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這兒的冬天極其寒冷,尤其是春節前後。上午我出去買年貨,在街頭遇到一個奇怪的男人。這男人身材高大,滿臉胡子,頭發淩亂,穿著一件藍色的舊羽絨服,大大咧咧地坐在路邊抽煙。


    我經過這個男人身旁時向他好奇地望了一眼,他也恰好抬起頭,迎上了我的目光,那一瞬間不知道是幻覺還是身後的投影,我清晰地看見男人右瞳孔裏有一個女人頭像,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年紀大約二十來歲,長發、瓜子臉、大眼睛,神色間有一絲憂鬱,一雙黑如點墨的明眸透過男人的瞳孔仿佛正定定地看著我……


    我刹那失神,直到陪我上街的表妹輕輕推了我一下方才驚醒,這時男人又已經低下頭。“嵐嵐,你看見那人的眼睛了嗎?”我輕聲詢問表妹,“沒注意,有什麽特別嗎?”表妹不經心地嗑著瓜子反問。“他的眼睛裏有一個女人。”我告訴表妹,“別瞎扯了,你是想念嫂子過度。”表妹嘲笑我,我雙眼一翻,不再言語,心中卻依然疑惑。


    買完年貨,我見天色尚早,便喊表妹先回去,自己在街上閑逛。走著走著,我又鬼使神差地來到遇見男人的地方,他還坐在那兒抽煙。我蹲到他身旁,也掏出一根煙:“大哥,借個火。”


    男人隨手從懷裏掏出打火機遞給我,趁著接打火機的空當,我再度打量男人眼睛,這次我看得十分清楚,男人右瞳孔裏果然有一個女人,或者說一個女人的頭像。大約是發現了我的注視,男人笑了一下:“我右眼裏有個女人頭像,你看到了?”


    “是的,很有意思。”我點頭。


    “有意思?”男人又笑了一下,這次笑容卻帶著一絲苦澀:“因為它我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親人,大家都說我是妖怪,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可是我卻並不後悔,因為那是我最心愛的人的頭像。”


    “不是天生的嗎?”我疑惑地問道。


    “當然不是。”男人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說起它的來曆,要追溯到十年前……”


    “十年前在一次旅途中我邂逅了一個女人,我們彼此一見鍾情,共度了數個良宵,在最後一天當我準備正式向她求婚的時候,她卻突然告訴我:她很愛我,但不能和我在一起。”


    “為什麽?”我感到十分不解。


    “她說,她和我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她不可能放棄自己熟悉的生活,而我也很難溶入她的生活。”


    “我當時聽了她的話一下子呆住了。整個晚上我什麽也沒做,我隻是緊緊抱著她、癡癡看著她,我想把她牢牢記在腦海,連同這段感情這段愛戀。可是最後我卻發覺,我不僅把她記在了腦海,也同時把她印進了瞳孔。”


    “後來呢?”


    “後來我們就天各一方,她回到了她的生活,消失在茫茫人海。而我因為眼睛裏帶著她的頭像,開始四處漂泊。大家都懼怕我,說我是妖怪,說我眼睛裏關著的是一個鬼魂。”


    “一個頭像而已。”我撇撇嘴,心中不以為然,瞳孔內的虹膜表麵布滿了細小的血管和神經,這些血管、神經構成的圖案千奇百怪,就算形成一副頭像也有可能,不必因此就斷定一個人是妖怪吧?


    “不僅僅是簡單的頭像,它還是活動的。”仿佛瞧出了我的心思,男人向我解釋:“它在不同的時間會有不同的表情,甚至在安靜的時候我還能聽到她的微笑和歎息。”


    “真的?”我大感好奇,再度仔細觀察男人的眼睛。細心看了一會,我發覺那頭像真的是活動的,它一會兒皺眉、一會兒閉眼、一會兒微微笑、一會兒又神情幽怨哀婉……


    “它是活的!”我一下子站起身,驚訝地指著男人,而男人隻是靜默地看著我。


    “說實話,現在我也懷疑你是個妖怪,你的眼睛裏關著的是一個鬼魂。”我歎了口氣,拍拍男人肩膀,轉身離去。


    2、


    這個北方城市的寒冷,尤勝於我曾經所處的山城。當然,它們的寒冷是有區別的,山城是冷而潮濕,北方城市是冷而幹燥,就象兩地的人各不一樣。


    過完春節,來到女友家後,因為拘謹,也因為習慣的不同,更因為自己懶散的本性,我很是做了幾件錯事,讓女友失望,自己也格外沮喪。中午吃飯,我不慎又灑了一些湯汁在桌子上,女友這次雖然什麽也沒有說,但我瞧出她臉色陰沉,我的胃口也頓時全無,我低著頭站起身,對女友父母說道:“阿姨、叔叔,我吃飽了,出去走走。”


