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市郊。


    一棟名為“豐都旅館”的古典建築風格的大廳內,零零星星地坐了一些社會上的名流人士。每到周末,這家旅館就會邀請一個戴麵具的人,為客人們講訴一個他(她)親身經曆過的怪談故事。


    大廳內的風格十分古樸,牆壁上金屬製的壁燈,油畫般的黃色燈光濃濃地擴散著。舉止怪異的老板和老板娘攜手上台,兩人笑容一致,對大廳內所有的客人齊聲道:“歡迎各位光臨‘豐都旅館’。”


    一、李記彩紮店


    梧城城北是老城區,多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建設的磚瓦結構房屋,與高樓大廈林立的市中心比起來,儼然一副城中村的落魄景象。有點門路的本地人,大多都搬離了北城,隻有一些貧困戶和外來戶,才會在這裏居住。


    李記彩紮店,就坐落在這北城的一處巷子裏,店主名叫李漢生,是一個七十多歲的幹巴老頭。照理說像老李這樣的歲數,早該退休養老,享受天倫之樂,可他反而每天起早貪黑地守著這個彩紮生意。


    實際上,李漢生膝下有三個兒子,最小的孫兒也上大學了,兒子們早就建議關掉彩紮店,搬到城南居住,但李漢生卻舍不得這個店子,所以一直留守在這裏。


    彩紮,就是用竹篾子做成骨架,然後在其上貼紙,做成各種各樣的人物物件。聽起來挺唬人,但說白了,老李頭這家李記彩紮店,就是做喪葬生意的,紮點童男童女、車馬建築、花圈元寶之內的東西。


    這生意看著不怎樣,但利潤可不是一般的高!你想啊,幾根竹篾子和若幹彩紙,這些不值錢的東西,紮出來卻能賣出挺高的價錢,不得不說這行確實暴利。當然,眼饞歸眼饞,這彩紮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首先這做死人生意,多多少少都會沾染點晦氣,令人敬而遠之;其次,彩紮這門營生,也不是隨便來個人箍個竹圈子就紮得出來的,人家憑的是手藝。


    這李記彩紮店,要退回去幾十上百年,在梧城可說是鼎鼎大名的。最為輝煌的時候,光是店裏的學徒就有三十多個,彩紮師傅也有十來個。你要說他們每天紮這麽多東西,銷得出去嗎?那你明顯是低估了李記在梧城的地位。


    那年頭,大戶人家婚喪嫁娶都好排場,以彰顯自己家族的財力,一應用度,自然要最好的。而李記出品的彩紮,因為色澤鮮亮,造型飽滿,栩栩如生,最得大戶人家的喜愛。所以一般誰家有喪事,或者清明中元祭祖什麽的,都會去李記采購祭祀用品。至於那些普通人家,出手雖然沒那麽闊綽,但家中有人故去,也會來李記,少說也得挑倆彩紮的童男童女供上,畢竟就這麽一回,也算全了孝道。


    於是乎,李記的名氣越來越大,生意自然越來越紅火,拿今天的話說,就是業界龍頭企業。


    有道是花無百日紅,繁榮之後接踵而來的就是沒落。這李記彩紮店傳到李漢生老爹那一代的時候,正好趕上了風風火火的“破四舊”運動,於是老李家立馬被冠上了“封資修”的名頭,店麵被砸了不說,李漢生的老爹還被拉去批鬥了好幾回。好在李老爺子身子骨硬朗,熬過了那段艱難的時期,使得李家這門彩紮手藝得以延續下去,但彩紮店,卻開不起來了。


    時間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李漢生也到了不惑之年,那時候政策放寬了,李漢生便依著父親的遺願,重開李記彩紮店。店子剛開那一陣,生意倒是挺紅火的,畢竟好多老梧城人都在世,還記得李記的名號,有需求的時候,都要來李記買一些。再加上喪葬生意有他的特殊性,低投入高回報外帶不講價,所以這李漢生倒成了先富起來的那一批人。


    可是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後,做喪葬事業的人多了,再加上印刷業的興起,機械印刷出來的東西,雖然質量要比李記手工製品略次,但勝在量大價格便宜,所以更多人還是選擇了前者。這讓守舊的李記,受到了很大的衝擊。


