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時候,朱雙喜一直覺得死亡是一種騙局,死了就是去了某個地方。


    比如說,壇子裏。


    那時候他家裏的房子是木質的,樓上有一個黑黑的房間,裏麵有很多蓋著蓋子的壇子,他覺得他的姐姐們就在那些壇子裏。這個古怪的念頭一直在他的腦子裏時隱時現,揮之不去,糾纏了他二十多年。


    刑滿釋放之後,朱雙喜沒有回家,在監獄附近租了一個單間,住了下來。在他服刑期間,父母生病去世了,家裏的老房子早已坍塌,他無處可去,隻能在外麵飄著。


    這是一個大雜院,一排八九間老舊的紅磚房,背陰的地方都長出了苔蘚,五六個髒兮兮的小孩子在院子裏玩土,幾個麵目陰沉的男人蹲在牆根下,無所事事。


    這天晚上,停電了。


    大雜院經常停電,不稀奇。


    有個男人扯開嗓子罵了幾聲,就沒動靜了。有兩個女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自己的孩子回家睡覺,喊了一陣子,也沒動靜了。她們的孩子肯定已經回家了。


    朱雙喜不想睡覺,打算出去轉轉。


    有一戶人家打開了應急燈,大雜院裏總算有了一點光。幾個人在院子裏乘涼,看見朱雙喜,他們沒打招呼。他們的神情好像和平時不太一樣。


    大雜院外麵是一片工廠,灰頭土臉的。


    朱雙喜漫無目的地走。


    周圍沒有亮光,很顯然,這一片都停電了。走了一陣子,他回頭看了一眼,大雜院已經隱在了黑暗裏。


    走著走著,他突然看見前麵黑糊糊的綠化帶旁邊有什麽東西在動。他放慢腳步,輕輕地走過去,看見是一個小孩,大約三四歲,低著頭坐在水泥台階上。


    他蹲下來,問:“你怎麽不回家?”


    那個小孩抬起了頭,沒說話。


    他拿出手機,照了照,發現是一個小女孩,是李有的女兒。李有也住在那個大雜院,四十歲左右,靠收廢品為生。他妻子很瘦,臉色發黃,很少出門。


    朱雙喜四下看了看,大聲喊:“李有!李有!”他以為李有就在附近。


    四周不見一個人。


    “你叫什麽?”他問。


    她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


    朱雙喜拉起她的小手,說:“走,回家。”


    她乖乖地站了起來,跟著他走。她的手很涼,黏糊糊的,似乎沾了什麽髒東西。


    乘涼的幾個人都回去睡覺了,大雜院裏靜悄悄的。


    朱雙喜敲了敲李有家的門。


    沒人應。


    他使勁敲門,一邊敲一邊喊李有。旁邊的門開了,一個中年女人探出半個腦袋,看了看他,說:“李有去醫院了。他妻子生了病,聽說病得不輕。”


    朱雙喜指了指身邊的小女孩,說:“她一個人在外麵,我把她帶回來了。”


    “李有今天晚上肯定不會回來了,你先帶著她吧。”


    “我不會帶孩子。”


    “給她找個睡覺的地方就行。”


    “她叫什麽?”


    中年女人想了想,說:“好像叫望兒。”


    “她餓了怎麽辦?”


    “隨便找點東西給她吃。”說完,她把腦袋縮回去,關上了門。


    朱雙喜隻好把她領回了家。這是一間十幾平米的屋子,有一張木床,一個衣櫃,上麵鑲嵌著一麵鏡子,一個很舊的寫字台,缺了一條腿,用磚頭墊著。角落裏,有幾個黑色的土陶壇子,是房東留下的。


