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吊詭的身體


    小狄十八歲生日那天,胡子和山炮決定送給他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


    那個禮物不是東西,是一個人,一個年輕女人。


    他們三個人都是小混混。當然了,這是別人的叫法,他們不認為自己是小混混,而是活在現代的古代好漢,該出手時就出手的那種好漢。


    那個女人在一條步行街經營著一家美甲店,山炮的女朋友在她的店裏做過美甲,山炮和她閑聊了幾句,得知她吃住都在美甲店裏,孤身一身。聽完山炮的講述,小狄說:“她又不是你女朋友,你憑什麽把她送給我?”


    山炮說:“她是所有人的女朋友。”


    “給錢就能幹。”胡子插了一句。


    “咱們有多少錢了?”小狄問山炮。


    山炮指著麵前的一大堆單肩包斜挎包手提包雙肩包帆布包手拿包複古包錢包鏈條包鉚釘包,意氣風發地說:“路易威登香奈兒古琦愛馬仕夢特嬌聖大保羅普拉達寇茲鱷魚耐克,還有回力橋丹阿迪王這樣的大牌子,隻要都賣出去,咱們就有錢了。”


    “賣出去幾個了?”


    “一個都沒賣出去。”山炮又對胡子說:“你把音量開大點。”


    胡子低頭鼓搗了一下音箱,聲音更刺耳了:“出賣我的愛,逼著我離開,最後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出賣我的愛,你背了良心債,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買不回來……浙江溫州最大皮革廠,江南皮革廠倒閉了!王八蛋老板黃鶴吃喝嫖賭,欠下了3.5個億,帶著他的小姨子跑了。我們沒有辦法,拿著名牌包抵工資。原價都是三百多二百多一百多的名牌包,通通隻要二十塊,通通隻要二十塊!黃鶴王八蛋,你不是人,我們辛辛苦苦給你幹了大半年,你不發工資,你還我血汗錢,還我血汗錢……”


    路人紛紛側目。


    小狄有些擔心地問:“賣這麽便宜,別人會不會認為這是贓物?”


    山炮說:“又不是咱們偷的,你怕什麽?”


    胡子說:“偷包犯法,撿包又不犯法。”


    火車站附近有很多小偷,他們偷了包,把值錢的東西拿出來,把包隨手扔到附近的灌木叢裏。有一次,胡子去灌木叢撒尿,發現了這個商機。他們把那些包收集起來,弄了一個音箱,在菜市場門口擺起了攤,以此為生。他們每隔兩天去灌木叢進貨一次,每次都有收獲,逢年過節收獲多一些,平時少一些。


    一個拄著拐棍的老太太走過來,看了半天,指著一個挎包問:“多少錢?”


    “香奈兒挎包,二十塊錢。”山炮說。


    “結實嗎?”


    “牛津大學最新研製的牛筋包,隨便扯,隨便拽,一百年用不壞。”


    “能裝幾斤柴雞蛋?”


    山炮扭過頭,不搭理她了。


    “三塊錢賣不?”老太太又問。


    “不賣?小錢包三塊錢行不?”


    “趕緊走吧!”山炮衝她吼了一嗓子,“賣柴雞蛋的老頭要收攤了。”


    她嘟囔了一句,走了。


    忙活了一下午,他們隻賣出去七個包,扣除買盒飯買煙買飲料買瓜子買撲克牌的費用,還剩五十三塊錢。小狄數完錢,說:“這點錢肯定不夠。”


    山炮說:“那你自己幹吧,我和胡子就不幹了。”


    “你們也打算幹?”小狄一愣。


    “有福同享。”胡子說。


    小狄說:“我自己幹也不夠,我聽說幹一次要一百多塊錢。”


    山炮想了想,說:“我們去和她講講價,求她打個折,實在不行的話你就先別幹了,讓她脫了衣服你摸一摸。”


    “光摸沒意思。”小狄有些不樂意地說。


    山炮踢了他一腳,說:“你懂個屁!摸她比你自摸舒服多了。”他有女朋友,是過來人,在某方麵一直充當導師的角色。


    小狄就不說話了。


    收了攤,他們把東西送回出租屋,騎著一輛沒掛牌的摩托車去找那個女人。山炮駕駛著摩托車,速度奇快,見縫插針,很快就到了那條步行街。


    天已經黑了。


    那條步行街沒有路燈,沒有行人,大部分商鋪都閑置著,看上去十分蕭條。美甲店在步行街的最深處,上下兩層,招牌是暗紅色的,店名很古怪,叫“十指黑”,玻璃門後麵掛著布簾,有昏黃的燈光透出來。


    山炮上去敲門。


    玻璃門一下就拉開了,仿佛有人一直躲在門後,等人敲門。山炮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走了出來,她低著頭,長長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表情不詳。她一直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木頭樁子一樣。


    山炮回頭看了一眼小狄和胡子,說:“我們要消費。”


    “做大保健。”胡子補充了一句。


    她沉默了兩秒鍾,低低地說:“進來吧。”她的聲音有些虛,沒什麽質感。


    店麵不大,不到二十平米,裝修風格很另類,暗紅色的牆紙,所有的擺設都是黑色的,對著門的牆上鑲嵌著無數個長長的指甲,每一個指甲都不一樣,那些圖案或陰暗,或恐怖,或憂鬱,或傷感,反正都不吉利。


    “那些指甲是真的嗎?”小狄小聲地問胡子。


    “假的,哪有人長這麽長的指甲,人又不是動物,沒有爪子。”


    “我看她不像雞。”


    “哪裏不像?”


    “穿得太多,話太少。”


    胡子打量了幾眼,壞壞地說:“可能是內騷型的。”


    她可能是聽見了,慢慢地抬起頭,看了胡子一眼。她長得不醜,文文靜靜的,就是臉色太白,不是一般的白,是那種沒有血色病態的白。


    山炮坐到她身邊,翹起二郎腿,開門見山地問:“多少錢?”