    李記的沒落,隻是時間問題。


    時至今日,隨著現代祭祀的興起,傳統彩紮事業日益式微,老李這家彩紮店也隻能在這個城市的角落裏苟延殘喘,就像這城中村一般,腐舊、破落。


    二、年輕客人


    這日午後,連續幾天陰鬱的梧城,終於迎來了一道暖陽。李漢生坐在店門口,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用小刀削著竹篾子。雖說店裏已經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彩紮,但李漢生還是習慣了,每天不找點事做,好像渾身不舒服似的。


    做累了,李漢生捶了捶發酸的腰,回頭看了一眼屋簷下那塊牌匾,李記彩紮店五個斑駁的大字,在陽光下透著幾分蕭瑟與沒落,就好像他自己的人生那樣。


    “做不動了……”李漢生歎了口氣,喃喃地念叨著。前幾天,大兒子給他下了最後通牒,今年做完必須關店。李漢生知道這是兒子們孝順,怕他一個人在這北城,有個好歹也沒支應的人,所以想把他接出去住。可是李漢生心裏,實在放不下這份百年的產業,所以一直猶豫著。


    而今,看著這塊從爺爺輩傳下來的牌匾,李漢生心裏有了一絲明悟,就像人老歸墟一樣,這百年的老店,也該到壽終正寢的時候了。


    李漢生想得入神,被一陣腳步聲驚醒了過來,他循聲看去,見小巷外走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穿著一身淺藍色休閑西服,裏麵套方格子襯衫,襯衫第一顆扣子鬆開,露出一串金鏈子,晃得人眼花。


    “李記彩紮店,沒錯就是這裏了。”這人走到近前,先抬頭看了一眼牌匾,然後對李漢生道,“老爺子,我買點兒東西。你是這店的老板?”


    “是啊。”李漢生點點頭,起身把這人引進店裏,一邊走還一邊介紹道,“花圈、紙錢、金元寶、寶馬、別墅樣樣齊全。還有手機,蘋果七,前兩天剛到貨的。”


    “嗬,還蘋果七!”小夥子頓時來了興致,朝李漢生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櫃台上擺著一排紙做的手機,蘋果、三星、諾基亞……品種還挺多。順手拿了一部比板磚短點兒,背後印著缺角蘋果的手機,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陣。末了笑道:“做得還挺像,不過這蘋果六都才發售沒幾天,你這咋有蘋果七了?”


    李漢生看了他一眼,“老喬不都下去了嗎,說不定下麵蘋果八都有了。”


    “嘿,你這老爺子還挺與時俱進啊。”小夥子頓時樂了,饒有興致地在店裏參觀起來,還摸出手機拍起照來。


    李漢生心中一歎,作為傳統的手工藝者,他守舊的思想是不太待見這些印刷製品的,但生意難做啊,為了不賠本,也隻能添置一些時興的物件,算是不得不與時俱進了。


    小夥子看夠了,轉頭問李漢生道:“老爺子,你這東西都挺齊全啊,就是地兒難找,怎麽不搬到外麵去做生意啊。”


    “我都這把老骨頭了,還搬個什麽啊,今年做完就準備關張了。”李漢生說完,長歎了一聲,他這輩子就是靠著這個店供出了三個孩子,現在孩子們都有了家業,而自己卻要親手結束掉李記,想起來還是有點不舍。


    小夥子遺憾道:“那倒是可惜了,我聽老一輩說,這梧城就隻有您這李記彩紮店還保持著傳統工藝。”這人說著,從兜裏摸出煙遞給李漢生,李漢生接過之後,攔住遞過來的打火機道:“咱們還是出去抽,這裏不能見火。”


    “是是是,差點忘了這一茬了。”小夥子忙不迭地收好打火機,跟著李漢生出了門。


    店門口,李漢生點燃煙深吸了一口,問道:“小夥子,還沒問你貴姓呢。”


    “我姓孫,您叫我小孫就行。”


    “那好,你也別一口一個老爺子地叫了,叫我老李吧。小孫啊,你是不知道,現在生意難做啊,再加上醫院、殯儀館都整什麽喪葬一條龍,我這店子就越做越虧本了。等今年做完,就不做了,忙碌了大半輩子,是該享受一下兒孫福了。隻是祖上傳下來的這門手藝到我這裏怕是要斷了。”


    “這倒是。”小孫點點頭,“不過,您這算是傳統藝術吧,怎麽不去申請啥文化保護之類的?提高一下知名度,就不愁沒有學生了。”


    “怎麽沒有?”李漢生苦笑道:“前幾年省裏舉辦了一個什麽非物質文化遺產展覽,我大孫子就去幫我弄過,結果剛到市文化局那裏就被人家攔下來了。”


    “為什麽啊?”


