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消失的女作家


    曾韻在售票亭前中踩下刹車,遞上一張百元大鈔,傾身透過玻璃抬頭望去,隻見一座三米高的雕像肅立在拱橋邊。雕像身穿南宋官服,但他身旁的石碑卻是簡體字。


    曾韻接過門票,用力踩下油門,車子“嗖”的一聲駛過拱橋,隻餘拱橋下的湖水,在陽光下漾起點點金色光芒。


    她是知名懸疑女作家葉雲秋的責任編輯。早前葉雲秋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過完十一長假,她一定將《民俗村遺案》的稿子交給她。


    此刻已經是十月七日下午三點,就在兩個小時前,葉雲秋突然發短信告訴曾韻,她來了周家莊采風。曾韻立馬回撥電話,葉雲秋的手機卻關機了。


    曾韻想到《民俗村遺案》拖稿近兩年,眼中的怒意更甚。


    “曾韻,我做了一個夢……如果我用紀實小說的形式重寫,你覺得怎麽樣?”


    “曾韻,天藍畫了一幅畫,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我決定再寫一個更好的開篇。”


    曾韻的腦海中不斷掠過葉雲秋形形色色的拖稿理由,隻覺得牙齒隱隱作痛,右腳再次踩下油門。


    不出幾分鍾,她狠狠踩下刹車,“嘭”的一聲鎖上車門,疾步走向德興客棧。


    “小姐,葉雲秋是不是住在這裏?”她高聲詢問服務員,又補充道,“她大約三十歲,帶著一個十歲的小女孩。”


    前台服務員還未回答,突然間,刺耳的火警鈴聲大作,一縷青煙自樓梯口飄出。頓時,人群炸開了鍋。


    曾韻大步邁入櫃台,卻見櫃台內並沒有電腦。她奪過入住登記表快速瀏覽,指甲劃過一個又一個名字,最後停留在龍飛鳳舞的“葉雲秋”三字上。


    她試圖查找房間的電話,忽然想起,她親自駕車前來,全因客棧壓根沒有電話。


    原來,周家莊民俗村的宣傳噱頭是“返璞歸真”,早幾年甚至嚴格遵循收繳遊客手機的規定。


    而眼前的德興客棧,它是不折不扣的仿明代建築,不要說屋子裏的擺設,就是服務員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明朝時期流行的款式,比電視劇中的演出服更精致逼真。


    曾韻轉身衝向樓梯,忽然聽到一陣歇斯底裏的童稚尖叫聲。


    她循聲看去,葉雲秋的女兒葉天藍就站在人群中,雙手緊緊抓著她心愛的布藝樹,閉著眼睛仰頭尖叫。


    曾韻的日光在人群中搜索,卻沒看到葉雲秋的身影,心中奇怪。她正要跑過去把葉天藍抱離客棧,卻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逆著人流走向葉天藍,抱起她就往外走。


    “站住,放下天藍!”曾韻疾呼,隻見男人把葉天藍脖子上的耳機塞人她的耳朵,輕拍她的背安撫她。葉天藍每次尖叫,唯有這樣才能哄她安靜下來。


    曾韻緩下腳步,隱約聽到遊客們議論,是三樓著火了,她心中大急。葉雲秋就住在三樓,而她絕不可能丟下女兒獨自逃生。


    曾韻不顧一切跑上樓梯,被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從身後撞了一下。老人是周家莊的村長周天禮,自稱周氏一族族長,也是德興客棧的老板。


    曾韻緊隨周天禮衝上三樓,走廊上早已濃煙滾滾,火舌仿佛隨時都會竄出房門。


    “甲、乙、丙……”曾韻瞬間臉色煞白,著火的房間正是葉雲秋入住的丙字號房。


    消防車很快就到了。曾韻尚不及衝人著火的房間,就被周天禮攔腰抱住,拖出了客棧。她在客棧外的人群中遍尋不著葉雲秋,於是半跪在葉天藍麵前,抓著她的手臂急問:“天藍,你媽媽去了哪裏了?她是不是在房間裏?”


    葉天藍一味低著頭,專注地沉浸在音樂世界,仿佛壓根沒聽到曾韻的話。


    “天藍!”曾韻急了,一把拽落她的耳機。


    “啊!”葉天藍放聲尖聲。


    ''‘你幹什麽!“早前抱著葉天藍離開大堂的男人_聲嗬斥,疾步走過來隔開她們,瞪著曾韻高聲說,”有什麽話對我說,我是她爸爸!“


    ”你是她爸爸?“曾韻驚愕地看著男人嫻熟地把耳機塞回葉天藍耳中。


    雖然她和葉雲秋稱不上”閨蜜“,但自她認識葉雲秋,葉雲秋就是單親媽媽,為了照顧身患自閉症的女兒,幾乎沒有私生活,怎麽會突然冒出一個丈夫?


    ”這位先生。“曾韻把葉天藍護在身後,”如果你真是雲秋的丈夫,我不可能不認識你。“


    男人反問:”如果你和雲秋很熟悉,就應該很清楚,天藍不可能回答你的問題。“


    曾韻愣住了,葉天藍一向隻和葉雲秋一個人說話,剛才她是急瘋了,才會大聲逼問她。她搖頭道:”不管怎麽樣,沒找到雲秋之前,我不會把天藍交給任何人。“


    曾韻話音剛落,周天禮灰頭土臉跑了過來,之前在櫃台後麵忙著結賬的女服務員周盼盼跟了過來,低聲解釋:”爸爸,他就是陳浩先生和他的女兒天藍,今天中午入住三樓的丙字號房。“


    她同樣狼狽不堪,衣服上還沾著血跡,似乎受傷了。 周天禮看了_一眼葉天藍,對著陳浩說:”陳先生,您放心,您的妻子不在房間內。消防員已經確認,屋子裏沒人,明火也已經被撲滅,不過……“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又急巴巴補充,”你們的行李……“


    ”你確定雲秋不在房間裏?“陳浩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曾韻,轉而又對周天禮說:”我出去散步之前,雲秋明明對我說,她想和天藍睡一會兒……“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周天禮搖頭,”總之,屋子裏沒人,這是肯定的。“


    ”我已經在附近找了幾圈,都不見雲秋……她不會扔下天藍的……不行,我得親自去房間確認一下。“陳浩一邊說,一邊大步朝客棧走去。周天禮急忙追了r上去。


    曾韻偷偷打量陳浩。他身穿卡其色休閑外套,手指修長幹淨,外表看起來與葉雲秋上一本書的男主角隱約有幾分相似。一時間,她吃不準他的身份,忽見葉天藍越過自己,跟上陳浩的腳步,與他保持三步遠的距離,亦步亦趨。