    朱雙喜點上蠟燭,把她抱起來,放到了床上。她很瘦,很輕,比一隻小貓重不了多少。


    “你餓嗎?”他問。


    她的目光繞過他,看著那幾個黑色壇子,眼神裏充滿了驚恐。


    他拿起寫字台上的火腿腸,剝開,遞給她。她立刻接過來,三口兩口就吃了。她的吃相有點凶,一邊吃一邊盯著朱雙喜,似乎害怕他搶她的食物。


    朱雙喜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擺在她的麵前:兩個麵包,四根火腿腸,一個鹵蛋。


    她都吃了。


    他從沒見過這麽能吃的小孩。她一定是餓壞了,他想。


    吃完飯,她沒有要睡覺的意思,盯著寫字台上的幾個木頭人,目不轉睛地看。那是朱雙喜雕刻的,他在監獄裏學的這門手藝。


    “你喜歡木頭人?”朱雙喜問。


    她怯怯地點了點頭。


    “喜歡哪一個?”


    她伸手指了指。那是一個很厲害的小孩,叫哪吒。


    朱雙喜拿起哪吒,遞給了她,說:“送給你了。”


    她接過來,輕輕地抱在懷裏。


    過了一會兒,朱雙喜用濕毛巾擦幹淨她的手和臉,又把床收拾了一下,用衣服疊成一個小枕頭,放在裏麵,讓她睡覺。她穿的短褲和背心,都很髒了。朱雙喜想給她脫下來,洗一洗,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再小,也是異性。


    他吹滅了蠟燭。


    很遠的地方,有個女人在喊她的孩子,一個男人隨聲附和,他們的聲音裏有哭腔。他們的孩子不見了,這是一件很悲慘的事,比任何事情都要悲慘。


    他扭頭看了看望兒。


    她麵朝裏,蜷縮在床上,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都不喊了。也許,他們已經找到孩子了。也許,他們已經絕望了。


    睡意一陣陣襲來,朱雙喜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有一對眼珠子亮亮地閃著,是望兒。


    朱雙喜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古怪而單調的夢,隻有一個黑壇子,沒有背景,沒有聲音,自始至終隻有它孤零零地站在黑暗裏,不聲不響,紋絲不動。


    一個靜止的夢。


    早上,朱雙喜醒過來,還在想那個夢。想了半天,他也不知道那個夢是什麽意思。他晃晃腦袋,坐起來,才發現望兒不見了。


    “望兒,望兒。”他喊了兩聲。


    沒人應。


    他穿好鞋子,打算出去找她。走到門口,他無意間瞥了一眼角落裏的黑色壇子,心中一動,慢慢地湊了過去。壇子都有蓋,他以前從沒打開過。他蹲下來,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深吸了幾口氣,他伸出了手。


    第一個壇子是空的。


    第二個壇子是空的。


    朱雙喜逐漸放鬆了警惕,打開了第三個壇子,把手伸進去,立刻又縮了回來——裏麵有東西,黏糊糊的。他探頭往裏看,很黑,看不清楚。他把壇子抱到窗戶邊,讓光線照進去,往裏看。


    裏麵是那個木頭哪吒,已經被肢解了,手腳、腦袋和身體胡亂堆在一起,上麵還塗抹了一些褐色的東西,是方便麵醬包。


    誰幹的?


    昨天晚上睡覺之前,朱雙喜反鎖上了門,別人進不來,隻能是望兒幹的。


    她為什麽要這麽幹?


    也許,這隻是一個孩子的惡作劇,朱雙喜想。他走出去,沒發現望兒,卻看見李有蹲在他家門口。他的眼睛很紅,一看就是沒睡覺。


    “望兒呢?”他走過去問。


    李有站起身,說:“在屋裏。”停了一下,又說:“麻煩你了。”


    “別客氣。”


    “進屋坐坐吧。”


    李有的屋子要大一些,大約有二十幾平米,陳設很簡陋,不過還算幹淨。靠牆的地方,有一張鐵質的雙層床,一個女人麵朝裏躺在下鋪,身體裹在被子裏,隻露出一堆沒有光澤的頭發。


    望兒坐在一個小木凳上,眼睛一直盯著床底下。


    床底下很黑,不知道有什麽。


    朱雙喜坐了下來。


    李有給他泡了一杯茶。那是一個搪瓷杯子,肚子很大,上麵印著雙喜字。


    “昨天晚上,真是麻煩你了。”李有說。


    “沒什麽。”