    “還能為什麽,咱做的是死人的東西,人家怕沾了晦氣唄。你想啊,展台上放倆死人用的紙人,想想都瘮得慌。誰還敢去看?”


    “說提也對,換個膽子小的,還真不敢去。”


    李漢生和小孫就這麽在店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或許是長期獨處的緣故,李漢生對這個和自己孫子差不多大的青年頗有好感,所以話匣子一打開就停不下來。而小孫,似乎也挺樂意和李漢生聊天的。


    一時間,這一老一小聊得倒是挺歡暢。


    在閑聊了一陣之後,李漢生把話題引回了生意上,“小孫,你也看了這麽久了,有沒有看中的?衝你今天陪我這老頭子聊了那麽久,我給你打個八折。”


    “對啊,您不說我差點忘了正事了。”小孫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個折就不用打了,我知道規矩,做喪葬生意都是一口價,該多少還是收多少。”


    李漢生聽他這麽一說,沒有多計較。


    小孫繼續說道:“我這次來就是為了給我外公添置點身後的家什。我外公身體一直就不好,今年這天氣變化太快,老爺子眼瞅著就快不行了。這家裏的大事自然有爸媽那一輩操持,我這當小輩的,反而沒什麽事可做。好在以前聽外公說過您這李記彩紮店的事,所以就盤算著來買點,算是盡孝道吧。”


    倒是個孝順的孩子。李漢生點點頭,到了他這歲數,很多事情也就看開了。雖說人都還未咽氣就先添置喪葬用品有點不太吉利,但這畢竟是小輩的一番心意,總好比臨到頭來手忙腳亂要好得多。


    “那你看這大別墅怎麽樣。”李漢生一指店門口擺著的一米多高的紙紮豪宅,“三層樓,氣派!一樓是大廳,二三樓是臥室,你外公愛打麻將不?這還有專門的麻將室,帶麻將機的。”李漢生說著,伸手挑開了二樓的某一間窗戶。


    小孫往裏麵一看,驚訝道:“嗬,還真有幾桌麻將機,做得跟真的似的!”


    “那自然,都是按原物縮小來做的。”


    小孫興致勃勃地看了一陣之後,卻搖了搖頭,似乎對這個大別墅不太滿意。於是李漢生又出主意道:“那整輛小轎車吧,要什麽牌子,我給你現做。”


    “這個……還是不要了吧。”小孫想了想說,“我以前聽外公說這李記彩紮店最出名的還是紙人兒,您這裏還做紙人嗎?”


    “怎麽不做?小孫,你外公是行家啊!你等等。”一聽到小孫想買紙人,李漢生很是驚喜,很久沒有顧客來買彩紮紙人了。當下讓小孫稍等,然後去貨物裏翻找了一陣,終於在一個角落裏翻出一對彩紮的童男童女來。


    “瞧,這對童男童女怎樣。”李漢生小心地拍掉上麵的灰塵,把這對彩紮擺在小孫的麵前。小孫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對彩紮紙人近一米高,形象是一對七八歲的小孩,都穿著一身紅底的碎花小襖,各自手裏提溜著一個燈籠。男孩梳著豆腐幹發型,女孩是一對羊角辮,胖嘟嘟圓乎乎的,看起來跟年畫娃娃一樣可愛。要稍微離遠一點兒看去,恐怕還真有人會誤以為那是兩個穿著花布衣服的胖娃娃。


    這李記果然名不虛傳!小孫暗自點頭。這倆彩紮娃娃明顯顛覆了他心目中的紙人印象。他以前在電視電影裏看到的紙人,都是那種竹架子上貼幾張紙,幹癟癟瘦不拉幾,一身白衣,提個招魂燈籠,五官畫得跟玩兒似的,反正是一塌糊塗,一看就特瘮人。他當時就想,這麽難看的東西,為什麽還擺在靈堂,還怕不夠嚇人嗎?