    陳浩大約走了十幾步,這才停下腳步回頭衝葉天藍微微一笑,低聲說了句什麽,轉身繼續往前走。


    曾韻心中的詫異升至極點。葉天藍是先天自閉症患者,十分排斥陌生人,不喜歡肢體接觸,有嚴重的語言障礙。她看得出,陳浩對葉天藍有—定的了解,而葉天藍並不排斥他。曾韻輕抿嘴唇,再次撥打葉雲秋的手機,依舊關機中。


    眾人行至三樓,整個走廊已經焦黑一片。周天禮與消防員交涉許久,對方這才勉強允許他們在門口查看。


    曾韻在旁邊聽著,一顆心重重往t沉。她上前兩步朝裏望去,隻見臨窗的書桌旁,椅子被挪了出來,占據了床邊的過道,桌子的右手邊放著焦黑的茶杯,左邊是一塊被煙火熏得黑漆漆的石雕。


    曾韻一把推開陳浩,彎腰越過黃色警戒線,徑直走向書桌。正對椅背的桌麵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雲秋的筆記本電腦呢?“曾韻心生不祥的預感,”雲秋隻在寫書的時候,才會把電腦和石雕拿出來。石雕必定在電腦左上角四十五度的地方……“ 她的聲音漸漸弱了。她看到一塊正正方方的灰燼就在床鋪中央,以灰燼的形狀估計,正是葉雲秋的筆記本。她檢視usb接口位置,並不見u盤。


    ”雲秋一定出事了,得馬上找到她。“曾韻的目光掠過陳浩與周天禮,詢問消防員說,”地上有助燃劑的痕跡,你們應該已經通知刑偵隊了吧?“


    ”小姐,請你站到黃線後麵,刑偵隊的同誌自然會查明真相。“消防員半推半拉,把曾韻趕出了現場。


    正當曾韻拿出手機欲再次撥打葉雲秋的電話,忽聽周天禮低聲說:”你叫天藍?這個名字不常見……你姓什麽?“ ”周老板!“陳浩上前幾步隔開周天禮,把葉天藍護在身後,問道,”聽周老板的意思,你聽過這個名字?“ ”沒有,沒有。“周天禮連連搖頭,”我隻是覺得這個名字挺特別的。“


    曾韻顧不得走廊上的小插曲,按下重撥鍵,葉雲秋的手機依舊關機中她的目光落在陳浩身上,轉而走到一邊,撥通葉家保姆的電話。


    果然,葉家保姆根本就不知道陳浩,更沒看過有男人到過葉家,


    曾韻聽著保姆的話,心中的擔憂更甚。她剛想掛斷電話,忽聽保姆說:”中午的時候,葉小姐給我發了一條短信……“


    曾韻眉頭一跳,忙問:”阿姨,雲秋什麽時候給你發的短信?她說了什麽?“


    ”一點剛過的時候,就一句話:我去周家莊采風了。若不是我女兒正巧在家,我都不知道采風是什麽意思……“


    曾韻顫著手指掛斷了電話,怔怔地盯著手機屏幕卜那一行冰冷的文字:我去周家莊采風了。


    兩條短信一字不差。


    2.殘照


    曾韻獨自坐在刑偵隊臨時設立的問話室,一口接一口地吸著煙。她麵色凝重,夾著香煙的右手微微顫抖。


    警察不僅不相信她的話,還一口咬定葉雲秋不願與出版社續約,她作為責任編輯,與之有直接的利豁衝突,因此放火恐嚇她。


    ”真是好笑!“曾韻氣憤地一坐下,深吸兩口氣平複情緒。漸漸的,她的神情愈加凝重。


    回過頭想想,自己擔任葉雲秋的責任編輯近八年,隻知道她有一個患自閉症的女兒,其他的竟然一無所知自己甚至不知道,葉天藍是不是她的親生女兒。


    懷疑就像是春雨過後的野草,在曾韻心中瘋長。她五指握拳,拇指的指甲幾乎陷入指肉。


    對麵房問,刑偵隊長周孝鵬正在那間屋子替陳浩錄口供。


    曾韻在問話室等至天黑,民警告訴她,公安局已經從高速公路的交通攝像頭,及周家莊村口的售票亭確認她的說辭。


    鑒於周家莊隻有售票亭前拱橋這一個出入口,因此她並不具備縱火的時間,所以她可以離開了。


    曾韻本想主動去找周孝鵬,請他把調查的重點從縱火案轉至葉雲秋失蹤案。猶豫片刻,她還是去葉天藍了


    二樓的客房內,葉天藍獨坐在沙發前,左手抓著布藝樹右手握著鉛筆,在a4紙上亂畫。曾韻在她身邊坐下,她默默往旁邊移動,與曾韻隔開半個座位。


    ”天藍,你應該記得曾阿姨的,我們前幾天才見過,阿姨給你買了冰激淩。“曾韻柔聲陳述,又低聲請求,”你能不能畫給阿姨看,為什麽和媽媽分開了?“


    葉天藍低頭端坐著,就連眉毛都沒動下


    曾韻知道,在旁人眼中,葉天藍就是個聾啞人。事實上,她會說話的。她不自覺抬高音量,急道:”天藍,你媽媽有危險,難道你不想找到她嗎?“


    葉天藍依舊低著頭,仿佛壓根沒聽到,但曾韻注意到,她畫畫的動作加快了幾分。


    曾韻拿起桌上的畫紙,紙上是一座小山丘,山丘頂端孤零零長著一棵小樹苗,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像是樹枝,有一個人影似乎正在給小樹苗澆水。


    從小樹苗的分叉判斷,葉天藍畫的應該是她手中布藝樹。


    曾韻記得,大約三四年前,葉天藍偶然l在櫥窗中看到這棵樹,站在街上不願離開。這幾年,她無時無刻都把它拿在手裏,就是睡覺也不願鬆開。


    她暗暗歎了一口氣。影視作晶中,經常把自症兒童描繪成擁有特殊天賦的天才少年,可現實中,大多數自閉症患者智力發展遲緩,很多人終身沒有自理能力。


    葉秋雲為了女兒,幾乎傾其所有,從藥物治療、心理治療,到認知行為治療,她什麽都嚐試過。可惜,十歲的葉天藍隻能川簡短的詞匯與她交流。


    曾韻默默放下畫紙,忽見房門口似有光影掠過。”什麽人?“她大喝一聲,打開房門追了出去,遠遠看到一個黑影快步跑下樓梯。


    曾韻擔心葉天藍,立馬折回客房,卻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張照片。她撿起照片,照片上的人像被刮去了,隱約可以分辨是兩個人。照片的背景是一大片草坪與一排梧桐樹。


    她皺著眉頭走回沙發,隨手放下照片,卻見葉天藍拿起了照片。


    ”天藍,你見過這張照片?“曾韻愕然。她的話音未落,葉天藍已經拿著照片站起身,徑直走出房門。曾韻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葉天藍行至門口,低著頭左右看了看,敲了敲隔壁房間的房門,安靜地站在門口等候。