    無話可說了。他們平時很少交流,隻是見麵時點頭打個招呼。


    朱雙喜四下看。


    他們應該剛吃完早飯,碗筷還擺在桌子上,有一個碗裏還有一些剩下的小米粥。他注意到一個細節:桌子上有兩副小孩用的碗筷,一個紅色塑料小碗,一個藍色塑料小碗,兩個白色的小勺子。


    “你們家還有一個孩子?”朱雙喜問。


    “什麽?”李有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朱雙喜指了指桌子上的碗筷,又問:“你們家還有一個孩子?”


    李有的臉色一下就變了,支支吾吾地說:“沒,沒有。”


    他在撒謊,朱雙喜想。


    “我先回去了。”他站起身說。


    李有也站起身,吞吞吐吐地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你說。”


    “等會兒我們還得去醫院,你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望兒?”


    朱雙喜有些猶豫。他沒有帶孩子的經驗,還有,他覺得望兒有點古怪,跟一般的小孩子不太一樣,不那麽討人喜歡。


    “她很乖,有東西吃,有地方睡覺就行。”李有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掏出幾張零錢,遞給朱雙喜。他的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吃苦的人。


    “行,我幫你看著她。”朱雙喜沒要他的錢。


    李有把錢揣起來,很拘謹地笑了笑。


    朱雙喜又把望兒領回了家。


    過了一陣子,來了一輛麵包車,停在了李有家門口。李有把妻子抱出來,放到了後座上。那個女人的手腳耷拉著,一直不動。麵包車抖了幾下,開走了。望兒倚在門框上,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按理說,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看見父母離開了,肯定會吵鬧,可是她毫無反應,這一點很反常。


    朱雙喜的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她不會是撿來的吧?


    大雜院裏的人陸續出去了,有人去擺攤,有人去工地搬磚,有人去掃馬路,有人去工廠上班,有人出去找工作……


    朱雙喜想出去買台二手電視機。他手頭還有些錢,坐牢前的積蓄。他坐牢的原因和這個故事沒什麽關係,不贅。


    “帶你出去玩兒,好不好?”他問望兒。


    她不說話。


    朱雙喜拉著她,出去了。


    天氣不錯,有風,不是很熱。


    朱雙喜雇了一輛三輪車,去舊貨市場。很快,他買了一台三十二寸液晶電視機,又買了衛星天線,抱著往外走。舊貨市場門口有個老頭在賣捏麵人,有孫悟空、豬八戒、黑貓警長和忍者神龜,還有各種小動物。


    望兒停下來,定定地看。


    “你想要?”朱雙喜問。


    她點了點頭。


    “要哪個?”


    她指了指一個小女孩,應該是白雪公主。朱雙喜給她買了白雪公主,她拿在手裏,還不走,還是定定地看。


    “買一個就行了。”


    她咬著嘴唇,突然說:“姐姐也要!”


    朱雙喜嚇了一跳,他原本以為她不會說話。他蹲下來,問:“你還有姐姐?”


    她點點頭。


    “你姐姐在哪兒?”


    她的神情變得有些茫然,歪著頭,半天不說話。


    朱雙喜又買了白雪公主,交給她拿著。


    回到家,已經是中午了。


    李有還沒回來。


    朱雙喜把電視機和天線接好,鼓搗了一陣子,能看電視了。他找到動畫片,讓望兒看。她對動畫片很感興趣,眼睛都不眨一下,定定地看。她一直沒放下那兩個麵人,牢牢地抓在手裏。


    朱雙喜出去買了一些吃的東西,還給望兒買了兩盒牛奶。回到家,他看見望兒還在看電視,手裏還抓著那兩個白雪公主。


    他把東西放在寫字台上,忽然聞到了一股異樣的氣味,抽了抽鼻子,發現是血腥味。他嚇了一跳,四下看了看,最後把目光停留在那幾個黑色壇子上。他走過去,發現其中一個壇子口有血跡,心頓時懸了起來。


    他回頭看了一眼,望兒還在看電視,表情異常平靜。他把壇子抱到門口,慢慢地打開蓋子,往裏看了一眼,裏麵有幾個肉乎乎的東西,白白的,手指大小。他抖了一下,猛地把蓋子蓋上了。


    那似乎是幾個人的手指。過了一陣子,他覺得不對頭——大雜院裏看上去一切正常,應該沒有事故發生,壇子裏怎麽會有人的手指?


