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喪


    秋風吹過,四處落黃,空中偶爾飄過幾張紙錢,薑黃色,剪成圓形,上麵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窟窿,隨風飄向郊外的田野,過不了多久,那裏又會出現一座新墳,墓碑上的名字,將是“慈父安有望之墓”,下麵會有這樣的落款:孝子安震 乙未年庚申月戊戌日。


    要不要墓誌銘呢?如果要的話,上麵要寫些什麽呢?要標明父親居士的身份嗎?安震徒然想著七天後的景象,心底卻一片空茫,似乎靈魂已隨父親走了。


    靈堂裏回蕩著《大悲咒》,佛音繚繞,大千世界,仿佛都籠罩在佛悲憫的目光中,超出紅塵的音樂卻襯得這裏異常荒涼,前來吊唁的親友們都去吃晚飯了。安震看了看窗外,天空呈現出昏黃色,幾隻寒鴉佇立枝頭,啞啞的叫著——一個普通的秋天,但父親卻已不在!


    安震坐在靈堂裏,呆呆看著父親的黑白遺像,照片上的安有望眉目慈祥,嘴角含著微笑,卻有一種陰冷的感覺湧上心頭,夕陽沉入地平線的瞬間,窗外忽然吹起一陣風,貼著窗邊湧進屋子,冷熱交替間,安震有些暈眩,牛頭馬麵縹緲的形體似乎正穿過他,浮在空中,看著安有望的棺木,想要將父親的魂魄拘走,還有黑白無常,手拿鎖鏈,年邁的父親能承受這樣的重負嗎?喪親之痛襲上心頭,他看向窗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慈父,從此以後,自己將獨自走上漫漫人生路,再也沒有背後慈祥的目光,無論成功還是失敗,再也沒有人無私的對自己說些什麽了。


    似乎感應到了悲傷的心情,窗外寒鴉忽然禁聲,靈堂內老鼠磨牙的動靜也驟然停止,心頭湧起空茫感,空空的,鼻尖終於爆發出酸澀的感覺——希望父親慢些走,在望鄉台上多看自己一眼吧……


    失去父親的第一天。


    大門沉重的打開了,傳來一陣喧鬧聲,安震立刻想到,是傀儡戲班子來了——說到傀儡戲,這是安家鎮的一大特色,這裏的傀儡戲並不是供人娛樂的,恰恰相反,它被人們賦予了辟邪的功能,人們相信傀儡戲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可以與邪祟對峙,保佑亡魂一路走好,同時保佑活著的人們平安。這種傀儡戲隻在特殊場合、特殊時候演出,諸如鬧鬼地、凶地、甚至神廟的建成、殯葬儀式,都要請傀儡戲班震邪氣,這一除煞驅邪儀式是不給外人看的,除了事主、死者家屬之外,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


    小時候,安震曾經非常喜歡傀儡戲,因為那時的娛樂非常少,一些木偶穿著好看的戲服,在小小的舞台上演出,是很有趣的事情。可是家裏人卻禁止他去看,據說孝子、小孩、生病的人因為魂魄渙散或不全,很容易被傀儡蠱惑,生魂會受到彼岸的召喚,本人輕則生病,重則喪命。


    另外,每個戲班的傀儡都有一定數量,通常是三十六個軀幹,七十二顆可供更換的頭顱。為什麽軀幹和頭顱的數量不一致呢?童年的安震對這個問題很好奇,他問擺弄傀儡的老藝人,老藝人唱了一輩子旦角,雖然上了年紀,可是嗓音已經無法渾厚了,男性皺紋的臉,女性的嗓音,配合在一起說不出的詭異,老藝人捏著蘭花指點了安震的額頭一下,冰冷的,硬邦邦地說:“那是因為,三十六、七十二這樣的數字,就代表了天罡地煞之數啊,隻有這樣,才鎮得住那些東西。”


    安震追問了一句:“那些東西是什麽?”周圍忽然安靜下來,老鼠不再磨牙,其他人也都沉默,吹過屋簷的氣流瞬間停止,周圍靜得反常,安震現在還記得自己微微張開嘴巴,因為氣氛忽然改變而惶惑。


    老藝人將臉湊近,盯著安震,慢慢的、一字一句地說:“就是……鬼魂,每個黃昏開始,它們就會在彼岸徘徊,想重新回到這個世界,如果有人肯帶它們回來,它們就會占據那個人的身體,那個人就會在每一個陰冷的夜晚跳舞,一直跳到咽氣!”聲音帶著一股陰氣,竄到安震的脊梁骨,然後直入心底,那一刻,安震覺得靈魂似乎已經脫離了軀殼,正從空中的某個位置俯視著自己。