    推開門,我看見外麵下起了雪,紛紛揚揚的雪花讓人心情沉浸。緊緊衣領走進雪中,還沒開始邁步,身後忽然伸過來一隻手挽住自己胳膊,我回頭,發現原來是女友跟了出來。


    “我陪你走走。”女友說。


    “嗯。”我點點頭,握住女友的手。


    雪越下越大,除了偶爾幾輛汽車駛過,路上行人寥寥,我和女友無言走了一會,抬頭看見前方不遠有一家咖啡館。“進去坐坐吧?”我提議。


    要了兩杯咖啡,我和女友對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女友低頭吹拂咖啡的熱氣,而我則默默地打量著她,這樣的情景是我們以前十分向往的,但此時的心情卻不一樣。


    “我們相戀多久了?”我問女友。


    “四年多了。”


    “四年?”我有些感慨:“大多數的時候我們都是在網絡上度過,如今曆經波折,終於在一起了,是不是又感到眼前人卻讓你很失望?”


    “是的,有點。”女友抬起頭,直視著我的眼睛:“你太大大咧咧,象個農民。”


    “農民?不,我是山民,比農民更土氣。”我笑了起來,輕輕拍了拍女友的手背。


    “兩個屬於不同世界的人相愛,是讓人痛苦的事情。”鄰近的桌子邊,一個中年女人幽幽歎息。


    “有多痛苦?”我回頭,看著這個歎息的中年女人,隻見她披著一件白色裘衣,微微卷發,麵孔白淨,眼角有淡淡的皺紋。她年輕時的模樣一定很漂亮,我猜測。年輕時的模樣?我心裏忽然隱隱一動,覺得這個中年女人自己應該在什麽地方見過。


    “很痛苦很痛苦,你無法和他在一起生活,卻又會在以後的一生中時時想念他。”


    “想念誰?”我一邊思索著自己究竟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中年女人,一邊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


    “想念誰?就是想念……”中年女人眉頭緊皺,她揉著太陽穴:“想念誰呢?誰讓我這麽想念?我知道有一個人讓我很想念,一定有的!可是,我怎麽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既然忘記了,就別去想它。”我安慰中年女人。轉身麵對女友:“如果我們分手了,你會忘記我嗎?”


    “不可能。”女友搖頭。


    “我也一樣,我無法忘記你。我會要你給我一天時間,讓我不眨眼地看著你,把你的樣子深深記入腦海。”


    “那會看成對眼的。”女友撲哧一笑。


    “對眼?眼睛?我知道在什麽地方看到過她了,就在那個男人的瞳孔裏。”我一下子跳起,伸手指著中年女人。


    “幹嘛呢,公共場合注意點形象。”女友拉我坐下。


    “我看見過她。”我對女友解釋,然後又麵對驚詫的中年女人:“我知道你想念誰?因為我見過他,就在不久前,我也見過你以前的樣子。”


    “他是誰?”中年女人希翼地望著我。


    “一個男人,一個和你生活在不同世界裏的男人,你們在一次旅途中邂逅、相愛,發生感情,但你無法和他結婚,在最後一天,他緊緊抱著你、看著你,看了你一天一夜,把你印進了他的瞳孔。”


    “是這樣的嗎?可是我為什麽完全想不起來?”中年女人苦惱地撐著額頭思索。


    “我也知道你為什麽會完全忘記那段往事。”我小飲一口已經涼了的咖啡,透過咖啡館的窗玻璃眺望這個北方城市灰暗的天空,這天空下麵藏了多少故事啊。


    “因為那段往事和你的頭像一起藏進了那個男人的瞳孔,它已經遠離你,而活在那個男人的瞳孔裏了。”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因為我相信他很愛你,愛到不願意你受到任何傷害,他知道思念一個人是很痛苦的事情,他情願自己一個人來承受這份痛苦。所以我想,在他看你的時候,心中一定不斷在祈求上天不僅要把你的樣子藏入他腦海,連同你的這段記憶也要藏入他腦海。”


    “你怎麽知道他的這些想法?”女友好奇地問我。


    “因為我也是個男人,我也深愛我的女人。”


    3、


    走出咖啡館,雪還在紛紛揚揚地飄落。“回家吧。”女友牽起我的手。“要不要給爸媽帶些菜回去?”“不用,家裏都有。”


    “對了,如果你是那個男人,你會怎麽做?”女友翹起下巴,調皮地看著我。


    “如果我是那個男人,我不會那麽輕易放棄。我會去改變自己,努力地、認真地改變,適合你的要求,做你喜歡的人。因為我愛你,就必須進入你的世界。當然,要是我怎麽做也無法令你滿意……”


    “那你會怎麽樣?”女友緊張地問道。


    “那我也要把你藏進我的瞳孔,連同你對我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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