    朱雙喜又打開了蓋子,仔細看。是幾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小老鼠,它們都死了,身上沒有傷口,隻是嘴角有血跡,應該是被人捏死的。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望兒,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2、


    又停電了。


    望兒沒起身,還是定定地看著電視機。


    朱雙喜把東西擺在寫字台上,說:“去洗洗手,吃飯了。”


    她飛快地跑出去,到院子裏的水龍頭下洗手。半路,她摔倒了,一聲不吭地爬起來,洗了手,又飛快地跑了回來。她的膝蓋擦破了,有絲絲血跡滲出,她卻毫不在乎,眼睛裏隻有牛肉包子。


    她活得很堅強,朱雙喜想。


    十個牛肉包子,望兒已經吃了五個了,還在吃。朱雙喜停下來,觀察她。他能感覺到,她已經吃飽了。他一陣心酸,心想:她一定是沒吃過牛肉包子。


    “你還有一個姐姐?”朱雙喜問。


    望兒想了想,點了點頭。


    “她在哪兒?”


    她又想了一會兒,輕輕地說:“吃了。”


    “吃了?”朱雙喜嚇了一跳。


    她定定地看著門口,沒說話。


    “誰吃了你姐姐?”他又問。


    她的表情越來越驚恐。


    朱雙喜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轉過頭,看見李有木木地站在門口,陰沉著臉,眼神很不友好,似乎要吃人的樣子。他把朱雙喜看得心裏發瘮。朱雙喜避開他的眼神,站起身,訕訕地說:“回來了。”


    停了一下,李有麵無表情地說:“晚上,我請你吃個東西。”別人請客,都說我請你吃飯,他說我請你吃個東西,顯得有些古怪。


    朱雙喜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心想:不會是吃望兒的姐姐吧?


    “回家。”李有硬硬地說。


    望兒立刻站起身,低著頭出去了。


    這一家人都很古怪,朱雙喜想。


    下午。


    正在睡午覺的朱雙喜被熱醒了。沒有電,風扇不能用,屋子裏很悶熱。他光著膀子,隻穿了大褲衩和拖鞋,打著哈欠去院子裏乘涼。


    院子裏靜悄悄的。


    望兒坐在小木凳上,抱著一個小小的畫板,看樣子是在畫畫。她還會畫畫?朱雙喜有些好奇,湊過去看。望兒拿著一截蠟筆,正在畫一個人,一個直挺挺躺著的人,眼珠子很大,沒有黑眼球。


    “你畫的是誰?”朱雙喜問。


    她小聲說了幾個字,聽不真切。


    朱雙喜走到旁邊,在一張躺椅上躺下來,繼續睡午覺。


    太陽像白內障病人的眼睛,掛在西南的天上,木木地看著地上的一切。突然,李有屋裏頭發出一聲怪叫,簡直不是人聲,驚恐,低沉,撕心裂肺,讓人毛骨悚然。


    朱雙喜一下就醒了。


    叫聲更瘮人了。


    他跑過去,看見李有的妻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雙手怪異地扭曲著,雙腳往外擰,眼皮往上翻,翻得隻剩下眼白,沒有黑眼球。李有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她。


    朱雙喜目瞪口呆,半晌才問:“嫂子怎麽了?”


    “沒什麽,過一會兒就好了。”李有很平靜地說。


    他說得沒錯。過了一陣子,她慢慢恢複了正常,眼珠子翻了回來,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在屋子裏來回地走,還不時回頭看一眼,表情很驚恐,似乎背後有什麽東西在追她。可是,她的背後什麽都沒有。


    她害怕什麽?