    小狄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她的反應有些遲鈍,想了一陣子才說:“我給你們倒茶。”說完,她走到飲水機前麵,撅著屁股倒水。她雖然有點瘦,屁股卻很大。


    胡子咽了一口口水,低聲說:“等會兒,你多摸摸她的屁股。”


    “行。”小狄硬硬地說。


    她倒了一杯水,坐回去,自己喝上了,沒給他們。


    “你叫什麽?”山炮問。


    “小三兒。”她喝了幾口水,想了一下才說。


    山炮樂了:“這名字好,跟你的職業很搭。”


    她沒說話。


    山炮把手放在她的膝蓋上,說:“今天是我兄弟的生日,我想讓你陪陪他,你開個價。”他的手不老實,一點點地往上摸,很快就到了大腿。


    她沒反抗,扭頭看著胡子。


    “是我過生日。”小狄趕緊說。


    她又扭頭看著小狄,半天才說:“五十四塊錢。”這個數字很古怪,有點不倫不類,更古怪的是,他們隻有五十三塊錢,差一塊錢,這是什麽意思?


    “便宜點行嗎?”胡子問。


    “不行。”


    “五十三塊錢也不行嗎?”


    “不行。”她的態度很堅決。


    山炮說:“不用真刀真槍地幹,摸一摸多少錢?”


    “十八塊錢一位。”她立刻說。


    還是差一塊錢。


    胡子忽然從小狄的口袋裏把錢掏出來,塞到她手裏,說:“這是五十四塊錢,你數數。”


    她數了三遍,輕輕地說:“正好。”


    從這一刻開始,小狄意識到她有點不正常。


    山炮環顧四周,問:“在哪兒摸?”


    她抬起頭,幽幽地說:“樓上。”說完,她起身上樓了。


    山炮走到門口,把門插上,又關了燈,屋子裏頓時黑了。他摸著黑坐到沙發上,說:“幹這種事得小心點。小狄,你先上。”


    “我覺得她有點不正常。”小狄猶猶豫豫地說。


    山炮滿不在乎地說:“她有胸有屁股,哪裏不正常了?”


    胡子說:“沒事兒,她就是有點缺心眼兒。”


    小狄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去了。


    樓梯是鐵藝的,有些單薄,踩在上麵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很黑,小狄小心翼翼地走。剛走到頭,有什麽東西蹭了一下他的腳脖子,毛茸茸的,一閃而過,肯定是活物,他“刷”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敢動了。


    它叫了一聲,是隻貓。


    它一定是一隻不吉利的黑貓,小狄猜想。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讓眼睛適應了黑暗,看見房門緊閉著。她肯定就在裏麵,或許已經脫光了衣服。他又興奮又緊張,走過去輕輕地敲了敲門。


    沒人應聲。


    小狄輕輕地推了一下,門“吱呀”一聲,開了。


    他探頭往裏看了一眼,差一點魂飛魄散——她飄飄忽忽地站在門口,沒有腦袋,沒有胳膊,沒有腳,懸在半空中左一下右一下的晃蕩。他打了個趔趄,這才看清楚,那是她脫下來的裙子,掛在衣架上飄動著。


    屋子裏沒有一絲光,顯得深不可測。最深處,隱隱約約有一抹白,直直地躺在那裏,應該就是她。


    小狄繞過掛在衣架上的裙子,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她一直沒動。


    “我來了。”小狄站在了床邊。


    她還是沒動,也不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小狄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開始摸了。”


    “摸吧。”她的聲音仿佛來自地下。


    小狄慢慢地伸出手,摸向了她的身體。他首先摸到了一隻腳丫子,很小巧,硬撅撅的,沒有溫度。他繼續往上摸。她的小腿很光滑,細膩而瘦弱,也許還不如山炮的胳膊粗。小狄閉上眼睛,細細地品味來自指尖的快感。


    她始終沒動。


    小狄察覺到她穿了一條牛仔短褲,想給她脫下來,又不好意思動手,猶豫了一陣子,還是放棄了,繼續往上摸。


    她上身沒穿衣服。


    小狄終於摸到了一團無比柔軟無比細膩的物體,它太豐滿了,一隻手都把握不住。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幾近昏厥。他的骨頭已經酥軟,再也不舍得放手了,腦袋湊過去,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眼前是黑的。


    四周靜極了,隻有他粗重的喘息聲。


    她無聲無息。


    他聞到了一股怪異的氣味,忽然覺得不對頭——那絕對不是人身上的氣味。那是什麽氣味?他一時想不明白,想把燈打開,看個仔細。他直起身,在床頭附近亂摸,摸到了一個開關,按下去:“啪嗒。”


    燈沒亮。


    這個聲音刺激到了她,她似乎動了一下,用一種極其悲傷的語調說:“燈壞了呀……”她的聲音在死寂的夜裏顯得格外瘮人。


    小狄打了個冷戰。


    山炮突然推開門進來了,大聲說:“該我摸了。”


    小狄就下去了,坐在沙發上,耷拉著腦袋,大口喘粗氣。


    “你幹她了?”胡子問。


    “沒幹。”小狄有氣無力地說。


    “那你怎麽累成這樣?”


    小狄不知道該說什麽,就沒開口。


    胡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再問了。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山炮才下來,胡子急匆匆地上去了。山炮打開燈,倒了一杯水,一口氣喝下去,心滿意足地笑了。


    “你幹她了?”小狄問。


    山炮不說話,隻是笑。


    肯定幹了,小狄想。


    又過了一陣子,胡子下來了,他們就離開了美甲店,返回出租屋。他們租住在一個城中村,那裏魚龍混雜,小巷縱橫,高高低低的平房比人的頭發都多。躺在床上,小狄還在想那股怪異的氣味。


    “感覺如何?”山炮問。


    “什麽?”小狄還沒回過神來。


    山炮湊到他麵前,問:“她的胸大不大?”