    當下正是10月7日的夜晚,國慶長假已經結束,再加上之前的大火,整個客棧空蕩蕩的。葉天藍在門口等了一分鍾,不見行人開門,她又去敲另一扇房門。


    如此周而複始四次,曾韻上前詢問:”天藍,如果你在找陳浩,跟著我走,你聽明白了嗎?“


    然後,曾韻試探著走了兩步,葉天藍沒有反應。曾韻又走了幾步,葉天藍終於邁開步伐,但一直與她保持四步遠的距離。


    事實上,曾韻也不知道陳浩在哪裏。按她推測,警方一定已經證實,他並不是葉雲秋的丈夫。


    兩人走下樓梯,她遠遠聽到刑偵隊長周孝鵬義正辭嚴地嗬斥:”陳浩,不要以為你不說,我們就查不出來。四年前,你的女朋友離奇失礞,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周隊長,四年前的案子,警察已經排除了我的嫌疑……“


    ”警方隻是暫時沒有找到證據,不等於排除了你的嫌疑……“


    ”周隊長,想必你們已經證實,雲秋並沒有離開周家莊,她一定就在某處!“


    曾韻聽到這兒,再也按捺不住情緒。她正欲上前,葉天藍已經先她一步推開房門。她急忙跟了上去,就見葉天藍徑直走向陳浩,對著他伸出右手——她的手指捏著被刮去了人像的照片。


    陳浩的目光掠過照片,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麵摩擦,發出急促而尖銳的聲響。他低頭注視葉天藍,右手四指用力壓著桌麵,拇指捏住桌沿,似乎想把桌麵掰斷。


    周孝鵬看了他一眼,傾身抓住葉天藍手中的照片。


    ”媽媽!“葉天藍抓著照片不願鬆手,”媽媽,找,你。“她艱難地陳述,手指緊緊抓著照片。


    ”告訴警察叔叔,你的媽媽是不是正在找這位陳叔叔?“周孝鵬說得又急又快,眼中閃過一絲興奮。


    ”不對!“曾韻懷疑陳浩,同樣不相信周孝鵬。她走到葉天藍身邊,柔聲問:”天藍,你的意思,是不是讓陳叔叔按照這張照片去找你的媽媽?“


    ”媽媽!“葉天藍仰頭看向天花板,又轉頭注視窗外,逃避眾人的目光,右手依舊緊緊攥著照片。


    周孝鵬鬆開手,用眼神示意曾蕺解釋清楚。


    曾韻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陳浩,低聲解釋:”天藍無法說出完整通暢的句子,她對雲秋表達自己口渴了就會說成’想喝,什麽,你‘。“


    ”是的,天藍無法理解主謂賓結構,也說不清楚代詞、助詞,隻能用簡單的詞匯表達自己的意思,但她能夠聽明白別人的對話。“陳浩說話間,伸手捏住照片。


    葉天藍立馬鬆開手指,急促地重複:”找,找,找!“


    周孝鵬從陳浩手中拿過照片,一眼認出照片上的地址,冷聲說:”陳先生,村民已經證實,下午的時候,你所謂的出去散步,就是繞著村邊這排梧桐樹徘徊。“


    陳浩沒有否認周孝鵬的話,隻是避重就輕地回答,他在河邊散步罷了。


    曾韻看得出,周孝鵬意圖把陳浩扣留在問話室,奈何葉天藍隻願跟著陳浩。


    一行人行至客棧的大堂,服務員周盼盼正坐在櫃台後麵看書。 ”盼盼,大堂伯呢?“周孝鵬詢問。曾韻猜測,他口中的大堂伯應該是指客棧的主人周天禮。 周盼盼站起身,低著頭說周天禮剛去找村裏人開會,商量祭祀的事。她已經換了身幹淨衣裳,手腕包著紗布,臉色蒼白,右手微微顫抖。


    周孝鵬點點頭,叮囑她早些休息,轉身往外走。


    眾人在夜色中疾行,黑沉沉的夜,除了秋蟲的哀鳴,隻剩下鞋子踩在草地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曾韻打了一個冷顫,腦海中掠過葉雲秋在《民俗村遺案》題記中寫下的一段文字:


    ……雖然我隻是一堆枯骨,沉睡在黑土褐蔓中;雖然我隻是一縷冤魂,盤旋在青山綠水間,但我依舊期盼沉冤昭雪的那天……


    曾韻”啊“的一聲尖叫,呆呆地看著腳下的草坪。手電筒慘白的光線下,青草似乎正泛出幽幽綠光。


    ”曾小姐,你怎麽了?“走在隊伍最前麵的周孝鵬停下腳步。眾人的目光落在曾韻身上。


    ”沒,沒什麽。“曾韻臉色慘白,她壓下恐懼,舉步向前,卻見葉天藍停下了腳步。


    ”天藍,怎麽了?“曾韻詢問。


    葉天藍低頭不語,抓著心愛的布藝樹緊緊壓在胸口。


    陳浩折了回來,低聲問:”天藍,怎麽不走了?“


    葉天藍依舊不語,腳下似長了釘子,動也不動。


    3.枯骨


    周孝鵬臉色微沉,命女警原地待命,自己則帶著其他人朝河邊的梧桐樹走去。


    曾韻猶豫片刻,選擇留在葉天藍身邊。遠遠地,周孝鵬一行人的手電筒光影圍繞梧桐樹轉了兩個圈,慢慢朝她們折回來。


    按照周孝鵬的意思,既然梧桐樹下沒有任何異常,所有人暫時先回客棧,奈何葉天藍又嚷又叫,對靠近自己的人拳打腳踢,就是不願挪動半步。


    眾人無奈,隻得留曾韻陪她。幸好民俗村崇尚”親近自然“,有帳篷睡袋出租,總算沒有讓她們以地為席,以天為被。


    清晨,刺目的陽光令曾韻本能地翻了一個身,睜眼就見一個個山丘連綿起伏。她閉上眼睛,用力睜開,不遠處的梧桐樹下,蜿蜒的田埂映人她的眼簾。


    頃刻間,曾韻臉色微變,猛地坐起身,就見葉天藍正盤腿坐在她腳邊,仰頭呆呆地望著梧桐樹。


    ”天藍,告訴曾阿姨—“她習慣性伸手,手掌在半空中僵住了,自閉症患者無法忍受肢體接觸。


    曾韻凝視葉天藍的側臉:”天藍,媽媽有沒有說過,陳叔叔是你的什麽人?“她並沒有忘記,客棧的服務員證實,葉雲秋與陳浩是以夫妻身份登記入住的。


    葉天藍默不作聲,把布藝樹夾在胳膊下,從自己的雙肩包內拿出素描本和鉛筆,”噌噌“幾筆,熟練地畫出了昨晚那幅畫。


    曾韻撕下畫紙,臥趴在地,透過草葉的縫隙朝遠處看去,田埂瞬間變成了一座座小山丘。她久久注視前方,眼睛所到之處,與葉天藍筆上所繪十分相似,唯一的差別,她隻畫了一棵小樹苗,而她的眼前是一整排高大的梧桐樹。


    如果畫上的人正在種樹呢?