    現在看見正宗的彩紮紙人,頓時明白,或許電視電影上是為了增加驚悚成分才刻意做成那樣的,以至於大家也對這紙人產生了很大的誤解。


    “這倆紙人總該合你心意吧。”見小孫一臉驚訝的模樣,李漢生出言詢問。隻見小孫點了點頭,旋又搖了搖頭,他略微一琢磨,頓時有了計較:“你怕是嫌這倆紙人放久了吧,沒事,我重新紮兩個。”


    “不,不。”小孫連忙擺手,“倒不是這個原因,這紙人我很滿意,就是想換點兒其他的形象。”


    “其他的形象?”這回該李漢生摸不著頭腦了。


    “那個,能不能幫我把這童男童女的形象換成老頭?”


    “這……”李漢生有點奇怪,做喪葬這一行那麽久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麽古怪的要求,隨即問起原因,小孫卻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也就不再多問。想來現在年輕人的思維不同吧,也就沒有深究。


    “好吧,那你說都紮成什麽樣的老頭。”李漢生咬了咬牙,同意了下來。這也是因為他覺得小孫這孩子不錯,挺有好感,才會同意他這麽古怪的請求。要是換了別人,給再多錢也不會答應的。畢竟在某些方麵,李漢生還是挺守舊的。


    小孫想了想,扳著指頭數道:“形象嘛……倆下象棋的,一提鳥籠的,一聽收音機的,一打太極的。就這五個老頭吧。”


    接下來李漢生和小孫商量好價錢和提貨的日期,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小孫才告辭離開。看著小孫離開的背影,李漢生總覺得有些古怪,但又想不出哪裏不對,便沒再多想,幹起了手裏的活計。


    三、新朋友


    接下來的幾天,李漢生可說是既忙碌又愉快。忙碌是因為趕工,雖然之前和小孫定好了日期,但做他們這一行當講究趕早不趕遲。隻有東西做出來等人的,沒有人死了等東西的道理。所以李漢生可說是加班加點地做。


    至於愉快,除了有生意可做的原因之外,還因為對這一行的喜愛。畢竟幹彩紮這麽多年了,眼瞅著就要關張了。在這關張之前有大活可做,李漢生自然是投入了十二萬分的熱情。


    這天晚上,李漢生終於完成了最後一個彩紮紙人,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兩天。李漢生長籲了一口氣,捶了捶僵硬的肩膀和腰,慢吞吞地收好工具。仔細地檢查了一遍五個彩紮,見沒有什麽疏漏,這才放心。


    心中輕鬆之餘,一陣倦意也隨之而來。要說今年這天氣還真是古怪,夏天剛過,才十月份就一下子變得像冬天一樣寒冷,天氣驟然轉變,像他這樣年紀的,身體弱點還真熬不住。


    裹了裹身上的襖子,李漢生打著嗬欠關了燈。


    可能是這幾日太操勞的緣故,當人一鬆懈下來,反而睡不太自在。這一夜李漢生隻覺得腦子裏亂哄哄的,不斷閃現著無數散碎的片段,擾得李漢生分不清自己是否真正入睡。


    就在這個時候,耳邊突然“啪”的一聲響,好像某種硬物砸在桌麵上,一個聲音傳進耳中:“馬後炮,看你死不死!”


    李漢生騰地一下從床上坐了過來。


    “什麽人!”李漢生警惕地吼了一聲。按理說,膽子再大的毛賊,也不可能大半夜偷到彩紮店裏。但凡是就怕萬一,要真遇到了歹人,他一個幹巴老頭還真不是對手。


    又喊了幾聲,店裏沒有任何動靜,李漢生側耳傾聽,店鋪裏靜悄悄的,遠遠地能聽到些許周圍住戶家裏傳來的電視聲音,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妥。李漢生這才下床開燈裏裏外外地檢查了一遍,依舊沒有發現異常。