    朱雙喜注意到一個細節:她回頭看的時候,不是平視,而是有一點俯視。也就是說,她看的那個東西個子應該很矮……


    是個小孩!


    是那個被吃掉的小孩!


    朱雙喜打了個激靈,仿佛被死神摸了一下,身體完全僵住了。過了幾秒鍾,他扭頭看了一眼李有,發現他的表情還是那麽平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她佝僂著身子,腦袋擰向後麵,用一種很古怪的姿勢,一直走,一直走,像是在表演無聲話劇。很明顯,她的體力已經透支,開始喘粗氣,但是她沒有停下腳步,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驚恐,似乎背後那東西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這時候,朱雙喜才注意到望兒一直蜷縮在床角,定定地看著這一切。突然,她張開嘴,“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極其怪異,完全不像是一個小孩的笑聲。


    那笑聲像是某種指示,李有的妻子不再走了,軟綿綿地癱倒在床上。


    望兒躲在床角的陰影裏,嘴唇一動一動的,似乎是在念叨著某種神秘的咒語。她的眼神和平時不太一樣,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小孩。


    朱雙喜仔細一想,腦袋一下就炸了——今天下午,望兒畫了一個人,一個直挺挺躺著的人,眼珠子很大,沒有黑眼球,那就是她媽媽剛才的模樣!


    他忽然意識到,望兒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小孩。他眯起眼睛盯著她看,慢慢地,在她的臉上他看到另一個孩子的麵孔,一點點地顯現出來……


    是他小時候!


    朱雙喜如遭電擊般抖了一下,驚恐地想:難道小時候的他也像望兒一樣古怪?可是,為什麽他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天黑了,還是沒有電。


    大雜院的人陸續回來了,大都耷拉著臉。


    這裏沒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朱雙喜躺在床上,等著李有喊他去吃那個東西。他胡思亂想:那個東西肯定不是在超市買的,也不是在農貿市場買的,更不是在路邊小攤上買的……


    有人敲門。


    他下了床,打開門,看見李有站在門外。


    李有很拘束地笑了一下,說:“做好了。”


    朱雙喜跟著他過去了。他有一種預感:糾纏了他二十多年的那個古怪念頭,或許可以在李有一家人身上找到答案,或許就在今天晚上。


    桌子上點著蠟燭,周圍擺著幾個盤子,盤子裏是一些很常見的青菜,還有油炸花生米和豆腐幹,中間是一個很大砂鍋,蓋著蓋子,不知道裏麵是什麽。


    “坐。”李有說。


    朱雙喜看見他的妻子躺在床上,似乎是睡著了,望兒坐在床邊,在玩一個髒兮兮的布娃娃。


    “嫂子不吃嗎?”他問。


    “她吃過了。”


    “讓望兒過來吃吧。”


    李有看了望兒一眼,招招手,說:“吃飯。”


    望兒走過來,坐到了朱雙喜身邊。很顯然,她不喜歡李有。她一邊用筷子不太熟練地夾著菜,一邊盯著砂鍋,眼神裏充滿了期待。


    李有慢慢地拿起了蓋子。


    一股異香彌漫開來。


    朱雙喜看見砂鍋裏有大半鍋黃色的湯水,裏麵有一些肉,看著像是豬肉,或者牛肉,不過氣味不對。那氣味他以前從沒聞到過。


    “什麽肉?”他問。


    “你肯定猜不出來。”李有把蓋子放到旁邊,又說:“是刺蝟肉。”


    朱雙喜一怔:“刺蝟肉?”