    曾韻站直身體,遠眺枝葉繁茂的梧桐樹。 據她所知,周家莊民俗文化村是近十年才慢慢建起來的,河邊的這排梧桐樹差不多也就十年的樹齡罷了,可葉天藍今年也才十歲! 她越想越糊塗,遠遠就見周天禮拿著一大摞東西往北邊的宗祠走去。


    ”周老板!“曾韻叫住了他,忽然,她想起,周天禮曾打聽過葉天藍的名字,便咽下已經到嘴邊的話,問:”周老板,一大早就忙上了?“


    周天禮”嗬嗬“一笑,回道:”雖然客棧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但村子裏還有不少遊客。按原本的日程安排,今天得做一場祭祀典禮,晚上還有篝火晚會……曾小姐放心,隻要葉小姐還在村子裏,大家一定會幫忙找到她的。“


    曾韻笑了笑,問道:”周老板,整個周家莊就隻有南邊一條出路嗎?雲秋會不會跑到北邊的樹林,不小心迷路了……“


    ”不會,不會。“周天禮連連搖頭,”村裏開鑿人工河的時候,故意把整個村子都圍住了,隻留村口一座拱橋出入。村子裏沒有船,除非葉小姐遊水離開……“


    ”爸爸!“周盼盼由遠及近走來。+


    曾韻聞聲回頭,就見她頭簪紫檀玉簪,水滴狀點翠耳環隨著她的步伐微微蕩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她身穿月白色交領中衣,下身的淺綠色馬麵裙擺上繡著碧綠的竹葉,那耀眼的翠綠與對襟褂子的緄邊遙相呼應。


    有那麽一瞬間,曾韻覺得,她就是從明朝穿越而來的仕女。


    ”曾小姐。“周盼盼靦腆地打招呼。曾韻隨口問:”周小姐,這是祭祀的禮服嗎?真漂亮。“


    ”女人是不能參加祭祀活動的。“周盼盼疏離地笑了笑,回頭對周天禮說,”爸爸,你一晚上沒睡,祭壇那邊,我去準備吧。“說話間,她的目光落在曾韻手中的畫紙上,微微皺了皺眉頭。


    ”周小姐,你見過這幅畫?“曾韻敏銳地察覺了周盼盼的異樣,周天禮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畫紙。


    周盼盼抬頭看一眼河邊的梧桐樹,輕輕搖頭,接過周天禮手上的東西,往北邊的祭壇去了。


    此時,周孝鵬一行人正往這邊走來,曾韻壓低聲音問:”你知道畫上的人是誰嗎?“見他不答,她又道,”這麽說吧,河邊的這排梧桐樹是什麽時候種下的,是誰種的?“


    ”曾小姐,昨晚我們檢查過幾遍,並沒有任何發現。我已經吩咐下去,今天會在河裏打撈……“


    ”雲秋不會有事的!“曾韻高聲打斷了他,”警察要找的是活人,不是屍體!“


    眾人沉默了。其實曾韻心知肚明,整個周家莊猶如一間密室,村民和警察找了一下午都不見葉雲秋的蹤跡,她恐怕已經凶多吉少。


    曾韻強壓下憂慮,沉聲說:”無論是神秘人送來的殘照,還是天藍的畫,都指向這排梧桐樹。周警官,難道你不覺得,我們首先應該弄清楚,是誰種下了第一棵梧桐樹嗎?“


    ”第一棵?“周孝鵬伸手朝正前方指去,”曾小姐是說這一棵嗎?“


    此刻雖已是金秋十月,但梧桐樹下的植被依舊碧綠青翠,並沒有挖掘過的痕跡。可葉天藍的話,明顯地指向這一處!


    最後,周孝鵬無法,親自與幾名民警拿來鐵鍬,在樹下挖掘起來。 不過幾分鍾的時間,周孝鵬等人已經挖了近一米深的土坑,清晰可見梧桐樹的樹根。他扔下鐵鍬,對著曾韻冷哼:”曾小姐,現在滿意了嗎?“


    突然間,眾人隻聽”哢嚓“一聲,一個民警急道:”隊長,好像有些不對勁。 話音未落,他撬出鐵鍬,一隻灰黑色的骷髏頭“咚”一聲掉落土坑,空洞的眼窩內填滿黑漆漆的泥土,仿佛一雙黑不見底的眼眸,正直勾勾盯著眾人。


    所有人都呆住了,曾韻怎麽都沒想到,會在梧桐樹下挖出一具枯屍。


    頃刻間,葉雲秋在《民俗村遺案》題記中描繪的畫麵,鋪天蓋地向曾韻襲來:野草之下,根蔓之上。漆黑的土壤,沉睡的枯骨,盤旋的冤魂……


    一切的一切竟然與葉雲秋的文字絲毫不差!


    曾韻失神地往後退去,手機掉在了地上。她回頭看去,葉天藍就坐在不遠處的草坪上,麵無表情看著他們。


    “撲通”一聲,曾韻摔倒在地,腦海中掠過葉雲秋千奇百怪的拖稿理由:


    “曾韻,我想用紀實小說的表現形式……曾韻,天藍畫了一幅畫……曾韻,小說不能寫得太真實……”


    如果葉雲秋所說都是事實呢?


    曾韻艱難地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向葉天藍,抓著她的胳膊急問:“你媽媽到底發現了什麽?這是你們第一次來到周家莊,對不對?她與你說過什麽……”


    “啊!”葉天藍閉著眼睛歇斯底裏地尖叫,用力推搡著曾韻。


    “天藍!”曾韻死死抓住她,急促地問,“你的媽媽是不是在收集資料的時候,發現了凶殺案?你快告訴我!”


    “曾小姐!”周孝鵬最先醒悟,抓著曾韻的手腕隔開她和葉天藍。


    “你知道什麽!”曾韻用力推開他,轉頭對葉天藍說,“你媽媽很危險,昨天的短信一定是凶手發的!”


    “啊!”葉天藍的眼淚湧出了眼眶,雙手使勁揪扯自己的頭發。


    “快,抱住她!”周孝鵬一邊吩咐女警,一邊拽住曾韻,怒道,“你說的全都是猜測……”


    “隊長,祭壇那邊好像有些不對勁。”


    民警的話音未落,眾人忽見不遠處的宗祠火光衝天,烈焰幾乎染紅了大半的天空。


    4.裸屍


    曾韻最後一個跑至祭壇,隻見周孝鵬抱著昏迷的周盼盼衝出火焰。周盼盼發絲淩亂,衣服焦黑一片。 “快打消防電話,找滅火器,裏麵還有人!”周孝鵬放下周盼盼,轉身想往火焰中衝,被旁邊的同事拉住了:“隊長,火太大了,不能去!”