    “像小西瓜一樣大。”小狄實事求是地說。


    “不對,像饅頭一樣大。”山炮不同意他的觀點。


    胡子加入了討論,他說:“你們說得都不對,她的胸像燒餅一樣,扁扁的。”停了一下他又補充了一句:“鬆鬆垮垮的,手感一點都不好,跟絕經期婦女似的。”


    山炮說:“你肯定是記錯了,她不可能老那麽快。”


    “絕對沒錯,就像燒餅一樣,扁扁的。”


    “不對,像饅頭一樣,又大又圓,就是彈性不太好,稍微有點鬆弛。”


    “像燒餅。”


    “你說像什麽?”山炮問小狄。


    “像小西瓜。”小狄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


    “不對頭。”胡子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臉色變了一下,他說:“如果我們都沒有記錯,那就說明她的身體一直在變化,就像……”很顯然,他一時還沒找到合適的詞匯來形容她身體的變化。


    “像漏氣的氣球一樣。”小狄靈光一閃。


    山炮脫口而出:“她是充氣的?”


    2、跗骨之蛆


    事情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了。


    這一天是七夕節,山炮騎著摩托車去找女朋友約會了,小狄和胡子無事可做,他們商議一番,決定步行去火車站,再進點貨。


    陰天,下著蒙蒙細雨。


    小狄心不在焉地走在馬路上,腦子裏一直在想那個女人的身體為什麽會發生變化,肯定不是因為漏氣,因為她絕對不是充氣娃娃——有會對話會倒水會講價會上樓梯會脫衣服的充氣娃娃嗎?


    答案是否定的。


    他們走的是一條偏僻的小巷。小狄發現前麵有幾個女人,都穿著白裙子,身材有點瘦,屁股卻很大,是她?都是她?小狄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覺得這幾個女人有些詭異,他加快了腳步,想追上她們,看一看她們的臉。


    這條小巷很窄,隻是兩個大院之間的縫隙,最多可以容納兩個人並排走。小狄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小巷裏顯得很刺耳:“嘭!嘭!嘭!嘭!嘭……”


    一般來說,在這樣一條偏僻的小巷裏,女人聽到背後有急促的腳步聲,一定會回頭看一眼,可是她們始終沒有回頭,該怎麽走還怎麽走。


    小狄追上了走在最後麵的那個女人,看了她幾眼,心裏的疙瘩反而更大了——她戴了一個很大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


    前麵那幾個女人同樣如此。


    小狄呆住了。


    胡子追了上來,喘著粗氣問:“你跑什麽?”


    小狄說:“那幾個女人有些古怪,我覺得她們是小三兒。”


    胡子笑著說:“你說得沒錯,她們就是小三兒。我見過她們,她們都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洗浴城上班,最大的願望就是給有錢人當小三兒。”


    “我是說她們像美甲店的那個小三兒,咱們摸過她。”


    “你看走眼了。”


    是這樣嗎?小狄認為那些女人都戴著麵具,誰也不知道摘下麵具之後她們是什麽樣子。也許,她們的五官都一模一樣,就像一個人被複製了好幾個……


    那幾個女人拐個彎,不見了。


    他們很快也走出了小巷,到了一條馬路上。


    不該走這條小巷,小狄想。正在胡思亂想,他感覺有人往後拽了他一把,又聽到了一陣尖利的刹車聲。他一下子回過神來,發現一輛越野車停在身邊,距離他不到十厘米,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司機探出腦袋,定定地看著小狄。他三十歲左右,臉色不是很好,眼神陰冷,讓人不敢直視。過了幾秒鍾,他縮回腦袋,開車走了。


    “你怎麽不看路?”胡子埋怨小狄。


    小狄怔忡了半天,說:“我感覺他要撞死我。”


    “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別人。”胡子沒好氣地說,“再說了,他和你無怨無仇,為什麽要撞死你?”


    小狄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麽。


    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到了火車站,他們熟門熟路地鑽進了那片灌木林,裏麵還是那麽髒,遍地都是飲料瓶泡沫飯盒塑料袋煙頭舊衣服破皮鞋,當然了,還有各式各樣的包。他們忙活了一陣子,收集了一大堆。


    “這裏麵還有一個失足婦女上崗證。”胡子翻看著一個很精致的女包。


    小狄湊過去看了一眼,問:“這不是藝校畢業證嗎?”


    胡子說:“藝校畢業證就是失足婦女上崗證。”


    小狄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回到出租屋,胡子開始給那些包美容,先去汙再上油,動作很嫻熟。那套工具是他們從一個擦皮鞋的人手裏搶過來的,沒花一分錢。


    小狄躺在床上玩手機,正玩著,收到一條陌生人發來的短信:你在哪兒?我肚子疼得厲害。我必須要見你。


    肯定是發錯了,小狄想。他心血來潮,隨手回了一條短信:我在家,你來。沒過一分鍾,對方回複了:你等著。


    小狄把手機扔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等著就等著。”


    “你說什麽?”胡子頭也不抬地問。


    “沒什麽。”


    “你那裏還有多少錢?”


    小狄把錢掏出來,數了數,說:“山炮拿走三百,就剩七十了。”在這個小團夥中,山炮是老大,胡子是狗頭軍師,小狄是保管。


    “你去買兩份盒飯,給我加個雞腿,再買兩瓶啤酒,要冰鎮的。”


    “山炮說了,吃盒飯可以,但是不能要葷菜,更不能喝啤酒。”


    胡子罵了一句髒話,沒再說什麽。


    小狄下了床,出去買盒飯。剛走到胡同口,他看見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耷拉著腦袋,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從身形上看,很像是小三兒。小狄嚇了一跳,一閃身,躲到了一個垃圾箱後麵。


    她從垃圾箱旁邊走了過去,是小三兒。她拐個彎,不見了。


    她怎麽找到這裏來了?小狄吃驚不已。胡思亂想之際,手機又響了,還是那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我在你家門口了,你出來。小狄細細一想,頭皮一陣發麻——發短信的人就是剛走過去的小三兒!


    小狄不敢見她,感覺她身上似乎有一股鬼氣。他竄了出去,像一隻受驚的兔子,跑到一家快餐店,要了一份盒飯,加了倆雞腿,給自己壓驚。吃完飯,他給胡子買了一份隻有倆素菜的盒飯,提溜著往回走。


    胡同裏靜悄悄的,隻有一個灰白頭發的老太太挎著籃子去買菜,不見小三兒。這條胡同彎彎曲曲,拐幾個彎才能到他的出租屋。他不放心,給胡子打電話。


    “你怎麽還不回來?”胡子問。


    小狄環顧四周,小聲地問:“剛才有人找我嗎?”