    他沒命地跑啊跑,穿過那個陰沉的黃昏,道路兩旁的灌木就像鬼魅魍魎的手臂,猙獰觸摸著他的麵孔。他一口氣跑回家,衝進臥室,捂著被子再也不肯出去,仿佛老藝人提到的鬼魂就在窗外盤桓,那個詭異的黃昏一直留在安震記憶中,直到現在,安震都不喜歡黃昏,不喜歡傀儡戲。


    不過,這回請的傀儡戲是方圓百裏有名的戲班,據說這家戲班的傀儡非常靈驗,凡是出過邪事的地方,經他家一唱,這個地方就會邪氣消散,不會有遊魂蠱惑生人,親人的靈魂則會安息。


    (二)第一夜


    月下,一場隱秘的起舞。


    沒有舞者,舞動的似乎隻是深秋的寒風,風在空中劃出一道又一道圓弧,傳來隱約的低聲吟唱,像曠野精靈的竊竊私語,細細聽去,卻又清晰可辨,仿佛歌者近在咫尺。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沒有伴奏,這隱形的清唱卻有攝人心魄的魔力,纏綿哀婉,安震心中一陣淒傷,好一個“誰見幽人獨往來”,月光似乎更幽寒了,薄薄的月光如輕紗般為夜籠上神秘的色彩,數不清的亡靈,隨著歌者的吟唱慢慢飄離這裏,從繚繞的煙靄裏,從眼瞳看不到的虛空中,每一個角落都漫溢出它們死一樣的蒼白。


    幽靈歌者從哪裏來呢?那是一個快樂的地方嗎?安震恍恍然站起身,輕飄飄的,他居然如此向往彼岸的世界,忘記了自己生為人類,忘記了守孝,甚至忘記了自己應該活下去,他還沒有娶妻生子,人生中有很多事情,他都沒有經曆,他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的一生遠沒有定型。


    長長的,長長的幽靈隊伍向前延伸著,最後一個是安震,他呆滯地看著前方,那裏開滿了蔓殊莎華,顏色猩紅,就像死屍中暗隱的凝血,黑色的冥川嘩嘩流淌,仿佛隱含了驚人的怨氣,將整個空間襯托得一片壓抑,這黑與紅狹長的兩列,組成了生與死、轉世與輪回的兩列足跡,驚心動魄。


    眼前就是冥川之上的奈何橋了,過了這橋,自己該向哪裏去呢?一個滿麵皺紋的老者轉過身來,不同於其他亡靈蒼白的眼瞳,是老年人渾濁的眼睛,他的嘴唇無聲翕動,雖然聽不到他在說什麽,可是安震忽然之間就明白了老者的意思,他在告訴自己,不要過橋,要回去。然後,老者枯瘦的手臂忽然伸得長長的,老而厚的指甲劃上了安震的手,一絲刺痛,安震忽然從飄浮的隊列中掉了下去,下麵是黑色的冥川,陰森冷冽的河水漫過了安震的身體,安震竭力撲騰著,腳下驀地失力,仿佛墜入一個無底的深淵,不停地下墜、下墜,怎麽也到不了盡頭,心卻狂烈地怦怦跳動……


    眼前忽然出現大片的白光,安震翻動著眼瞼,周圍是溫暖的耳語,他醒了,他終於醒了……


    睜開眼,安震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周圍是熟識的麵孔,姑婆親舅們看到安震睜開眼睛,都不約而同地長出一口氣,七姑婆握著安震的手,粗澀的幹皮摸得安震一陣刺痛:“震啊,你可駭死我啊!”


    這樣的觸覺很熟悉,安震忽然想起夢中的老者,眼瞳渾濁,頭發花白,他告訴自己,不要過橋,千萬不要……


    他的手那麽枯瘦,帶著老年人粗澀的幹皮,劃破了安震的手背。安震困惑地從七姑婆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上麵赫然有一道淺淺的裂痕,滲出的小血珠已經幹涸了,安震驀地睜大眼睛,呆呆看著傷口,他終於想起了這個老者是誰,老者是安震的亡父——安有望,是已經成為亡靈的父親救了自己!