    曾韻的腦子嗡嗡直響,壓根無法思考。她隻聞到濃烈的助燃劑味道,感到一股又一股熱浪迎麵撲來。


    她一步步上前,透過木材的縫隙,她看到了一具裸露的女體。


    女人的後背綁著木樁子,趴在地上動也不動。她的長發已經燒著,白皙的肌膚在橘黃色火焰的映襯下,泛出詭異的光芒。


    “雲秋,那是雲秋!”曾韻瘋了似的衝向大火,“快救她,她還有救,火焰中央的溫度是最低的……”


    民警—左一右拉住曾韻的手臂,或許木堆下的溫度並不高,但四周都是助燃劑,他們隻是血肉之軀,壓根無法衝過火牆,更別說把人從木堆下拉出來。


    周孝鵬無言地站在大火前,熊熊烈火染紅了他的臉頰,映紅了他的眼睛。曾韻軟倒在地,泣不成聲,暗紅的指甲深深陷入炙熱的土地。


    眾人眼睜睜看著女屍的身體變得焦黑,沉默聽著“劈裏啪啦”的燃燒聲。


    民警從客棧抱來滅火器隻是杯水車薪。直至救火車呼嘯而來,才撲滅了明火,此時屍體早已變成一堆焦炭,麵目幾乎不可辨。


    “到底怎麽回事?”曾韻擦幹眼淚衝向周盼盼,“是誰把你打暈的?你為什麽不救雲秋?”


    “我……”周盼盼抱緊雙臂,低頭不敢看曾韻。她的後腦綁著厚厚的繃帶,肩上披著毛毯,身體瑟瑟發抖。


    周孝鵬隔開曾韻,輕撫周盼盼的肩膀安慰她:“你有沒有看清楚,木堆下的人是不是葉小姐?”


    “我……我不知道。”周盼盼搖頭,“我沒看清她的臉。”


    “是誰把你打暈的,你看到了什麽?”


    周盼盼再次搖頭,低聲回答:“我在祠堂擺祭品,聞到火油的味道,走出來查看……然後,然後……”她驚恐地抓住周孝鵬的手腕。


    “然後什麽!”曾韻催促。


    周盼盼眼中噙著淚,斷斷續續說,她看到木堆下麵躺著一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從身後打暈了。


    “爸爸?你們有沒有看到我爸爸?”周盼盼焦急地詢問民警。


    周孝鵬順著她的目光環顧四周,並不見周天禮。他隱約記得,自己在梧桐樹下掘屍的時候,周天禮獨自一人離開了。村子內再次發生火災,他不可能躲起來不見人。


    “快找大堂伯!”周孝鵬高聲吩咐,“不能再有人失蹤了!”


    盡管周孝鵬發動全村的人尋找周天禮,但他就像第二個葉雲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消失得無影無蹤。至於女屍是否是葉雲秋,隻能等法醫取證後,進行dna比對才能確認。


    或許是禍不單行,兩個小時後,就在市公安局刑偵總隊抵達周家莊之前,陳浩潛逃了。


    曾韻接受了刑偵總隊刑警的問話,她把兩條一模一樣的短信,葉雲秋的生活及寫作習慣,《民俗村遺案》中對枯屍的描寫等事和盤托出,獨獨沒有說,葉雲秋每一次寫稿子,都會在u盤中做一次備份,而客棧三樓的火災現場並沒有u盤的殘骸。


    問話的末尾,曾韻鄭重其事地說:“警察同誌,雲秋通過電子郵件給我看過小說的大綱。”她拿出車鑰匙交給一旁的警察,“麻煩您去我的車子上拿我的筆記本或者平板電腦,裏麵可能有線索。” 刑警沒有接過鑰匙,隻是請她一同前往停車場。


    曾韻走出問話室,抬頭就見周孝鵬護在周盼盼身前,對刑偵總隊的刑警說,周盼盼在十年前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在醫院住了一年多。 之後周盼盼從大學輟學,緊接著她的親哥哥又離家出來。這些年,她一直與周天禮相依為命,請他們務必把工作重心放在找人上麵。


    不一會兒,曾韻已經抵達車庫,伸手按下車鑰匙,預期中“嗶”的一聲並沒出現。她腳步略頓,再次按下車鑰匙,車子依舊沒有反應。


    “曾小姐,怎麽了?”刑警詢問。


    曾韻快走幾步,隻見奇瑞的駕駛座車門微張。她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副駕駛座和後座的公文包、電腦包均被打開,筆記本電腦和平板電腦不見了,錢包掉在座位底下。她撿起錢包翻看,裏麵的現鈔一分不少。


    “警察同誌,事實再清楚不過,凶手故意用短信引我來周家莊,就是為了拿走我的電腦。他一定以為,雲秋已經把《民俗村遺案》的稿子交給了我,而稿子裏麵有他的犯罪證據。”曾韻一字一句地控訴。


    刑警朝車內看一眼,一邊按下手機,一邊說:“曾小姐,郵箱隻需用戶名密碼就可以登錄……”


    “我的用戶名和密碼都記在電腦上麵,不然我就直接用手機查看了。”


    刑警狐疑地看她一眼,對著手機另一頭說:“隊長,曾小姐的車子被撬,電腦被竊。車鎖有不規則劃痕,應該才是慣偷。我們從客棧一路走來停車場,沿途都沒有攝像頭。”


    不消五分鍾,刑事技術組趕來停車場取證,並未發現竊賊的指紋。周孝鵬作為協助刑偵總隊辦案的刑警,質問曾韻:“曾小姐,電腦、錢包等貴重物品,你為什麽沒有帶回房間,卻留在車上?”


    曾韻不敢說,她生怕有人搜查她的房間,遂高聲反詰:“周警官,自昨天下午三點,我抵達客棧,事情一樁接一樁,我哪有機會回來取東西?”


    “曾小姐,看網上的消息,《民俗村遺案》馬上就要出版了,想來葉雲秋女士已經寫完……”


    “周警官,你不會想說,我們這是借機炒作吧?”曾韻冷哼一聲,“炒作用得著搭上性命嗎?”


    “暫時並不能肯定,焦屍就是葉雲秋女士。”周孝鵬平靜地陳述。


    短暫的沉默中,曾韻看到民警急匆匆跑過來,對著市公安局領頭的刑警耳語。


    她悄然靠近,隱約聽到對方低語:“……法醫說……屍骨的年代很長……可能已經有上百年……”


    她上前幾步,高聲說:“警官同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與案子有沒有關係。”她稍一遲疑,斟酌著陳述,“兩年前,雲秋構思新書之初,我曾建議書名取《民俗村疑案》,但她堅持,必須用’遺‘字……”


    周孝鵬打斷了她,不屑地說:“曾小姐,你又想說,葉雲秋試圖借這本新書,揭露村子裏的凶殺案嗎?我不是告訴過你,除了盼盼的哥哥去了外地工作,村子裏從沒有人失蹤,或者非自然死亡……”


    正當兩人爭執間,一名年輕民警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對著周孝鵬說:“隊長,徐州那邊打來電話,他們輾轉找到葉雲秋的原籍,可她的父母說,照片上的葉雲秋並不是他們的女兒,而是他們女兒的同學!