    “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你快回來吧,我都快餓死了。”


    小狄鬆了一口氣,心想:也許那根本就不是小三兒,隻是一個身形和她有些相似的女人,那幾條短信也不是發給他的,是對方發錯了。小狄沒有把手機號碼告訴小三兒,她不可能給他發短信。他吹起了口哨,懶洋洋地往回走。


    手機又響了,還是那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你在哪兒?我肚子疼得厲害。我必須要見你。


    小狄有些煩了,索性撥過去。


    響了很久,對方始終不接。


    小狄連續撥打了三次,對方都沒接。他隻好回了一條短信:你發錯了,我不認識你。


    對方很快就回複了:你摸過我。


    是小三兒!小狄的腦袋一下就大了,不知道她怎麽會有他的手機號碼。想了一會兒,他又給她打電話,但是她一直不接,沒辦法,他隻能給她發短信:你要幹什麽?


    她回複:我肚子疼得厲害。我必須要見你。


    小狄:你肚子疼關我屁事!


    她:是你摸的。


    小狄:他們也摸了。


    她:是你摸的。


    這有點胡攪蠻纏的意思了,小狄不再回短信。


    是你摸的。


    是你摸的。


    是你摸的。


    她一遍遍地發送這條短信,無休無止。


    小狄甚至想把手機摔得粉碎,讓那些煩人的短信無處容身。他把手機舉起來,想了想,沒舍得摔,又揣回了褲兜。他不敢再往前走了,害怕拐個彎就看見耷拉著腦袋的小三兒蹲在大門口等他,徘徊了一陣子,他又給胡子打電話,開口就問:“有人找我嗎?”


    胡子不耐煩地說:“沒有!”


    “你到大門口看看有沒有人。”


    等了一會兒,胡子說:“沒有!你怎麽回事兒?”


    小狄掛斷電話,往回走。走到拐角處,他伸長脖子,探出半個腦袋往大門口看。還好,大門口沒有人。他長出一口氣,回去了。剛躺倒床上,手機又收到一條短信:我在你家大門口,你出來。


    還是她。


    身邊有個伴,小狄的膽子大了很多,他拎著凳子竄到大門口,快速地左看右看。胡同裏冷冷清清的,不見一個人。


    她的言行舉止雖然有些古怪,但是給小狄留下的印象還算老實,現在他明顯地感覺到她不正常,精神肯定有問題。她要幹什麽?要錢?小狄可以說身無分文身無長物。要和他結婚?萍水相逢,互不了解,他隻是摸了她幾下,而且還付了錢,她沒理由再要求別的。那她想幹什麽?小狄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你家大門口,你出來。她不依不饒。


    小狄幹脆關了機,想起那半個小時的經曆,他悔青了腸子。他坐起身,問胡子:“今天你有沒有收到陌生人的短信?”


    “沒有。”胡子低頭吃著盒飯。


    很明顯,她隻騷擾小狄一個人。


    小狄下了床,關上屋門,小聲地說:“那個小三兒老是給我發短信,說她肚子疼,要見我,我都快煩死了。”


    “哪個小三兒?”胡子顯然還沒明白過來。


    “那天晚上,咱們摸過她。”


    胡子笑了笑,說:“她肯定看上你了。”


    “我覺得她有點不正常。”


    “對,她有點傻。”


    “不是傻,是精神不正常。”


    胡子不置可否。


    外麵有人敲門:“咣!咣!咣!咣!咣!”動靜挺大,顯得外麵的人理直氣壯。那是一扇老舊的木門,上麵沒有貓眼,要想知道外麵是誰,必須得打開門。


    胡子一下子停下了所有動作,示意小狄別動。


    小狄連呼吸都屏住了。


    外麵那人還在執著地敲門:“咣!咣!咣!咣!咣……”


    小狄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後,立刻聞到了一股怪異的氣味,似曾相識。他仔細一想,頭皮一陣發麻——是小三兒身上的氣味!她找來了!這個城中村大得無邊無際,她竟然找來了,還找到了這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現在,她和小狄隻隔著一層門板。


    小狄悄悄地後退了幾步,想離她遠點。他覺得,他弄不過她。


    五分鍾過去了,她還在敲門:“咣!咣!咣!咣!咣……”


    “幹什麽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隔壁屋子裏的人出來大聲地問。那是一個屠夫,膀大腰圓,一臉橫肉,很凶,小混混都不敢惹他。


    她沒說話。


    靜默了大約一分鍾。


    “您忙著,您忙著。”屠夫突然變得客氣起來,退回去關上門,再沒動靜了。


    他看見什麽了?


    小狄更害怕了,神經都快繃斷了。他有一種直覺:她是衝他來的,而且不懷好意。


    又過了大約五分鍾,敲門聲終於消失了。


    外麵一片寂靜。


    小狄和胡子都沒動,害怕那是一個陷阱。他們又等了半個多鍾頭,這才敢把門打開,發現外麵一個人都沒有,她已經走了。


    “咱們是不是攤上事兒了?”胡子心有餘悸地問。


    “是我攤上事兒了。”小狄沮喪地說。


    胡子沒說什麽。


    小狄說:“你陪我出去一趟吧?”


    “去哪兒?”


    “去那家美甲店。”


    “幹什麽?”胡子警惕地問。


    “去那附近打聽打聽小三兒的情況。”


    胡子想了想,答應了。


    他們乘坐公交車到了那條步行街,很遠就看見美甲店門口圍著幾個人,似乎正在吵架。他們湊過去,不動聲色地看。幾個人圍著一個年輕女人,七嘴八舌地指責她,讓她還錢。小狄看了一陣子,明白了:年輕女人的妹妹把其中一人的兒子給砍成了重傷,他們想讓年輕女人出醫藥費。


    小狄把胡子拉到一邊,指著被圍在中間的年輕女人,低聲說:“小三兒長得和她很像,肯定就是她妹妹。”


    “看看再說。”胡子說。


    那幾個人沒要到錢,扔下幾句狠話,走了。年輕女人在門口坐下來,漫不經心地嗑著瓜子,看樣子完全沒把剛才發生的事放在心上。


    小狄和胡子對視一眼,走了過去。


    “小三兒在嗎?”小狄小心翼翼地問,還不時探頭往美甲店裏看一眼,害怕穿著白裙子的小三兒耷拉著腦袋突然走出來。


    她掃了他一眼,淡淡地問:“找她幹什麽?”


