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霧沉默了一會。


    不管怎樣說,她相信自己的感覺。


    不是因為剛才的治療中,伊恩表現出的柔軟感,而是在他們相處時候,林朝霧看到的、聽到的、感覺到的每一個細節,都證明伊恩不是那種會將孩子耳朵割下來賣掉的人。


    況且……這個星球,本身似乎就已經足夠畸形。


    林朝霧還沒忘記,希爾達是怎樣試圖向一個她認為“善良”的好人,推銷自己的手,認為對方善良,聯想到的卻是“會給更多錢”,實在是……


    哪怕林朝霧失去了記憶,但她的三觀並沒有改變,在她的認知中,這些都顯得那麽荒謬。


    最後,林朝霧起身,她看向治療後就顯得格外安靜的伊恩,提出了一個要求:“伊恩先生,在治療之前,我能先逛一逛孤兒院嗎?”


    “……嗯。”伊恩黑潤的溫柔眼睛不自在地垂下,優雅交叉放置在腹部的手不覺緊了緊,黑發垂在頸側,姿態柔軟。


    【請跟我來,林醫生】,發聲器說。


    林朝霧轉過身的瞬間,沒看到身旁的伊恩,那半垂的黑眸中卻流露出茫然而惶然的神情,如同不知道自己哪裏犯錯的孩子。


    勉強帶著醫生走在什麽都沒有的冰冷長廊裏,伊恩的思緒卻已經漂浮到了不知道哪裏。


    紛亂的思緒讓他難以抑製地陷入了不安的情緒中。


    林醫生為什麽不高興了……


    是因為……


    剛剛林朝霧表情變化的每一幀畫麵,在蟲巢精神影響下格外敏銳的大腦中不斷慢放,溫柔的遮掩下,蟲子無機質的黑眸冰冷而機械。


    是因為……本尼殘缺的耳朵?


    是因為他表現出劣質基因的長相?


    還是……因為現在才後知後覺意識到,站在自己身邊的,其實是一隻連正常舌頭和臉都沒有的低等蟲子?


    長睫顫動著,眸光陰鬱,手掌緊緊按在腹部,酥麻和刺痛挑撥著神經末梢,麵簾下麵甲相撞,發出細密的哢嚓聲,細縫隱約露出一點過分紅豔的唇色,如夜雨中零落的山茶,花瓣沉入泥濘,紅色揉碎在枝頭,豔麗而糜爛。


    明明還沒有……還沒有看到完全的他,就已經接受不了了嗎?


    醫生……醫生、醫生、醫生……林醫生……


    溫柔、空洞與陰鬱在眸中混亂地交錯,治療或許減輕了伊恩精神體上的病症,但……


    長久空虛的精神得到充盈,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神經都得到的滿足,久逢甘露的快樂,靈魂都因此發出喟歎的幸福……殘缺的基因在空茫許久,終於找尋到了完整的自己。


    經曆過這樣頂級的愉悅,又如何能輕易掙脫出來?


    並未表現出來,但現在小腹還在發熱,肌肉痙攣一般抽搐著,腹部某個曾經自己認為已經壞掉的蟲子器官時隔許多年又一次悄無聲息地張開了一條縫隙,幹澀的口器如蜜潮到來,香甜的蜂蜜不斷湧出,又被他咽下。


    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在“女王”的存在而歡悅,蜂蜜是女王的食物,器官蠢蠢欲動地試圖繼續孕育士兵,遍布女王可能去往的所有地方,將這片土地上所有信息傳入精神網絡,為女王構建一個足夠安全的“巢穴”。


    一個將女王牢牢保護起來的……巢穴。


    林醫生……


    “伊恩先生,這是什麽地方……伊恩先生,伊恩先生?”