    不過,這倒讓李漢生安了心。想來是自己睡蒙了,誤把夢裏麵的東西當成了現實。看看表,快十二點了,也就不再多想,倒頭繼續睡。


    這一覺反而睡得挺沉,一直睡到天蒙蒙亮的時候,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才把李漢生從睡夢中叫醒。


    開門一看原來是小孫,他前腳剛踏進店門,就立馬問起彩紮的事。李漢生見這孩子兩眼紅紅的,似乎剛哭過,暗暗一歎,看來這孩子的外公應該走了。好在之前趕工把彩紮完成了,否則就誤了人家的大事。


    小孫聽李漢生說彩紮已經做好了,情緒穩定了一些。李漢生想安慰他幾句,但這孩子今天很沉默,也就作罷。


    兩人交割了剩下的餘款,小孫便帶著紙人匆匆離開了。


    送走了小孫,李漢生歎了口氣為那個素未謀麵的孫老哥念了幾遍往生咒,又燒了幾疊紙錢,權當自己的一番心意吧。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李漢生又恢複到以前的狀態,李記的生意依舊慘淡,但李漢生還是習慣每天多多少少幹點活,即使賺不了錢,就當作是陪這個百年老店的最後一段時光吧。閑暇之餘,李漢生偶爾會想起小孫,從那天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孩子。雖然有些遺憾,但李漢生還是看得挺開,畢竟像他這行當,大多是做一錘子買賣,客人不回頭證明人家家裏平平安安,也是好事。


    都說閏九月年成不好,李漢生比較認同,想想上次閏九月幾大將星隕落,他是親身經曆過的,而今年也不怎麽平靜。好在眼瞅著年關將近,這一年算是熬到頭了——對於李漢生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過一年算一年。


    在過年之前,李記彩紮店終於關張了,李漢生把店麵連帶著貨物全盤了出去,自己拎了個箱子和那塊爺爺輩的牌匾搬出了北城。其實要按大兒子的話來說,李漢生完全可以什麽都不帶,因為他那邊已經準備好了房間和所有生活物品,就等李漢生入住。


    但最後李漢生還是倔強了一回,其他的可以不管,那塊牌匾他是決計不能丟的。在他看來,這破舊斑駁的牌匾上有著他們家族的傳承,還有他這一輩子的人生。大兒子似乎也看出了父親的想法,便沒有多勉強。


    搬到城南後沒多久,緊接著就是過年。在大兒子家裏,李漢生難得地過了一次全家團圓的春節。三個孫子都帶了各自的女友回來過年,倒是讓家裏熱鬧了許多,相比往年在飯店裏吃年夜飯,更多了幾分家的溫暖。


    隻不可惜這種歡樂的氣氛沒維持多久,年過完之後,兒孫們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工作狀態。大兒子夫妻倆是一家企業的老板,每天很忙碌,回家的時間也不定,有時候累得一回家就直接回房休息,父子倆連說話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少。


    這讓李漢生感覺到一種孤獨。


    這種孤獨不同於在北城的日子,那時候在李記彩紮店,至少每天有活幹,做累了就睡覺,沒有太多的想法。而現在,李漢生每天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大房子,整日無所事事,心中總有一種落空的孤寂感。


    好在大兒子李晨東看出了老父的心結,也想到了解決的辦法。


    這天早晨,天剛亮李漢生就醒了過來。剛出房間,見兒子李晨東正提著一袋早點從大門口進來。


    “爸,起了。”


    “是啊,這人老了睡得就少了。倒是你,昨天那麽晚才回來,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今天沒什麽事就早點起。咱們先吃早點,吃完我帶你去個地方。”李晨東說著,把口袋裏的豆漿油條擺在餐桌上。


    李漢生見兒子穿著一身平日裏不常穿的運動服,但也沒有多問什麽,父子倆吃過早餐便出了門。


    兩人出門走了不到十分鍾,來到附近的一處公園,雖然這天剛亮,公園裏早起晨練的、遛鳥遛狗的、跳操的還真不少,大多是些老頭老太太。看到這裏,李漢生明白兒子今天早起的用意。


    “你這小子,帶我來認識新朋友啊。”


    李晨東不好意思道:“也是兒子之前沒有考慮周到,您一個人待在家裏確實孤單,隻好想這個法子了。”李晨東說著,把父親引到一處假山旁,衝一個穿著白褂子打太極的老頭招了招手道:“羅叔。”


    “是小李啊,”羅大爺收功,走到二人近前,對李漢生點頭笑道,“這就是李老哥吧。”


    李漢生連忙擺手道:“別老哥老哥的,叫我老李就成。”


    “羅叔,這就是我爸。”李晨東互相介紹起來,“爸,這位羅叔也是咱們小區的,羅叔比您早來小區幾個月,卻是這一片的太極拳教練,羅叔的太極可是真功夫!”