    安震是淩晨三點被七姑婆發現的,那時他倒在靈堂的地上,已經暈厥了,嘴唇青紫,臉色蒼白,七姑婆說,安老頭夢中喊她起床,說安震快過橋了。


    (三)第二夜


    薄薄的水袖呈現出夜風一樣寒冷的蒼青色,幽靈歌者在風中緩緩轉動著裙裾,安震知道,是“她”又來了,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知道,樹下起舞的是一個“她”。


    若有若無的風痕漫空飛舞,奇異的暗香浮動著,類似檀香,其中又隱隱含著一絲腥氣,不像魚腥那麽強烈,卻比魚腥詭異,一個隱形的舞者,唱腔中透出深深的幽怨——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隱形的歌者來自遙遠的地方,那裏終日不見陽光,即使是最明亮的正午,也隻如人間的黃昏般陰冷,那裏是……彼岸!


    安震忽然打了個激靈,猛地發現自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夜已深,靈堂內有一些親戚在陪自己,昨天的事嚇壞了很多人,他們都怕發生“七搭七”。


    所謂“七搭七”,是民間的一種傳說——如果某家辦喪事,在“七七”之內絕對不能有第二個人死去,假如有第二個人死去,那麽就會繼續死下去,沒有盡頭。雖說是民間的傳說,可是值此非常時期,大家認為還是謹慎些的好。


    一旁的親戚們聊著天,嘰嘰喳喳的,聲音強烈刺激著耳膜,安震頭一陣暈眩,他想喊,可是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幽靈舞者似乎發現了他,從木槿樹下漸漸前移,隔著窗向內張望,蒼白的眼瞳直直看著安震,安震渾身發冷,他想說看呐,她來了,可是聲音怎麽也不能吐出口去,全憋在胸腔裏,漲得很痛,安震竭力握緊拳頭,他努力轉過頭去,緊張得要命,本能地在心底喊了一聲,爸,我怕!


    渾身驀地輕鬆了,一隻無形的、寬厚的手撫著他的頭,暖意回來了,血液又開始汩汩流動,安震抬頭,發現自己不過是趴著做了一個噩夢,父親曾經到他身邊的感覺卻那麽真實。是父親再次救了我嗎?如果是的話,又是誰想要我的命呢?安震看著身邊的人們,雖然這麽近,可是他們都救不了他。


    (四)第三夜


    一雙手,一雙可愛的手,手腕潔白,在水袖裏若隱若現,細膩得想用嘴唇去試探……


    安震獨自站在木槿樹下,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這樣一雙手,是什麽蠱惑了他的靈魂呢?看不見的、彼岸的“她”,今夜會來嗎?木槿樹下已經等待了很久,冰霜開始在戶外的物體上蔓延,發出嚓嚓的脆響,除了這樣的聲音,再也聽不到別的,安靜得出奇,直到月亮升在中天,他也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隻是冷得難受。


    於是,安震緊了緊身上的大衣,哆嗦著想要往回走,可是他忽然發現,“她”早就來了,一直站在角落裏看著自己,眼瞳蒼白,視線帶著攝人的冰意,令自己寸步難行。看不見的長衣下麵,露出了一雙手,就是這雙手舞動著水袖,那水袖如夜一般蒼青,可是,順著手腕向上看,一道黑線阻斷了優美的線條,好像隻有手是真實存在的。


    這個看不見的舞者到底想做什麽?要自己跟她走嗎?夜忽然變得緊張,淡淡的檀香味,淡淡的腥氣,舞者看著安震,又開始了旋舞,近處看她的舞蹈,姿勢卻不再優美,唱腔幽冷,身體如人偶般一節一節的擺動,一場詭異的演出,安震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老藝人,老藝人將醜陋的臉慢慢靠近,然後張開嘴巴,嘴巴裏的牙齒幾乎掉光了,不多的牙齒泛著陳舊的黃色,上麵有一個黑黑的蟲牙洞。


    老藝人就用這張嘴巴對安震說:“三十六、七十二這樣的數字,就代表了天罡地煞之數啊,隻有這樣,才鎮得住那些東西,那些東西就是……鬼魂,每個黃昏開始,它們就會在彼岸徘徊,想重新回到這個世界,如果有人肯帶它們回來,它們就會占據那個人的身體,在每一個陰冷的夜晚跳舞,一直跳到咽氣!”