    ”而且他們並沒有外孫女。老兩口言之鑿鑿,他們已經有八九年沒見到女兒了,隻是每個月收到她寄來的生活費。“


    曾韻懵了。八年前,她剛到出版社實習,就在葉雲秋第一本書出版之前,她聲稱身份證丟失。


    最後是曾韻向出版社申請,出具了葉雲秋的身份證明,又陪著她去公安局補辦了臨時身份證。


    '' 如果葉雲秋壓根不是真正的葉雲秋,那她到底是誰?


    5.古屍重埋


    曾韻瞥一眼周孝鵬表情凝重的側臉,默然聆聽刑偵總隊的警官吩咐手下,在徐州取的葉雲秋母親的dna,又讓民警通知社會福利院,派社工前來照顧葉天藍。


    曾韻心知,因她和陳浩都與葉天藍沒有血緣關係,周孝鵬這才在第一時間派手下前往徐州。她再看周孝鵬一眼,隨即低聲建議,取周天禮或者周盼盼的dna與葉天藍作比對。


    待刑偵總隊的民警問完話,她找了一個借口回房間,透過客棧的窗戶,遠遠望著梧桐樹下的警察。


    不知過了多久,曾韻確認走廊無人,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她才走了四五步,又轉身折回房間,把水果刀藏在身上。


    同一時間,警察與法醫圍在梧桐樹下,用毛刷掃除枯屍邊上的泥土。早前掉落在地的骷髏頭已經裝入證物袋。漸漸的,一米多深的土坑內,清晰可見一副黑色人體骨架臥趴在泥土上。


    法醫仔細檢查許久,吩咐助手拍完照片再取出屍骨。


    周孝鵬迫不及待地迎上前詢問:”陳醫生,這條護村河是在八九年前陸續挖掘的,這棵梧桐樹……“他手指樹幹,”這是我在八年前親手種下的,我可以保證,當時絕沒有屍體,您怎麽會說,這人死了上百年呢?“


    ”上百年隻是我的保守估計。“法醫拍了拍周孝鵬的肩膀,”這具骸骨的骨頭和細胞已經嚴重腐蝕,從腐蝕程度判斷,這人極有可能死了五六百年。具體死亡時間,必須做同位素檢測才能確定。“


    ”五六百年?“所有人都呆住了。


    法醫點頭道:”當然,就像周隊長推測的,它並不是一開始就被埋葬在這裏的。“


    陽光明媚的午後,眾人凝立在梧桐樹下,沒有人接話。


    刑偵總隊的刑警正欲把話題引向早前發現的焦屍,法醫卻饒有興趣地說:”但這具古屍上的傷痕,很可能與剛剛發現的焦屍一樣,甚至是一模一樣。“


    ”陳醫生,您這話是什麽意思?“周孝鵬不解。


    法醫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剛剛發現的焦屍,她的雙手被釘在木樁子上,腹腔有刺傷,胸口有利器紮刺的痕跡。因為傷口已經完全碳化,肉眼無法判斷那些是死前傷,還是死後傷,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起火的時候,她已經死亡。至於這具古屍——“


    法醫伸手指了指土坑,接著又道:”這具屍體的左右手腕,尺骨與橈骨間均有傷痕,從傷痕的深淺判斷,應該是這樣——“


    他伸出手腕,做了_一個從手腕正麵紮入木錐子的動作,轉而敘述:”古屍的第三第四根肋骨上均有傷痕,應該是胸口被利刃猛紮留下的傷痕。


    “最後是她的腹腔,以我的經驗,她的腰椎及髖骨上的傷痕,很可能是被劍一類細長形利刃穿透所致,而且一定和剛才發現的焦屍一樣,是從正麵往後背穿透的。”


    說到這,他著重指出:“從骨頭上的傷痕深淺,傷口形狀推測,胸口與腹部的傷,應該是不同的凶器所致。”


    法醫的話音剛落,現場再次陷入沉默。他的話清楚地說明,眼前發生的一切並不僅僅是謀殺,更是一場殺人儀式。


    “古屍和焦屍的傷痕,真的一模一樣?”不知是誰突然開口。


    法醫鄭重點頭,一字一句地回答:“分毫不差。”


    “不可能的。”周孝鵬連連搖頭,“不可能發生延續六百年的連環謀殺案!”


    “不過是模仿作案罷了。”刑偵總隊的刑警逼視周孝鵬,壓著聲音喝問,“事到如今,周天禮失蹤,陳浩潛逃,葉雲秋身份不明,生死未卜,你還不坦白交代,你到底隱瞞了什麽?”


    周孝鵬掏出一支煙,顫著右手點上,狠狠吸了兩口,這才低聲說:“其實也不算是隱瞞,這些事在’周家莊民俗文化村‘的宣傳資料上寫得很清楚,公元1392年,周德興、周驥父子以’帷德不修‘的罪名被父子連坐……”


    “就是村口那座銅像?”


    “是。”周孝鵬點頭,“他們死後,他們的妻兒在此耕田織布,教養兒孫。


    ”大堂伯,我是說周天禮,他說,周氏族譜上記載,周驥的妻子因女兒德行不檢,親手處死了她。宣傳冊子上寫的是’裸身錐於木柱,利刃穿心,火炙而亡……“


    ”這也太扯了!“年輕的民警連連搖頭,”周隊長,你不是想告訴我們,這具枯屍是周驥的女兒吧?“


    周孝鵬並不惱怒,隻是低聲陳述:”我並沒有見過族譜,所以我和村裏的大多數人_樣,都覺得這事不過是宣傳噱頭,畢竟事情已經過去六百多年了。


    “再說,誰也無法證實,周家莊的祖先是不是周德興父子。我想,村民對旅客們眾口一辭,也是因為這個傳說帶來的經濟收益。”


    周孝鵬說得萬分誠懇,眾人又是一陣沉默。


    隨著太陽西斜,法醫的助手們小心翼翼地抬起古屍,鑒證人員也完成了初步的物證收集正要收隊,忽聽一人大叫:“下麵還有屍體!”