    林朝霧疑惑地看向伊恩,發現對方的眼神已經完全陷入了空茫中,似乎正在走神,不由得停下腳步,輕聲呼喚。


    下意識還在向前走的伊恩聽到她的聲音這才回過神,白袍緊裹的身體甚至輕微顫抖了一下,好像被嚇了一跳。


    林朝霧這時候才注意到,對方其實很高,站在算得上高挑的她身邊時,還要高出半個頭來,她要側仰起頭,才能看到對方的眼睛。


    有點意外,因為正常狀態下,哪怕意識到伊恩真實的身高,也會被他顯現出來的那種柔順而溫柔的氣質迷惑,從而認為他應當是小巧而纖弱的。


    蜂蜜的甜香從身邊源源不斷傳來。


    林朝霧看到伊恩身上沒來得及換下的白袍上,還有未幹的蜜漬,因此垂下的衣擺緊緊黏在大腿上,隨著步伐勾勒出緊密流暢的肌肉線條。


    蟲子能夠舉起比自身重許多許多倍的東西,伊恩好像也帶有這種特質,外形稱得上瘦削,衣服下的身體卻擁有足夠結實的肌肉。


    衣擺微動,帶著花香的甜蜜味道幾乎浸滿了他的身體,仿佛能感覺到,蜜汁還在不斷從他豐盈的身體中不由自主地流淌出來。


    有種好似果子成熟的微妙感覺。


    林朝霧摸了摸鼻子。


    或許是聞久了,竟然也開始習慣起自己曾經不喜歡的濃鬱花香。


    隻不過香味對身體的影響沒有那麽輕易消除,大腦從治療時到現在,都在保持著一種微微迷蒙的狀態,思維並沒有正常狀態那樣清晰,簡直像是喝酒後陷入了微醺。


    但情緒,又比正常狀態下更為活躍。


    【抱歉。】


    機械發聲器無法分辨出任何情緒。


    看了一眼林朝霧指著門,伊恩低頭在發聲器上敲打。


    【那是禁閉室。】


    但莫名的,林朝霧感覺到了平靜地語氣中的沁出的森森涼意。


    或許是幻覺吧。


    她將一隻手緩緩伸入衣兜,去看那被稱作“禁閉室”的門。


    門上當然沒有掛著什麽寫了名字的牌子,與走廊同樣材質的銀白色金屬門,它甚至沒有任何把手之類的東西,悄無聲息地和周圍牆壁融為一體,隻有邊緣的縫隙,證明這裏還有一扇門。


    也是因為這種情況,才讓林朝霧注意到了它的存在。


    可是真相讓她……林朝霧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裏麵是……希爾達?”她問。


    白大褂衣兜很大,因此哪怕放進去,手依舊是涼的。


    伊恩運轉異常的思維注意到了她語氣中的冷意,再一次感到茫然。


    生氣……醫生又生氣了,為什麽?


    困惑的他看到了林朝霧的表情,那雙蜂蜜一樣的眼睛,懵懂而空虛的心靈,似乎終於理解了什麽。


    他靜默了幾秒,沒有回答,隻是走過去,打開了禁閉室銀色的大門。


    “哢”——


    大門打開時幾乎沒有聲音,屋子裏的小貓卻敏銳地動了動耳朵,滿臉驚訝地抬起了頭。


    沒有窗、沒有通風口,悶熱的房間裏空曠到什麽都沒有,甚至沒有一絲光亮,大門打開的時候,光線從外麵射進來,林朝霧閉了閉眼,才找到那蜷縮在角落,將臉埋在膝蓋和手臂間的希爾達。


    “伊恩哥哥?醫生姐姐?”


    希爾達抬起臉,聲音有一點啞,想要睜大眼確認,卻因為突如其來光線不自覺眯起。


    綠色眼睛裏針狀瞳孔擴到了最大,終於確認就是他們兩個,小貓站起身,看起來驚訝又疑惑。


    “到時間了嗎,我怎麽感覺才過了一會兒?”


    說著,她耳朵快活地抖動了一下,大大的貓眼眯起,露出一個不帶任何陰霾的笑容。


    以為禁閉時間已經夠了,希爾達慢慢走出來,仰起臉看向伊恩的眼神依舊親近:“伊伊哥哥,我能不能去玩啦?”


    伊恩看向林朝霧。


    林朝霧放在衣兜裏的手緊了緊。


    她蹲了下來,摸了摸希爾達的耳朵:“關在裏麵……害怕嗎?”


    希爾達舒服地眯起眼,毫不在意地搖搖頭,甚至帶著點茫然的樣子。


    “不啊。”她成熟地點點頭,“在黑暗裏更能仔細思考呢,我完全認識到了我的錯誤!”


    林朝霧放在希爾達頭上的手頓了頓,她摸到這孩子的頭發裏,甚至沒有會因恐懼產生的汗水。


    她真的,一點也不害怕。


    抬起臉,笑著的希爾達和安靜溫柔的伊恩,臉上是如出一轍的理所應當。


    仿佛在這時,隻有她說出了讓人無法理解的話。


    林朝霧恍然,不論是前一秒因為要把手臂切掉,馬上就能恢複情緒的希爾達,還是溫柔卻在某些時候毫無感情的伊恩,他們的情緒在她這個被稱作“情緒單薄”的人麵前,甚至表現得比她還要冰冷。


    這個世界有問題。


    .


    “去玩吧,希爾達。”最後,林朝霧隻是站了起來這麽說。


    伊恩並沒有反駁她的決定,隻是溫柔地將手放在腹部,向看過去的希爾達點了點頭,並沒有與她接觸。


    “好耶!”