    想起這番話的時候,安震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詭異的黃昏,渾身忽然因恐懼而無法動彈,他似乎明白了為什麽幽靈舞者的舞姿很僵硬,還有,那雙美麗的手腕為什麽有一道黑線,因為她是一個人偶,或者說,她就是傀儡,召喚亡靈的傀儡人偶,那黑線是木製構件間的罅隙,每一夜唱起古歌的時候,她便將徘徊在世間的靈魂帶走,引向荒涼的彼岸,那裏有死亡的終點,還有輪回。


    夜風吹過木槿樹,樹上忽然綻放了大朵大朵的白花,就像死亡之國的紙錢,被夜風帶向四麵八方,一場盛大而華麗的葬禮,呼吸間是冥國的味道,充滿了死亡的意味。


    安震不可思議地看著虛空,這些隻存在於他的幻覺中,卻幾乎摧毀了他的理智,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瘋了。


    (五)第四夜


    今天的晚飯很遲,安震不想再在靈堂過夜了,那裏仿佛是陰間與陽世的交界處,捧著飯碗,安震味同嚼蠟,周圍是不停撥動的筷子,暗紅色的筷子,白色的瓷碗,碗裏是暗紅色的臘肉,還有白色的米飯,身上是白色的孝服,嘴唇卻是暗紅色的,白色與暗紅色交替出現,安震無法解釋自己的敏感,白色與暗紅色之間,有什麽必然的聯係嗎?


    耳邊漸漸回蕩起歌聲了,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周圍靜得嚇人,歌聲在空間回蕩,就像氣流在空曠的田野上幽怨吹拂,安震的生命似乎化成白氣,從汗毛孔中飄出,然後消散,身體僵硬如人偶,捏著筷子的手攥得極緊,這歌聲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鎮魂歌嗎?凡是靈魂渙散者,或者已經死去的幽靈,都將被這歌聲帶向彼岸,再也無法回來,雖然心有不甘,可是彼岸黑色的冥川、猩紅的蔓殊莎華,卻是靈魂的禁忌,它們失去了一切,隻剩下對生者的怨恨和嫉妒。


    歌聲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盯著安震,安震忽然發現,那縹緲的古歌,正從自己的咽喉中唱出,男性低沉的嗓音,為這古歌憑添一分蒼涼。


    屋中靜得幾乎窒息了,大家都停止了動作,捏著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保持著夾菜的姿勢。陰冷的氣流不知從什麽地方鑽進來,每個人心頭都一片寒意。


    半晌,七姑婆沙啞地說:“震,你唱的是啥子歌?”


    安震搖頭,他什麽也不能說,隻要他說了,大家都會把他當成瘋子,一個異類。


    七姑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說:“莫去聽勞什子傀儡腔,孝子的魂會被勾走的。”然後,七姑婆繼續吃飯,碗筷相碰的聲音再次響起,屋中漸漸恢複了暖意,安震轟然震驚,他終於知道古歌的來曆了,原來那就是孝子要避諱的傀儡戲!


    他想停止,可是似乎已經遲了,古歌就像一個咒語,這咒語召來了人偶,“她”的臉伏在窗上,眼瞳蒼白,什麽表情都沒有,隻是固執地看著安震,白色的麵孔,暗紅色的嘴唇,質地卻異常嫩膩,由唇邊到內裏,顏色逐漸減淡,勾勒出優美的唇形,就像兩片飽滿的花瓣。


    接著,傀儡人偶全身浮起,透過玻璃窗,安震看到她的全貌,優美的木雕表麵,塗著細膩的白色膠漆,木製構件間的罅隙,形成了一道道黑色線條,美麗的召喚者被分割得肢體零碎,蒼白的眼瞳再也傳達不出她對人間的感覺。


    安震忽然明白了傀儡人偶盤桓於此的原因,她的感覺已經全部喪失了,正因為如此,這人偶才會異常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屬於陽世的傀儡,還是陰間的靈魂引渡人,她需要有人告訴她,她究竟屬於哪裏,即使哪裏都不屬於了,有一個最終的判定,也是好的啊。


    悲傷優美的古歌,傳達的是否就是這樣的信息呢?