    眾人急忙回頭,就見土坑中露出一截森白的骨頭,骨頭的顏色明顯比早前的古屍淺。


    半個小時後,當助手們扒開薄薄的土層,兩具骸骨並排而臥,確切地說,兩具不完整的骸骨並排躺在土坑中,恰巧處於早前那具古屍的正下方。


    “怎麽隻有這幾根骨頭?”周孝鵬顫聲詢問。 法醫一一曆數:“額骨,肱骨,髖骨,股骨,髕骨,這是人體最堅硬的幾根骨頭。早前那具焦屍,若沒有及時滅火,大概也就隻剩下這幾根骨頭吧。”


    “你的意思……”


    “火葬場焚屍,1600度高溫,富氧慢燒一小時才能把屍體燃盡。在空氣中燒屍,即便有助燃劑,也不可能把骨頭全部燒成灰燼。”法醫一邊說,一邊跳下土坑,撿起一根骨頭,搖頭歎息,“燒成這樣,想要提取dna,恐怕已經不可能了。沒有頜骨,顴骨,鼻骨,也無法做麵容修複。”


    “近三十年,周家莊都沒有失蹤人口。”周孝鵬喃喃自語,低聲詢問,“難道他們也是五六百前的古屍?”


    “不是。”法醫斷然否認,“從骨頭的腐蝕程度推斷,他們被焚屍的時間不超過十年。”


    6.暗湧


    月朗星稀的夜,周家莊的梧桐樹畔燈光通明,就連祠堂前也亮起了探照燈。


    刑偵隊正沿著護村河搜索屍骸。遊客們留下聯絡方式後被驅逐出村,售票廳暫時由警察看守,村民們人心惶惶,議論紛紛。


    空曠寂靜的停車場,曾韻的奇瑞依舊被黃色警戒線包圍。駕駛座上,忽明忽暗的煙頭把酒紅色的指甲映襯得豔麗而詭異。


    曾韻手肘撐著車窗,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嘭”的一聲,副駕駛座的車門被拉開,一個黑影坐了進來。


    曾韻熄滅煙頭,扔下宣傳冊,右手握住手袋中的匕首。


    “你怎麽會約我在這裏見麵?”陳浩詢問。


    “外麵都是找你的警察,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曾韻冷聲回答。


    陳浩微微皺眉,問道:“天藍呢?”


    “社會福利院的社工陪她睡下了,明天回市裏。”曾韻在黑暗中打量陳浩,壓低聲音問,“u盤和我的電腦呢?”


    此刻的她隻希望看一看葉雲秋留下的訊息,或者能夠發現真相。這就 是為什麽她助陳浩潛逃,又指揮他尋找葉雲秋的u盤。


    陳浩稍一停頓,沉聲說:“不管你信不信,我按你說的,前來撬車門的時候,車子已經被撬開,你的電腦都不見了。不過我找到你說的u盤了,就在雲秋房間的窗戶下麵。”


    曾韻沉默不語,右手抓著匕首,左手緊握方向盤。


    “你助我離開客棧,因為是相信我?”


    “你到底是誰?”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車廂內再次陷入沉默,隻餘淡淡的煙味。片刻,曾韻低聲說:“我不相信你,但天藍相信你。”她用力握住匕首,低聲問,“你是天藍的大夫,還是她的親生父親?”


    陳浩微微一怔,續而笑道:“我一直在替天藍做認知行為治療。其他的事,你看過這個就會明白。”他左手的打火機亮起火光。


    “你瘋了,會被人發現的!”曾韻急忙吹熄打火機。就在火光熄滅前,她驚鴻一瞥他手中的照片。


    照片正是曾韻在房門口發現的殘照,隻不過上麵的人像並沒有被刮去,相攜而立的一對璧人正是陳浩與一個陌生女人。


    曾韻低聲說:“照片上的女人就是周孝鵬口中,你失蹤了四年的女朋友?” “是。”陳浩艱難地點頭,“我一直以為,我們在這裏吵架之後,她在離開的路上失蹤,直至我看到天藍畫的那幅畫,還有她手中的布藝樹……”


    “天藍的畫,到底是怎麽回事?她才十歲,那一排梧桐樹是在八年前種下的。”曾韻一臉狐疑。


    “我攻讀生物心理學。人們普遍認為,孩童的記憶宮殿在四五歲之後才逐步建立,事實上,大腦記錄的事實,遠遠多於我們的意識。有些潛意識中的記憶,往往會影響我們的心理,甚至生理……”


    “你的意思,天藍兩歲的時候,在這裏目睹了凶殺案。她記住了那棵樹,所以抓著布藝樹不放,她記住了那畫麵,所以不斷畫畫。這事加重了她的自閉症。”


    陳浩重重點頭,一字一句說:“根據我和雲秋——不,她的真名叫做王嵐。根據我倆的推測,死者是天藍的父親,和真正的葉雲秋是—對情人。


    ”昨天下午,我去河邊散步,就是為了確認埋屍地點,結果王嵐先被盯上了。我懷疑,天藍交給我的殘照,其實是王嵐手上的那張……我一直想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刮下人像,塞入門縫給你……“


    曾韻打斷他,問道:”你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周天禮。“ 曾韻怎麽都沒想到,天藍的生父居然是周天禮聲稱外出打工的大兒子。 按照陳浩的陳述,八年前,周天禮的兒子和天藍的母親王嵐,以及真正的葉雲秋上演了一出狗血三角戀。


    天藍母女遭拋棄,離開周家莊前,她憤而拿走了葉雲秋的錢包,卻沒料到準備雙宿雙棲的一對情人已經被謀殺。而周天禮正是在那時聽過”天藍“的名字。


    回想七八年前,曾韻猛然記起,她一開始與天藍的母親接觸,隻知道她的網名。後來,她無意間看到葉雲秋的銀行卡和身份證,指著身份證的照片說,照片和真人。點都不像。


    當時王嵐沒有否認,卻也沒有承認。後來,她去了,一趟徐州,回來之後就對她說,她的身份證掉了,需要出版社出具身份證明。


    車廂裏,陳浩見曾韻不說話,反問:”難道你覺得凶手不是周天禮?“


    ”我不知道。“曾韻搖頭,”就算是連環凶殺案,凶手也有廣泛意義上的動機。周天禮殺子,有什麽動機?“


    ”我本來以為,《民俗村遺案》揭露了真凶,凶手生怕我已經拿到原稿,所以用短信把我引來周家莊。“黑暗中,她目光炯炯地盯著陳浩。


    陳浩看不到曾韻的表情,但他感覺到她的懷疑。他拿出u盤放在車頭,失望地說:”據我說知,王嵐壓根沒寫《民俗村遺案》。這次我們假扮夫妻入駐客棧,是想弄清楚真相。“


    他打開車門步出副駕駛座,背對曾韻說:”我會繼續暗中尋找周天禮。“


    曾韻默然聆聽陳浩的腳步聲遠去。她還是想不通,為什麽這起案件會和六百年前的那起一樣?