    主動抱了一下林朝霧,軟綿綿地隔著衣服蹭了蹭她的腹部,小貓發出一聲歡呼,蹦蹦跳跳走了。


    她好像很清楚,伊恩並不喜歡肢體接觸,所以並沒有試圖和他也貼一貼。


    “麻煩您了,伊恩先生,我們去治療那些孩子們吧。”林朝霧說。


    【請和我朝這邊走。】


    伊恩指引下,林朝霧來到了一件應當是“休息室”的大屋子。


    這個房間裏,終於鋪上了陳舊卻幹淨柔軟的地毯,靠牆有幾個矮矮的書櫃,還有放置著水桶和罐子的茶水台。


    大門打開的時候,林朝霧看到孩子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卻不是在玩耍。


    他們趴在地毯上,用身體各處,用各種辦法試圖給同伴造成攻擊,毫不在意是否有淤青或出血的傷口。更小的孩子坐在一旁,還有大孩子看護,大孩子時不時說兩句話,那些全神貫注的小不點就懵懵懂懂地點頭或者搖頭,似乎現場教學。


    已經帶著血腥氣味的對決,卻又那麽溫馨。


    對此有所預料,林朝霧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她隻是平靜地跟在伊恩旁邊,一起走了進去。


    大一點的孩子們看到伊恩時正要過來,卻在看到她後放慢了腳步,眼睛裏也有警惕的神色。


    於是一群孩子中,隻有那個剛才還表現得很膽怯,現在卻莫名親近她的小兔子,毫不猶豫地第一個跑到她麵前。


    她伸手摸了摸怯生生看過來的小兔子的頭發。


    還留著根的兔耳邊緣整齊而清楚,陳年舊傷疤,甚至又薄薄長出一點絨毛來,在細軟的白色發絲裏看起來很明顯。


    林朝霧的手沒有碰到那裏,她當然知道這樣的陳年傷口不會再因為碰觸而疼痛,卻還是下意識避開了那個地方。


    心裏依舊覺得,會很疼的樣子。


    【他是本尼。】發聲器說道,【他們在玩耍。】


    【很開心。】


    在林朝霧沒有注意的時候,伊恩注意著她的每一個表情,眉梢揚起的弧度,眼睛情緒的變化。


    無數信息整合起來後,他產生了一些猜測。


    內心空洞的蟲子不知道林朝霧每一個情緒變化究竟代表了什麽,他不理解這些情緒,卻終於明白它們因為什麽原因出現。


    他想讓林醫生開心,不想被林醫生用那樣冰涼的眼神注視。


    甚至隻要想象那個場景,精神網絡就會顫動起來,如身體整個都浸入滾燙的岩漿那樣,死掉了一樣地痛苦。


    伊恩按著發聲器:【他聽不到,稍微長大一點就在研究所裏被割掉了耳朵,傷口沒有得到治療,就聽不到了。】


    【我撿到他,把他帶回了孤兒院。】


    “研究所?”林朝霧看過去。


    伊恩卻誤解了她的疑問,換了個稱呼:【就是撫育中心,在萊卡星,大家都習慣叫“研究所”。】


    不用再繼續問下去了,聽到“撫育中心”這個名字,林朝霧就已經聯想到了很多東西。


    於是她點點頭,最終,看著隻有書架和地毯空蕩房間裏站著的孩子們,表情逐漸變得柔和。


    “我們開始治療吧,下次來,我會帶一些正常的玩具。”她溫和地說。


    她有意加重了“正常”這個詞的讀音。


    伊恩溫柔而順從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告訴林朝霧他的迷茫。


    蟲子乏善可陳的生命裏,並沒有“玩具”這種東西,那些經過加工並不會萎縮失水的小爪子或是漂亮珍惜的羽毛鞋子、各種色澤美麗的耳朵和皮毛,都昂貴無比,不論小時候的他還是現在的他,都沒有資格接觸。


    倒是他還記得,曾經拔走他甲殼的前肢的大人,對甲殼的顏色和前肢的鋒利讚不絕口,似乎賣了一個大價錢,之後的飯,分量都大了一點。


    醫生還算喜歡甲殼的顏色,雖然前肢更大,但這次拔掉不知道能不能再長出來……身體殘缺的話,對戰鬥力會有很大的影響,就無法很好地保護醫生了。


    所以如果醫生需要玩具的話,他可以把甲殼拔下來送給她,雖然都是黑色,但有霧麵也有亮麵,在光照下顏色會有一些不同,形狀也各不相同,能做出很不錯的玩具。


    伊恩的手交疊放在腹部,已經習慣了手下肌肉那機械的抽搐,他隻是看著已經蹲下來給孩子們治療的林醫生,思緒翻湧,光明正大地走起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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