    “我們是她的朋友,過來看看她。”胡子撒了一個謊。


    “你們是她的朋友?”她突然笑了,“我從沒聽說過瘋子還有朋友。”


    “小三兒是瘋子?”小狄驚呆了。


    她收住笑,冷冷地說:“不用拐彎抹角,有事兒說事兒。”


    小狄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小三兒老是給我發短信,說要見我。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麽,你知道嗎?”


    她盯著小狄看了半天,突然問:“你是不是對她做什麽了?”


    小狄低下頭,沒說話。他不擅撒謊。


    沉默了一會兒,她冷冷地說:“你有大麻煩了。”


    “怎麽了?”小狄一驚。


    “剛才的事你肯定也看見了。那小子趁我不在,調戲小三兒,事後扔下一點錢就走了。小三兒不知道用什麽方法找到了他,砍掉了他的兩隻手,差一點要了他的命。”


    小狄仿佛一下子掉進了冰窟裏。


    胡子問:“小三兒去哪兒了?”


    “不知道。”


    “她真是瘋子?”


    “當然,她有瘋子證。”


    “瘋子還有證?”胡子吃驚不已。


    “就是殘疾人證。”她慢吞吞地說。


    “你得好好看著她,別讓她出去傷人了。”


    “她有暴力傾向,我不敢管她,隨她去吧。”說完,她掀起裙子,指著大腿上一條十幾厘米長的傷疤,說:“前兩年,我說了她幾句,她抄起菜刀把我砍成這樣,從那以後我就不敢再招惹她了。”


    胡子倒吸了一口涼氣,又問:“她是怎麽瘋的?”


    “失戀。”她淡淡地說。


    小狄鼓起勇氣問:“我應該怎麽辦?”


    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自作孽,不可活。”


    小狄打了個冷戰。


    胡子說:“我兄弟就摸了她幾下,她不至於要我兄弟的命吧?”


    她打了個哈欠,半天才說:“她是瘋子,認準的事別人改變不了。”


    沉默了一陣子,胡子突然問:“她的病能治好嗎?”


    她一邊嗑瓜子一邊說:“醫生說能治好,就是需要一大筆錢。”


    “多少錢?”小狄問。


    “十萬。”


    小狄又沉默了。他沒那麽多錢,一百塊都沒有。


    胡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事兒,惹不起咱就躲,我不信她能找到你。”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慢吞吞地說:“你最好是躲遠點,如果讓她找到你,你就完蛋了。如果你沒死,也不要找我要醫療費,我沒錢。”說完,她起身走進了美甲店,“咣當”一聲關上了門。


    小狄又打了個冷戰。


    3、無處可逃


    晚上十點,山炮帶著一身酒氣回來了。


    胡子把情況講了一遍。


    山炮皺著眉頭說:“沒想到她竟然是一個瘋子,這下麻煩了。”


    小狄問:“她為什麽光找我,不找你們?”


    胡子說:“肯定是因為你長得像她以前的男朋友。”


    “我該怎麽辦?”小狄帶著哭腔問。


    山炮在屋子裏走了幾步,說:“都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你們知道不要命的怕什麽嗎?”


    “不知道。”胡子說。


    “不要命的怕精神病的。”山炮歎了一口氣,“咱們應該算是不要命的,小三兒就是精神病的,咱們整不過她。”


    小狄都快要哭了。


    山炮說:“你先出去避避風頭,等過些日子她忘了這件事,你再回來。”


    “沒有錢買車票。”小狄說。


    “擁有一輛摩托車,你就擁有了這個世界。”


    “我吃什麽?”


    “我這裏還有一百多塊錢,你先拿著,等我和胡子掙到錢,再聯係你。”


    “我住哪兒?”


    “現在還不冷,隨便找個地方就能睡一覺。”


    小狄的臉色更難看了。


    胡子說:“風餐露宿也不是辦法,要不你去我奶奶家住幾天,她九十多歲了,眼睛看不見,一個人住在郊區,房子挺大。”


    “小三兒找去怎麽辦?”小狄有些擔心。


    胡子大咧咧地說:“我都快忘了我奶奶住哪兒了,她不可能找去。”


    “就這麽辦。”山炮拍板了。


    胡子說:“事不宜遲,現在就出發,我送你去。”


    “行。”山炮說。


    小狄覺得他們是害怕受到牽連,巴不得早一點把他送走。他的心情更加灰暗了,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跟著胡子出發了。


    兩個小時之後,他們到了。


    周圍很黑,小狄隻能看見四周全是高高低低的瓦房,眼前的院落在摩托車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破舊,木門已經腐朽,上麵還有很寬的裂縫,牆頭上有幾棵仙人掌,幹巴巴的,缺乏生氣。


    胡子把摩托車停好,上去一腳就把木門踹開了,回頭說:“進來吧。”


    小狄跟著他走進了堂屋。沒有電,胡子摸索著點上了蠟燭。小狄看見角落裏有一張老舊的木床,上麵躺著一個頭發灰白的老太太,麵朝裏,一動不動。


    胡子說:“那是我奶奶,眼睛看不見,耳朵也不好使,跟她說話得大聲喊。”說話間,他翻箱倒櫃,找出一碗棒子麵粥、一小碟泡菜和幾個幹巴巴的燒餅,讓小狄吃。


    小狄看了一眼,頓時沒了胃口,就沒吃。


    胡子自己吃上了。


    小狄有些無聊,打量著四周。


    屋子裏僅有的幾件家具都很老舊,看上去比躺在床上的那個老太太還要老,沒有一件電器,窗戶上沒有玻璃,糊著報紙,角落裏滿是蜘蛛網,上麵趴著幾個比核桃還大的蜘蛛,麵目陰沉。