    曾韻想不出所以然,訕訕地步下駕駛座,信步走到停車場外,遠遠望著祠堂附近的燈光。突然間,她聽到細微的腳步聲。


    ”陳浩?“曾韻轉身,來不及看清來人,隻覺得後腦一痛,暈了過去。


    ”八年前,我已經放過你們,你們為什麽還要回來?“


    粗啞的聲音不斷灌入曾韻的耳膜,她強撐著意誌力慢慢睜開眼睛,就見周天禮弓著背,在她麵前來回踱步。她像粽子一樣,被綁在了椅子上,嘴裏塞了毛巾。


    周天禮穿著類似祭祀用的道褂,頭上依舊戴著他的瓜皮帽。


    ”嗚嗚嗚!“曾韻使勁掙紮。


    周天禮轉頭朝她看過來,憤怒地控訴:”我沒有錯,你們為什麽多管閑事?因為我,你們才知道什麽是宗祠,什麽是傳承,什麽是禮儀孝道……“


    ”嗚嗚嗚!“曾韻更用力掙紮,她已經聞到助燃劑的味道。


    ”嗚嗚!“她的手腕已經磨破,可繩子依舊沒有鬆開的跡象。難道她真要被活活燒死?


    周天禮在屋裏來回踱步,嘴裏嘟囔著:”我們的祖先最重禮義廉恥,我連自己唯一的親兒子都殺了……我把他們埋在祖先的屍骨下,就是要好好淨化他們的靈魂……


    “我殺的都是該死的人,他們對祖先不敬,對先人留給我們的文化精髓嗤之以鼻……”


    “阿瑩什麽時候對你口中的祖先不敬了?”陳浩撞開了房門。


    曾韻看到,他口袋中有一縷光線掠過,應該是手機。她對著他搖頭,示意他不要進屋。


    周天禮拿出打火機,轉頭對著陳浩說:“你說四年前那女的?哦,她是你女朋友吧?她為了躲你,闖入宗祠,她褻瀆了周氏先祖……”


    “就因為這樣,你殺了她?”陳浩跨入屋子。


    “其實我正等著你。”周天禮笑了起來,按下打火機,翩翩的火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目。


    曾韻這才看清楚,他們身處破舊的小屋,四周都是稻草幹柴。


    “你到底殺了多少人?”陳浩已經失了理智,“王嵐是不是你殺的?”


    “是!”周天禮毫不猶豫地點頭,“我殺了她,藏起屍體,又燒了房間,就是想給你們一個警告。本來我打算在今晚的篝火晚會上,在眾目睽睽下燒死她,可惜被盼盼發現了屍體……”


    眾目睽睽?曾韻愣住了,轉念間又想到,民俗村每隔幾日就會舉行篝火晚會,旅客們隻顧著吃喝,又哪裏會注意到,木堆下是什麽。這樣的燒屍就仿佛古時候處死不貞的婦人。


    “那張照片呢?”陳浩追問。


    “自然是從王嵐身上拿的。”周天禮似乎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我想把罪名推給你,再裝作畏罪自殺的樣子,沒想到你先一步逃走了……”


    “周天禮,放下打火機!”無數的警察堵住了房門,手電筒晃得曾韻睜不開眼睛,隻得偏過頭去。


    “一切都結束了。”周天禮蒼涼大笑,“孝鵬,盼盼是無辜的,她的病,需要一輩子吃藥……”


    “把打火機放下!”周孝鵬逼近門檻,“不要一錯再錯!”


    “我沒有錯!”周天禮搖頭,“有他們陪葬,我可以在烈火中永生——”


    “嘭!”槍聲劃破了深夜的寧靜。


    曾韻看得很清楚,在槍響的瞬間,周天禮鬆開了拇指,打火機熄滅了。他仰天倒地,掌心向上,手指緊緊握住打火機,生怕火星濺在柴火上。


    “嗚嗚嗚!”曾韻瘋了似的掙紮,待民警解開她嘴裏的毛巾,她疾聲大叫:“周天禮不是真凶,天藍有危險!”


    她顧不得解釋,跌跌撞撞跑回客棧,就見社工被打暈在天藍的房間,而天藍不知所蹤。


    “到底怎麽回事?”陳浩急問。


    曾韻臉色鐵青,拿出口袋中的u盤,在眼前端詳:“有電腦嗎?誰有電腦!”


    她啞聲大叫,又失神地低語:“木錐紮腕,十字架綁縛,這是行刑,是懲罰;剜心是謀殺;那刺腹呢?為什麽刺腹?女人的腹部是什麽?民俗村的宣傳資料上寫著,周驥的妻子殺女,因為女兒行為不檢……” “這太荒唐了!”民警們紛紛搖頭。 曾韻恍若未聞,自言自語:“連環殺手的心理是最純粹的,謀殺與儀式,缺一不可……死刑,懲罰,淨化……她會把天藍帶去哪裏淨化?”


    “找到電腦了!”


    曾韻迫不及待把u盤插入usb接口,點開文檔。u盤上並沒有《民俗村遺案》的文稿,隻有幾張圖片,上麵淩亂地寫著:偏執妄想型精神分裂深陷陰謀,20歲左右發作,孤獨寂寞,臆想性交談,心智固化……


    她打開另一張圖片,又見葉雲秋寫著:退學,八年前謀殺哥哥,儀式,幻覺,謀殺遊客,埋葬,祠堂……


    “周盼盼患有精神分裂症?”曾韻在人群中尋找周孝鵬,“我看到她手抖,不是因為她害怕,而是精神科藥物所致。”


    周孝鵬茫然地搖頭,回道:“大堂伯說,盼盼隻是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在醫院住了一年,不得不從大學退學……”


    “周盼盼知道周天禮把所有警察都從祠堂那邊引開了,她帶著天藍去了祠堂!”說話間,曾韻已經衝了出去。


    7.尾聲


    寧靜的夜,周盼盼高舉火把,一步步逼近葉天藍。她挽著明朝最流行的墜馬髻,身穿明製對襟褙子,繡著冬梅的馬麵裙蓋住了腳上的繡花鞋。 她抬頭注視半空,喜悅地看到周氏祖先對她讚許地點頭。她聽到他們說,她完成了最後的使命,就可以與他們相聚。將來,還會有其他周氏族人繼承他們的遺誌。


    葉天藍戴著耳機站在祭壇前,低頭盯著腳尖。她的腳下是緩緩湧動的汽油,她的身後是堆積成山的木柴。


    “天藍,快過來!”曾韻疾呼。


    “她不會理會!”陳浩顧不得地上的汽油,快步衝上前抱住葉天藍。


    周孝鵬待要製住周盼盼,她手中的火把已在空中翻了兩個身,掉在了地上!


    “轟!”火光瞬間衝出祠堂,濃煙滾滾襲來。


    陳浩抱住葉天藍在地上滾了兩個圈,眾人七手八腳湮滅他們身上的火星,抬頭看去,整個祠堂已經陷入一片火海,周盼盼站在烈焰中注視眾人,臉上掛著微笑。


    烈火整整燒了一夜,祠堂化為灰燼。焦黑的廢墟與祠堂前一個個冰冷的屍坑交相輝映,訴說著無盡的悲涼。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六百前的屍骨,那些殘忍的傷痕是周盼盼亦或是周驥的妻子留下;更不會有人知道,這是否是一場延續六百年的連環謀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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