    “你這小子,少給你羅叔戴什麽高帽子。”羅大爺笑罵了一句,對李漢生說道:“老李,你家小子之前就跟我提過你的事。如果不嫌棄,以後就來這裏一起晨練,咱們雖然年紀大了,但要做到老有所樂嘛。再說了,咱們身體好了,少生病,也是小輩們的福氣。”


    李漢生點頭讚道:“這話說得在理。”


    “這事就這麽定了。小李,你去忙自己的事吧,你爸交給我沒問題。”


    “那我先走了。爸,你和羅叔好好聊。”


    李漢生朝兒子揮了揮手,笑罵道:“你這小子,真把我當老小孩了。去忙你的吧。”


    “得,你們聊著。”


    送走兒子,李漢生和老羅又聊了幾句,言語之間李漢生感覺到這個老羅挺豪邁的,有種武者的風範。一問之下果不出所料,這老羅的祖上還真是開武館的,練的正宗太極拳。不過後來因為新式武館的衝擊,漸漸沒落了。畢竟跆拳道、空手道這些武術,相對比較速成,而太極拳這類傳統武術,練個推手就得練三年,現代的年輕人可沒那麽多時間和精力。


    因為有著類似的遭遇,兩人的關係一下子就拉近了許多,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接著,老羅又為李漢生介紹了許多新朋友,都是經常在這裏晨練的老頭。大家對李漢生的加入很是歡迎,到了這個年紀,少了功利和爭鬥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反而變得和善、純粹起來。


    雖然還不熟,但李漢生能感覺到大家對他的善意,想來以後的日子應該不會那麽孤單了。


    四、彩紮紙人


    自從認識老羅之後,李漢生的日子變得豐富多彩起來。每天一早就準時到公園跟著老羅練太極,練完太極後,便在公園裏轉悠,或是陪老聶遛鳥,時不時地逗逗他那隻畫眉;或是在老張那邊就著收音機聽戲,偶爾還吼上幾嗓子。除此之外,就是看老王和老陳兩人下象棋,倒不是李漢生多喜歡下棋,他就喜歡看著倆老小子為一步棋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模樣。


    心情愉快了,身體自然也健康起來。李漢生覺得照這樣下去,自己的晚年生活一定很有意思。


    當然,如果不發生那件事的話……


    這天早晨,練完太極之後,李漢生和老羅在公園裏溜達。剛走到大門附近,見門口圍了一大群人,正想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就隻聽見人群中有人大喊:“殺人啦!”


    李漢生剛回過神,就看見一個漢子撥開人群朝這邊狂奔過來,這漢子三十來歲,長得五大三粗,手裏還提著把西瓜刀。那西瓜刀上一片鮮紅,明顯是剛沾了血。李漢生雖然活了這麽多年月,但也從未見過如此的場麵,頓時嚇呆了。


    “老頭滾開!”而那個漢子明顯殺紅了眼,見李漢生擋在前麵不閃也不避,揮舞著西瓜刀就朝李漢生砍來。


    眼見得長刀就要落下,李漢生退避不及之時,身旁的老羅一把推開了他,而長刀堪堪砍在了老羅的胳膊上!


    “老羅!”李漢生這才從驚嚇中醒悟過來,朝老羅看去。隻聽“刺啦”一聲,好像是布匹被撕裂開一般,老羅的胳膊頓時被砍掉了半截。可是,想象中血液噴湧的場麵卻沒有出現,那長刀揮舞之間,卻帶起了漫天的紙屑。


    “這……這是……”因為離得最近,李漢生駭然地發現,老羅那胳膊的斷口裏居然沒有血肉,而是空洞洞的,周圍是一圈破損的竹篾子和彩紙——那模樣像極了彩紮紙人!