    還不如拘留所條件好,小狄沮喪地想。


    那個老太太冷不丁地坐了起來,動作很麻利。她先是抽了抽鼻子,目光四下尋找,最後定格在小狄身上。她的眼珠子全是白色的,沒有瞳孔。


    小狄嚇得沒敢動。


    “奶奶!”胡子大聲地喊。


    她應該是聽見了,皺著眉頭回憶了一陣子,想起是胡子的聲音,這才答應了一聲。她的聲音比她的長相還要蒼老。


    胡子走到床邊,大聲說:“我有個朋友,要在這裏住幾天。”


    “住吧。”說完,她又躺下了。


    胡子吃完飯,去把西偏房收拾了一下,對小狄說:“你早點睡吧,我回去了,有事兒給我打電話。”說完,他不等小狄說什麽,匆匆走了。


    小狄愣了一陣子,去西偏房睡覺。西偏房也沒有電,陳設比堂屋還要簡單,除了一張床,隻有三個土陶大缸,用塑料布紮著口,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小狄吹滅蠟燭,摸索著躺下來,睡覺。


    四周靜得嚇人,聽不到一絲聲音。


    這算什麽事兒?小狄長出一口氣,睡著了。


    天亮了,下著雨,空氣中有一股泥土的腥味。


    小狄醒了,費了好大勁才想起這是什麽地方。他躺了一陣子,覺得有些餓,就下了床,走出西偏房,看見那個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門口,麵無表情。他跑過去,站在她身邊大聲地問:“吃什麽?”


    她沒反應。


    小狄扯開嗓子又問了一遍。


    她總算是聽見了,指了指門後的一口大鍋。小狄過去拿起鍋蓋,看見裏麵有幾個煮熟的地瓜和土豆,還有半個鹹鴨蛋,蛋黃烏黑,散發著一股異味,讓人沒有食欲。


    “有肉嗎?”小狄大聲地問。


    她突然咧開嘴笑了,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


    吃著地瓜和土豆,小狄沮喪地想:還不如拘留所的夥食好。湊合著填飽肚子,他玩兒了一會兒手機,看見雨變小了,就打算出去轉轉,順便買點肉吃。


    街道上冷冷清清的,看不到一個人。


    小狄在一家雜貨店買了幾個雞爪子,一邊啃一邊溜達。拐角處有稀稀拉拉的鞭炮聲,還有吹嗩呐的聲音,似乎有人家正在辦喜事。小狄精神一震,決定去混點吃喝。以前,他和山炮、胡子經常幹這樣的事,不隨禮,隻吃席。山炮還總結出一條經驗:隻要臉皮厚,走到哪裏都吃肉。


    拐個彎,小狄看見一戶人家的大門口散落著一些鞭炮碎屑,大門上貼著對聯,在雨水的衝刷下,紅色的對聯慢慢變成了白色,顯得有些喪氣。院子裏搭起了一個簡易棚子,兩個人正在燒菜,一口大鍋“咕嘟咕嘟”往外冒熱氣,香味四溢。


    小狄發現客人很少,隻有一桌。他想:人少了容易被認出來,這頓飯看樣是吃不上了。正想著,一個中年女人走出來,慢吞吞地說:“你怎麽才來?進來吧。”說話間,她拉起小狄就往裏走。


    她似乎認錯人了。


    小狄將錯就錯,跟著她進去了。


    桌子邊已經圍坐了幾個人,正在喝茶。他們都上了年紀,動作遲緩,麵無表情,看上去一點都不喜慶。小狄被安排在了上座,他右手邊的座位空著。中年女人給他倒上茶之後,就坐下來不說話了。小狄左看右看,沒找到新郎和新娘。


    菜很快就上齊了,還算豐盛,有雞有魚,量很大。


    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出現在大門口,抻長了脖子看熱鬧。中年女人抓起一把糖果,快步走了出去,彎下腰說了幾句話,那兩個小孩沒拿糖果就跑了。


    中年女人回來坐下,還是不說話。


    小狄瞥了她一眼,覺得她的麵相有點凶。


    “新郎和新娘呢?”他問。


    同桌的幾個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不說話。最後,中年女人開口了:“新娘子在化妝,等會兒就過來。”


    她沒說新郎在哪兒。


    小狄想:難道新郎就在這間屋子裏?他數了數,屋子裏除了他,還有三個男人,年紀都不小了,四五十歲左右,他們胸前都戴著紅花,其中一個人穿著西裝,另外兩個人穿得很隨便。小狄認為穿西裝的男人就是新郎,他又想:年紀這麽大的人結婚,肯定是二婚,所以婚禮不隆重。順著這個思路他繼續想:新娘的年紀肯定也不小了,吃完飯就走,不鬧洞房了,沒意思。


    菜慢慢變涼了,還沒人動筷子,似乎在等什麽人。


    小狄等得有些不耐煩,就先吃上了。


    竟然沒有人管他。


    過了大約十幾分鍾,大門外走進來一個蒙著紅蓋頭的女人,她穿了一身大紅的旗袍,鬆鬆垮垮的,有點像睡衣,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她的頭發很長,披散在胸前,有點亂。她走得很慢,每邁一步都要斟酌半天。


    她肯定就是新娘,小狄想。他發現新娘的身材還不錯,該瘦的地方瘦,該大的地方大,看上去應該是一個年輕女人。他扭頭看了幾眼麵容滄桑氣質猥瑣的新郎,心裏頓時有一種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感覺。


    新娘在小狄身邊坐下了,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小狄注意到她的指甲很長,上麵描著圖案,很抽象,看不出是什麽。


    一個穿馬甲的年輕人來了,他耷拉著臉,扛著一個破舊的相機,給他們拍了幾張照片,什麽都沒說就走了。


    沒拜天地,也沒人說點什麽,婚禮儀式似乎就這樣結束了。


    開始吃飯。


    新娘始終沒有掀起紅蓋頭,也不吃飯,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對麵的新郎也不管她,隻顧自己吃喝,一邊吃一邊吧嗒嘴,吃相很不雅。


    小狄很快就吃飽了,喝著茶,打量四周。


    這間屋子不大,家具都是舊的,長條桌上放著一個大肚子電視機,看樣子有年頭了,旁邊有一台髒兮兮的冰箱,款式很老,隻有兩扇門,角落裏有一個龐然大物,用白布蓋著,從輪廓上看像一口棺材。