    既然如此,傀儡人偶是否曾經作為人的一員,真實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六)第五夜


    歌聲停止了,木槿樹下月光皎潔,深秋的風呼呼吹過枝椏。


    安震白天曾經到戲班去了一趟,是七姑婆領他去的,七姑婆說,如果安震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沒臉去見安有望了。


    穿過月亮門,七扭八拐地來到偏廳,這是傀儡戲班子休息的地方,裏麵放著很多人偶,每一個都各不相同,猶如稱職的戲子,整齊排列在架子上,等待人類的支配。


    可是,當它們被裝進箱籠時,誰敢說它們不會轉動蒼白的眼瞳,隔著木蓋,打量這個世界呢?安震看著人偶們木然的麵孔,他伸出手指,在其中一個人偶臉上摸了摸,木製表麵打磨得很細膩,白色的漆麵也很幹淨,不過,這隻是一具沒有生命的人偶而已。他走過它,沒有任何感覺。


    七姑婆跟班主說著什麽,班主是一個不起眼的五十歲男人,庸俗的肥胖大臉,嗜好肉食,臉色黑紅,說話時眉頭不時抖一下,神情謹慎尖刻。


    安震慢慢順著人偶向裏走去,一……二……三……,放在外麵的是十具,感覺仿佛是人類兒童的小小屍骸,引起他心底的憐惜與恐懼。


    盡頭是幾個箱籠,上麵有一些封條的殘痕,他好奇地掀起箱蓋,裏麵是人偶分離的軀幹和頭顱,酷似人類的殘肢,看到這些的時候,他驚出一身冷汗,眼睛卻怎麽也挪不開,就像中了邪似地數著,一……二……三……


    心怦怦亂跳,安震緩緩扣上箱籠的蓋子,這光線幽暗的偏廳角落裏,一時間充滿了幽魂的味道,曾經被傀儡戲安撫的亡靈們,似乎聽到了彼岸的人聲,全都開始躁動不安了。安震耳膜中充滿了嗡嗡的聲音,他想離開這裏,可是回頭看時,角落似乎隱沒在黃昏的光線中。再轉過頭,眼前出現了一個很小很小的箱子,狹長的,暗紅的顏色,上麵還有奇異的花紋,所有的光線似乎都集中在這個箱子上,他被吸引著,一步一步走過去,手指觸摸到箱子的表麵,在上麵留下體溫,然後,他想打開它,可是一隻手壓住了箱子。


    是班主,那個五十歲的男人,外表普通,可是他的手卻異常有力:“小安,這個箱子不能打開,除了戲班以外的人,誰也不能到這裏來,你走吧。”


    通向外麵的青磚路就在他身後延伸,七姑婆站在那裏,擔心地看著這邊。安震的眼神一定很遊移,厲害的班主忽然露出一絲膽怯,仿佛安震身上依附了什麽東西,那東西正對著班主微笑,笑容異常詭異,班主渾身忽然一震,咽喉吞咽了一下,嘴唇蠕動著,再沒說出話來。


    是夜,安震躺在簡易的小床上,失眠了。因為“她”沒有來,安震默默想著她白色的麵孔,花瓣般嫩膩的軟唇,顏色由深到淺,勾勒出優美的唇形,就是這樣的嘴唇,曾經唱出安撫亡靈的古歌,帶著他們離開這裏,那麽,她固執的蒼白眼瞳,到底想對他說什麽呢?


    一個細節忽然浮出水麵,安震揭開那些箱籠的時候,曾經細數過裏麵的人偶數目,一共是二十五具軀幹,六十一顆頭顱,加上外麵的十個人偶,是三十五具身體,七十一顆頭顱,恰恰少了一個完整的人偶,這麽說來,那最後一個人偶,應該就在暗紅色的小小木箱裏,“她”就沉睡在那裏嗎?


    可是,今夜“她”沒有來,陪伴安震的,隻有鼠齧的聲音。


    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七)第六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歌聲頑固地回蕩著,不是來自幽靈歌者,而是男性蒼老的聲音,安震睜大眼睛,徒然在虛空中搜尋,終於發現,這是父親的聲音,難道父親是說,希望他把這件事弄清楚,否則,父親也不會得到安息嗎?


    親戚們被勸出靈堂,安震說最後兩夜想和父親單獨待著,七姑婆忽然紅了眼圈:“你這囡,從小就心眼好。”


    然後,空蕩蕩的靈堂中,他獨自唱起古歌。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夜風應和著歌聲,安震的嗓音不可思議地和父親重合了,美妙而悲傷,他也漸漸明白了人偶的心情,這歌聲是人偶能夠提供給他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答案。


    每一夜,當人偶被某種力量控製著,來到靈魂飄遊之所時,她就會將冥界看成人間,那裏的蔓殊莎華幻成扶疏的花木,冥川岸的泥土散發著生命的味道,生機勃勃,卻又腐敗不堪,矛盾的氣息困惑著她,可是,除了前行,她別無選擇,因為她無法丟棄那些可憐的迷路者,於是,亡靈便隨著她,隨著她的歌聲被引渡去,那寂寞的冷清沙洲,那不能為人的痛苦,那幽幽獨處的姿容,就如縹緲的孤鴻,在陰陽交界處徘徊,卻不能解脫!


