西!”


    這個時候,那台巨大的洗衣機突然“叮當”響了一聲,完成了洗滌任務。


    老板娘眉飛色舞地回過頭去,一邊說一邊打開了洗衣機的門:“賓客都介紹完了,現在我的新郎該出場了。”


    我看見了林木,他赤裸裸地被老板娘從滾筒裏拽了出來。身上的皮被洗得白花花的,很幹淨,甚至有些微微透明。老板娘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林木掛了起來,掛在那台大烤燈的旁邊。


    我終於忍不住慘叫了一聲。


    老板娘又望向我,繼續慘慘地笑:“你怕什麽?你應該高興啊!他現在很幹淨了,脫胎換骨了啊!他永遠不會變成以前那個花心的男人了。從現在起,他娶了我,他會永永遠遠地愛著我!他所有的髒都被我洗掉了!”


    我開始打顫,因為老板娘陰森森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那台洗衣機。


    我感到渾身發毛。


    她卻突然恢複了正常的語氣,她說:“羅可,你知道嗎?這個世界對於我們這些喜愛幹淨的人來說,總是肮髒不堪的。你知道我為什麽這樣做嗎?我不是在害他們,而是在幫助他們,死亡便是一個人最幹淨的時候。”


    她竟然哭了,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淚,向洗衣機走去。


    洗衣機是全自動的,她設置好時間,很從容地鑽了進去,她說:“現在,該新娘子登場了!”


    滾筒的玻璃門內,她扭曲著身體,最後對我笑了笑。水逐漸漫過她的身體,轟鳴聲響起,她在洗衣機裏翻滾、翻滾……


    我坐在櫃台前,繼續經營洗衣店的生意。很多時候,我會想起老板娘,雖然,她已經被我晾在地下室裏。我知道,其實這個世界對於我們來說,本就是病態的,我們瘋狂地索取的,隻不過是一份純潔幹淨的感情而已。


    奇怪的是,在老板娘把自己洗幹淨之後,我的潔癖仍舊沒有好,反而因為受了很大的刺激而越來越嚴重了。


    我想哭,這個時候,突然有人走了進來,把一件衣服丟在我麵前。


    我驚叫:“好髒啊!”


    那個人冷冷地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不髒來你們洗衣店幹什麽?”他說完,丟下衣服走了,路邊一個小男孩向他乞討食物,他一腳把男孩踹到了路邊,男孩哇哇大哭。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了看他留下來的地址和電話,幽幽地說:“是啊!的確很髒,該洗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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