    這不像是在辦喜事,像是在辦喪事,小狄想。


    中年女人給每個人都倒上一大杯酒,她舉起酒杯,硬硬地說:“幹了!”說完,她一仰脖子,把酒都喝了。


    小狄估摸著杯子裏大約有三兩白酒,他有些發怵。他的酒量很小,一瓶啤酒下肚,臉就紅了。他左右看了看,發現除了新娘之外其他人都把酒喝了,覺得不喝沒麵子,就硬著頭皮把酒喝完了。


    小狄很快就醉了,失去意識的一刹那,他看見新娘子慢慢地掀起了紅蓋頭,露出了紅紅的嘴唇,像血一樣。


    小狄醒來的時候,發現他躺在一張軟軟的床上。床頭櫃上放著一個手電筒,刺眼的白光照著他的眼睛。屋子裏沒開燈,手電筒後麵漆黑一片。小狄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隻能確定不是胡子奶奶家。過了一會兒,他嚐試著坐起來,卻發現身體身體沒有一絲力氣,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角落裏突然有人咳嗽了一聲,是個女人。


    小狄一驚,艱難地轉了轉腦袋,想看看是誰藏在那裏。可惜,在手電筒強光的刺激下,他什麽都看不見。


    “你是誰?”他無力地問。


    一隻蒼白的手慢慢地伸了過來,把一杯茶放在了手電筒旁邊。那隻手上的指甲很長,上麵描著圖案,很抽象,看不出是什麽。是新娘。


    “你怎麽在這兒?”小狄疑惑地問。此時此刻,新娘應該在洞房裏,不該出現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床邊。


    她沒說話。


    小狄覺得口渴,卻沒有力氣去端茶杯,隻能無助地看著。茶杯是玻璃的,可以看見茶葉直挺挺地懸浮在杯子中間,十分古怪。


    沉默令人尷尬。


    “你叫什麽?”小狄沒話找話。


    她用鼻子哼了一聲。


    直到此時,小狄才意識到她似乎不懷好意,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覺得今天晚上凶多吉少了。


    “我沒打算幹別的,隻是想蹭頓飯。”他弱弱地解釋著。


    她躲在黑暗裏,似乎是在咬牙切齒。


    小狄的身體一陣陣發冷,他努力掩飾著內心的驚恐,故作平靜地說:“我出門太急,忘了帶紅包,明天給你。”


    她“嘻嘻”地笑了兩聲,終於開口了:“你是新郎,不用送紅包。”


    是小三兒的聲音!小狄魂飛魄散。如果僅僅是遇到小三兒,他還不至於嚇成這樣,讓他感到驚悚的是,小三兒竟然說他是新郎!這麽說,他和小三兒已經是夫妻了,下一步,她要幹什麽?


    小三兒一直在“嘻嘻”地笑,令人毛骨悚然。


    “你笑什麽?”小狄壯起膽子問。


    “我覺得你不正常。”她邊笑邊說。


    一個瘋子竟然說一個正常人不正常,這確實很可笑,可是小狄卻笑不出來,怯怯地問:“我怎麽不正常了?”


    她不回答,笑了兩聲突然停住了,屋子裏一下子變得十分寂靜。小狄努力地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她到底在幹什麽,可惜失敗了,她一直躲在黑暗中,深藏不露。


    “你想幹什麽?”小狄提心吊膽地問。


    她沉默了半天,終於說:“別打擾我,我在生孩子。”


    她竟然在生孩子!小狄的腦袋一下就大了。很快,他又覺得不對頭,前些天見到她的時候,她的肚子還是扁扁的,這會兒怎麽就要生孩子了呢?


    “你真的在生孩子?”他又問。


    她呻吟了幾聲,似乎正在承受某種痛苦。


    小狄完全傻掉了。


    她一直在呻吟,動靜越來越大,有幾次,她似乎是實在忍不住了,高聲叫了出來。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一片死寂。


    “你怎麽了?”小狄顫顫地問。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沒有一絲聲音比任何聲音都恐怖。


    她無聲無息。


    手電筒的光一點點地變暗,它快要死了。


    她忽然長出了一口氣,似乎剛從某種狀態中蘇醒過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響過之後,她一驚一乍地說:“生出來了!是個兒子!”


    她說的話小狄一個字都不信。


    “他太瘦了。”她幽幽地說。


    小狄感覺到身體裏有了一絲力氣,試著動了動手指,還不太自如。他想:隻要恢複力氣,馬上就離開這個鬼地方,逃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回來了。


    她高一聲低一聲地吟唱著一首曲子,像是搖籃曲,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說:“你想不想看看你兒子?”


    “我兒子?”小狄驚詫無比。


    “對,也是我兒子。”


    “我隻是摸了你幾下……”


    “你摸完我,我就懷孕了。”她打斷了他。她捂著嘴笑了幾聲,很認真地說:“你真會摸呀。”


    小狄覺得她不可理喻,無法交流,就不說話了。


    手電筒終於滅了。


    “啪嗒”一聲,燈亮了。


    屋子裏隻剩下兩個提心吊膽的男人,互相看著對方給自己壯膽。小狄覺得口幹舌燥,就不停地喝茶。山炮來回踱步,在角落裏用白布蓋著的那個物體前麵,停住了,端詳了一陣子,伸手把白布撩開了。


    果然是一口棺材,暗紅色的,顯得極其陰森。棺材上麵,放著一塊靈牌,山炮看了一眼,嚇得打了個冷戰,伸手把靈牌倒扣了過來。小狄覺得不對頭,過去拿起靈牌看了看,發現靈牌上寫著字:小狄之靈位,


    “她打算弄死我!”小狄吃驚地說。


    山炮看著他,緩緩地說:“你放心,我肯定不會讓她得逞。”


    小狄覺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點底氣都沒有。


    院子裏的流水聲戛然而止,四周一下子變得十分安靜。


    山炮急促地說:“來不及細說了!等會兒她進來,我就和她玩命。你什麽都不用管,快跑,跑得越遠越好,明白了嗎?”