    “昨天晚上去醫院,我在路上逮到的。你嚐嚐。”


    “刺蝟肉能吃嗎?”朱雙喜有些猶豫。


    “隻要是肉就好吃。”李有從桌子底下摸出一瓶劣質白酒,要給朱雙喜倒上。


    朱雙喜攔住了他:“我不喝酒。”


    李有不再客氣,又說:“你吃肉。”


    朱雙喜夾起一塊刺蝟肉,咬了一小口,覺得味道還不錯。他看了一眼望兒,發現她正眼巴巴地盯著砂鍋,就給她夾了幾塊刺蝟肉,放到她麵前的盤子裏。她立刻大口地吃起來,吃相有點凶。


    朱雙喜看出來了,這家人的生活很拮據,很少吃肉。他往床的方向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問:“嫂子沒事吧?”


    “羊角風,過去那一陣就好了。”李有一邊吃肉一邊說。


    朱雙喜又夾起一塊刺蝟肉,仔細嚐了嚐,說:“還有點土腥味,下鍋之前用蔥薑料酒醃一下就好了。”他在監獄廚房幹過活,懂一點烹飪。


    李有沒說什麽,吃一口肉,喝一口酒。


    兩人一時無話,屋子裏清清靜靜的。


    望兒突然站了起來,指著床底下,無比清晰地說:“你醃的我姐姐的肉,能吃了嗎?”


    一切都戛然而止,世界崩潰了。


    空氣頓時凝固,時間頓時凍結。


    這一句話,仿佛一道閃電,擊中了李有,他張著嘴,一動不動,表情無比僵硬;這一句話,仿佛一把鑰匙,打開了朱雙喜記憶深處的一扇門,他隱隱約約看到了些什麽,卻總是看不真切。


    “怎麽回事?”朱雙喜問。


    李有沉默了半天,緩緩地講述了一個故事,一個極其血腥恐怖的故事。


    兩年前,李有還有一個女兒,叫盼兒。


    他想要一個兒子,做夢都想。可是,妻子卻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他不喜歡女兒,對她們愛答不理,視若不見。盼兒有病,也是羊角風,每次發作都很嚇人。她都四歲了,還不會說話,總是翻著白眼看人,眼神有些呆。


    李有更嫌棄她了。


    不過,他之前從未想過殺死她,那畢竟是他的女兒。


    那個雨天,改變了一切。


    那天李有沒出去收破爛,提著一個塑料桶去打酒。盼兒跟在他後麵,距離有二十米,垂頭喪氣地走。走到一間棋牌室門口,她毫無預兆地犯病了,一頭栽倒在地,大叫,怪叫,像狼一樣。


    棋牌室裏的人都跑出來看。


    李有卻躲到了一條胡同裏。他很自卑,卻也是一個極其愛麵子的人,不希望別人知道他有一個患有怪病的女兒。


    有人認識盼兒,大聲喊:“這是李有的女兒!這是李有的女兒!”


    李有靠在牆上,羞愧到了極點。


    以前,他隻是嫌棄盼兒,現在是恨她。


    那一刻,他起了殺心。


    他沒打酒,繞路回了家。過了一陣子,幾個人把盼兒送回來了。她已經平靜了下來,還是不說話,翻著白眼看人。他們臨走的時候,不約而同地看了李有一眼,眼神都很複雜,那裏麵有一絲安慰,有一絲同情,有一絲嘲笑……


    李有的心一下就硬了。


    那天晚上,他沒睡覺。等到下半夜,他一步步走向盼兒,決定動手了。那時候,他們家還有一張小木床,盼兒一個人睡在上麵。


    站在床前,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騎過三輪車,整理過破爛,數過錢,幹過農活,卻從沒殺過人。他十分緊張。


    盼兒一邊睡覺,一邊磨牙,那聲音和她一樣古怪。


    沒開燈,有月光,她的臉青青白白。


    李有慢慢地伸出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很細,他一隻手就能握過來。也許是察覺到了什麽,她猛地睜開了眼睛。李有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月亮都不忍看到這一幕,躲了起來。


    李有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知道用力,再用力。等他清醒過來,盼兒已經死了,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始終沒發出一點聲音。李有慢慢地抽出手,碰到了一些濕濕的東西,那是她的眼淚。


    他的心一下就空了。


    他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有一刻,他扭頭看了一眼床上的盼兒,她躺在黑暗裏,隻有一個隱隱約約的輪廓。


    她死了嗎?