    安震低低吟唱著古歌,清淚從眼角沁出,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這美麗而幽怨的人偶並不憤恨人世,恰恰相反,她愛這世界多過一切,以至於她將亡靈看成了生魂,她隻想將他們送回軀體,她以為安震是一個需要幫助的靈魂,她夜夜在他窗下歌唱,就是在催促他跟她走,因為她眼中的靈堂,是幽暗荒涼的冥川!


    這顛倒陰陽的騙局,竟忍心蒙蔽一個善良美麗的靈魂!


    (八)第七夜


    安震衝進偏廳,在一層層遮蓋中找到了紅箱,上麵貼著一條黃色的符咒,就是這東西封住了“她”嗎?安震一把扯掉符咒,他顫抖著打開箱蓋,撲麵而來的是檀香和血腥的味道。裏麵是一個小小的人偶,就像他見到的那樣,黑色的戲服,臉形優美,眼瞳蒼白,製作者果然隱去了她的眼睛,隻讓她看需要看到的景象——隻有嘴唇屬於她自己,嫩膩的暗紅色,由唇邊到內裏,顏色逐漸減淡,唇形優美,就像兩片飽滿的花瓣。


    安震將她緩緩抱起,小心翼翼地摟在懷裏,撫慰著她的靈魂,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麽。


    班主像瘋了一樣衝上來,五十歲的男人居然有那麽大力氣,他霸道地揪住安震的頭發,安震被摔在地上,鮮血滴在人偶的表麵,卻仍然固執地護住人偶,安震抵死頂開班主,高高舉起“她”,用力向地下摔去,人偶碎了,白色的漆麵掉了一地,裏麵露出的,不是木茬的斷紋,而是小小的、小小的骸骨,看著令人心疼,不過六七歲的樣子。


    班主麵色煞白,他的罪行終於暴露在陽光之下了。


    這孩子是他三十歲的時候,從山中買回來的,按照某種罪惡的蠱術,他催眠了她,又殺掉了她,而她卻以為自己一直活著,骸骨被包了一層厚厚的白漆,做成一個精美的人偶娃娃,在沉睡中等待命令,當傀儡戲班有生意上門時,她的靈魂就會被咒術控製著,往返於陰陽界,二十年來,為班主賺取了巨額的財富。


    那麽多人中,隻有安震聽到了她的歌聲,“寂寞沙洲冷”傳達的,就是她心底的抑鬱和孤獨,她隻是一個悲哀的幽魂,沒有人能夠理解她的痛苦,那種被人永遠遺忘、即使相見不相識的震驚!


    警察帶走了班主,經過安震身邊時,安震輕輕對他說:“她不恨你,一點都不恨,在她眼裏,你就像她可惡的生父,生養了她,又賣掉了她,用檀香祭奠著她的靈魂,手上卻沾著她的鮮血,她不知道該怎麽對待你。她這麽可愛,你卻殺掉了她!等著下地獄吧,人渣!”


    女童的骸骨放在安有望身邊,一具很小的棺材,安震給她燒了很多紙,還有美麗的紗裙,五顏六色的,像彩虹一樣。


    夜風吹起,安震坐在靈堂中,一片暖融融。


    之後,“她”來了,稚氣的小臉上掛著微笑,那是很久以來,一直隱藏在麵具下的真容,美麗、純真,她向安震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把小手放在一隻蒼老的大手裏,大手的主人是……安有望!


    安有望看著自己的兒子,慈祥的笑了笑,便領著女童向彼岸走去,仿佛一個爺爺領著一個孫女,彼岸有蔓殊莎華,有奈何橋,還有孟婆湯,在善良的靈魂眼中,那裏風景旖旎,在惡靈眼中,那裏卻是刀山火海,還有猙獰的羅刹。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歌聲漸行漸遠,但已沒有了冷冽,安震忽然流下眼淚,天空中明月皎潔,雖然是深秋,卻晴明如春天,就像有些人的生命一樣,終結了,卻也可以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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