    “我留下幫你……”


    “不用!”


    小三兒慢慢地走了進來,“咣當”一聲,把門反鎖上了。


    小狄和山炮都瞪大了眼睛——她的臉色抹了一層厚厚的粉,看上去比紙還白,嘴小小的,嘴唇血紅,極為詭異。她一步步地走過來,停在他們麵前,歪著腦袋看著他們,冷不丁地笑了出來。


    “快跑!”山炮大吼一聲,一躍而起,衝著她撲了過去。


    小狄打了個哆嗦,意識忽然喪失,站在原地沒動。接下來,事情發生了驚人的變化:麵對呼嘯而至的山炮,她抬起右手,伸出食指輕輕地點了一下,山炮頓時墜落在地,身體抽搐了兩下,不動了。他被擊落了。


    小狄又打了個哆嗦,全身都軟了。


    她一步步地逼近小狄,翹起蘭花指,指著他的鼻子,用一種類似黃梅戲的腔調說:“該你了呀。”


    小狄的眼睛越瞪越大,終於“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身體裏的力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夫君,這是為何?”她戲腔戲調地問。


    小狄完全嚇傻了,腦子裏一片空白。


    屋門突然被撞開了,她的姐姐和兩個穿白大褂的人闖了進來,迅速控製住她,把她帶走了。走到門口,她的姐姐停住了,背對著小狄,說:“你們的事我不管,我能做的隻是把她送到精神病醫院,再出什麽事,我就無能為力了。”說完,她歎了口氣,走了。


    這件事戲劇性地收場了。


    過了半天,小狄終於回過神來,踉蹌著過去查看山炮和胡子的情況。還好,他們都還活著。小狄呼喊了半天,他們慢慢地蘇醒了。


    “小三兒呢?”山炮無力地轉動著腦袋。


    “她姐姐把她帶走了,說是送到精神病醫院去。”


    山炮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了,長出了一口氣。


    胡子說:“總算是結束了。”


    “你們怎麽一下子就昏迷了?”小狄問。


    胡子晃了晃腦袋,回憶了一會兒才說:“我感覺像是被電擊了一樣。”


    山炮說:“不對,是一下子被凍僵了。”


    小狄心裏的疙瘩更大了,覺得小三兒身上有一股邪惡的力量,能傷人於無形,讓人不寒而栗。


    他們互相攙扶著,離開了。還沒到出租屋,小狄的手機又響了,他把它拿出來,再一次看到了那條陰森森的短信:你在哪兒?我肚子疼得厲害。我必須要見你。小狄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回複了一條短信:你在哪兒?


    等了好半天,她回複了:我在你家大門口,你出來。


    完了,甩不掉她了。


    “停車!”小狄大喊一聲。


    山炮嚇了一跳,猛踩刹車,把摩托車停住了。他回過頭看著小狄,問:“怎麽了?”


    小狄把手機遞給了他。


    看完短信,山炮蹲到旁邊,抱著腦袋一言不發。


    小狄站在路邊,怔怔地看著返回出租屋的路。那個租來的所謂的家還在遠方,由於光線暗淡,顯得遙遠而不真實。偶爾朝來時的路看一眼,他覺得那是一個無比深邃的土坑,隻要掉下去,絕對沒有爬上來的可能。


    小狄眯起眼睛,隱隱約約看見小三兒正從黑暗裏慢慢地走過來,她耷拉著腦袋,還穿著那件大紅色的旗袍,鬆鬆垮垮的,像睡衣一樣。那條死狗趴在她的懷裏,眼珠子往外鼓著,散發出一陣陣令人作嘔的臭味……


    小狄晃了晃腦袋,驅趕走了幻象。


    “你沒事兒吧?”胡子走了過來。


    小狄咧了咧嘴,衝著他笑了笑,比哭還難看。


    胡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事兒,她就是嚇唬你,不用怕。”


    “我甩不掉她了。”小狄像一條沙灘上的魚,嘴巴絕望地一張一合,半天才說:“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我出錢把她的病給治好。”


    “可是,你沒有那麽多錢。”胡子沮喪地說。


    “我有腎。”小狄咬牙切齒地說,“要是不夠,我還有眼角膜,還有肝,還有手,還有胳膊,還有血,還有心髒,統統拿去換錢!”


    胡子吃了一驚:“你要幹什麽?”


    山炮也過來了,說:“你別幹傻事。”


    “我已經決定了。”小狄淡淡地說,“隻有把她的病治好,我才能徹底甩掉她,否則,她會一生一世纏著我。”


    山炮和胡子都沒說話。


    小狄看著山炮,說:“你幫我聯係一下。”


    山炮問:“你真的決定這麽做?”


    小狄沒說話。


    山炮沉默了幾秒鍾,緩緩地吐出兩個字:“好吧。”


    他們靜站了一會兒,回去了。


    又過了幾天。


    山炮躺在床上玩手機。


    胡子推門進來,說:“錢拿到了,小狄也回老家了。”


    山炮瞥了一眼旁邊那張空床,問:“他沒起疑心吧?”


    “沒有。”


    “那就好。”


    “終於有錢了,可以換手機了。”胡子興高采烈地說,“明天就開始發售,我現在就去排隊。我聽說三天前就有人在那兒等著,我怕去晚了就賣沒了。”


    “行。”


    胡子急匆匆地走了。


    山炮撥通了一個號碼,很快,手機裏傳出了小三兒的聲音:“什麽事兒?”她的語氣很平靜,語調很正常,完全不像是一個瘋子。


    “怎麽才分了這麽點錢?”山炮問。


    “第一次幹這種事,置辦了一些道具,還請了幾個群眾演員,最後就剩下這些錢了。”


    “我女朋友也想換手機,錢不夠。”


    “那你就再物色一個下手的目標。”


    山炮想了一會兒,忽然問:“你覺得胡子怎麽樣?”


    小三兒沉默了兩秒鍾,說:“他熟悉咱們的套路,我怕騙不了他。”


    “那就換一種他不熟悉的套路。”


    小三兒想了想,說:“行,你安排吧。”


    山炮掛斷電話,看著胡子的床,心想:再過幾天,它也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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