    李有伸手碰了碰她,她毫無反應。他閉上眼睛,思考下一步該怎麽辦。


    “爸爸。”一個細細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他猛地睜開眼睛,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了。


    是盼兒?


    不可能,她已經死了。


    肯定是望兒。那時候,她還不到兩歲,剛學會叫爸爸媽媽。李有走到雙層床旁邊,彎下腰看。很黑,看不見她的臉,不過能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也許,剛才那聲“爸爸”隻是她的夢囈。


    李有鬆了一口氣,思考怎麽處理盼兒的屍體。


    妻子不在家,他有一整晚的時間。


    扔掉埋掉都有可能被人發現。


    他忽然想起了床底下房東不要的那幾個黑色土陶壇子。房東以前在這裏開了一個泡菜作坊,後來不幹了,泡菜壇子就丟棄了。他想:壇子可以泡菜,不是也可以泡肉嗎?一念及此,他立刻決定了:把盼兒醃了。


    反正人肉也是肉,李有想。


    李有會做醃肉,他的家鄉有製作醃肉的傳統。他最愛吃用醃肉炒的菜,那半透明的肉片,看著就讓人有胃口,極能下飯。


    正巧,家裏還有鹽和花椒。


    李有開始動手了。


    首先,要肢解屍體。


    這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但是李有必須要做,否則他的罪行就有可能敗露。他想好了,如果妻子問起,就說盼兒走丟了,反正她也不會去床底下的壇子裏找。


    李有先把盼兒的衣服脫光,找來一個盆子,用菜刀切開她的手腕,開始放血。開始,她的血慢慢地流,後來一點點地往下滴,那聲音是這樣的:“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每響一聲,李有就抖一下。


    放完血,他從盼兒的兩隻腳開始,一節一節地卸下。肉的部分用菜刀切,骨頭用斧子砍。遇到筋,他就用剪刀剪斷。他不敢看盼兒的腦袋,用一塊毛巾蓋上了。忙活了一個小時,弄完了。


    也許,一個壇子就夠了,李有想。


    下一步,是用鹽揉搓屍塊,讓屍塊不會腐爛。他幹得很仔細,輕輕柔柔的,似乎害怕弄疼了她。揉搓完一塊,就放到壇子裏,上麵再撒上一層鹽,一層花椒。最後,蓋上蓋子,在壇子口四周倒上清水。


    終於完成了,李有也隻剩了一口氣,意識有些模糊。他甚至覺得自己並沒有殺人,隻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天蒙蒙亮了。


    李有抱起壇子,打算把它放到床底下,一回頭,他看見望兒坐在床上,眼睛瞪得很大,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定定地看著。看樣子,她醒很久了。


    兩年過去了。


    日子平平靜靜。


    心卻再也靜不下來了。


    望兒變得十分古怪,沉默寡言,眼神裏充滿了警惕。


    盼兒似乎還活著,屋裏屋外,到處都是她發病時的怪叫。李有時常產生幻覺:壇子裏,有一根手指輕輕地動了動,接著,胳膊、腿、軀幹和腦袋也跟著輕輕地動了動,開始往一起湊。終於,它們湊到了一起,重新拚成了盼兒的樣子。隻是,她的臉比以前白多了,像紙一樣,那是因為她的血都沒了……


    講完之後,李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朱雙喜報了警。


    警察把李有抓走的時候,他的妻子抱著望兒,站在門口定定地看。她的眼神十分空洞,沒有一絲內容。望兒看著李有的背影,突然喊了一聲:“爸爸!”隨後大哭起來。


    那一夜之後,她這是第一次喊爸爸。


    李有劇烈地抖了幾下,沒回頭。


    朱雙喜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對還是錯。怔忡了半天,他決定回老家,找到那幾個壇子,看看裏麵到底是什麽。


    千萬別是姐姐,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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