    “啊,鬼啊!”那漢子也被老羅的樣子嚇傻了,扔掉刀慌不擇路地跑開了。


    這時李漢生也顧不上那個漢子了,而是怔怔地看著老羅,眼神之中充滿了驚疑與恐懼。老羅苦笑了一下,也不說話,扶著斷裂的胳膊,步履蹣跚地離開了。李漢生朝老羅離開的方向看去,發現老聶、老張、老陳和老王也在那裏,他們和老羅會合到一處,衝李漢生點了點頭,然後消失在樹林的深處。


    “形象嘛……倆下象棋的,一提鳥籠的,一聽收音機的,一打太極的。就這五個老頭吧。”耳邊,突然回蕩起小孫的聲音。


    難道他們……


    想到這裏,李漢生隻覺得毛骨悚然!


    這一夜,李漢生失眠了。他怎麽也不相信認識了這麽多天的老羅五人,竟然是自己當初親手紮出的紙人。而事實卻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相信。回憶起當時和小孫見麵的場景,李漢生越想越不對,直到一副畫麵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那是小孫離開時的背影,李漢生此時才發現古怪之處——小孫,沒有影子!


    小孫是鬼?


    他要我紮五個老頭的紙人到底有什麽目的?


    那五個紙人為什麽出現在我的身邊?


    無數的問題浮現而出,李漢生越想越怕。雖然他這年紀對於生死已經看得很淡了,但是,遇到這樣詭異的事情,還是忍不住恐懼。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漢生迷迷糊糊地看見幾道人影朝他走來,當他看清最前麵那人的時候,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那人,正是小孫!


    此時的小孫穿著一身青色的長衫,儼然一副民國時代的書生扮相,他走到離李漢生幾米遠的位置,停住腳,然後就這麽背著手打量著李漢生。


    “你……你要幹什麽!”李漢生驚恐地問。


    “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麽。”小孫苦笑了一聲,然後躬身朝李漢生作了個揖,“我本一番好意,沒想到卻累你受驚了。李漢生,我本是那牌匾中的精靈,與李家相伴百年,受百年香火,算起來應該和你先人同輩。李記臨關張前,我見你雖有兒孫,卻內心孤獨,便想了個法子,讓這五具彩紮紙人化作老友與你相伴晚年,卻不料其中出了些周折……唉,而今他們身份已破,也沒必要留在世間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


    “言盡於此……”小孫搖了搖頭,轉過身去他身後的幾人說道:“你們給老友告個別吧。”


    隻見其中一人走上前來對李漢生說道:“老李,以後咱哥幾個不能陪你了,好在這段時間你也認識了不少朋友,我們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李漢生定睛一看,這人正是老羅。而在老羅的身邊,還有老聶、老張、老陳和老王四人。不等李漢生回話,這四人也紛紛向他道別。這幾人依舊是平日裏那副樂觀開朗的模樣,但話語之中卻充滿了離別的愁緒。


    待四人道別完後,小孫回頭看了李漢生一眼,開口說道:“好了,該說的也說了。李漢生,你好自為之吧。塵歸塵,土歸土……”他說完,一揮衣袖,六人便化作一陣青煙,消散無蹤。


    “老羅!你們別走!”李漢生大喊了一聲,整個人從床上坐了起來。等他發現自己還在床上的時候,不禁有些犯疑,剛才那一幕,到底是做夢?還是真實?


    這時候,房門被人從外麵推開,兒子李晨東急衝衝地跑進來:“爸,你沒事吧?我剛才聽你在喊什麽。做噩夢了?”


    “我……我剛才看見老羅了。”


    “老羅是誰?”李晨東一臉疑惑。


    李漢生詫異道:“老羅,不就是你之前給我介紹的那個打太極拳的老頭嗎。”


    “你說的是鄭叔吧。哪來的老羅。爸,你記錯了……”說道這兒,李晨東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一臉緊張地看著李漢生。


    “是老鄭啊,你看我都睡糊塗了。”


    “爸,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快去睡覺,別耽誤明天的工作。”


    “好吧。你有什麽事記得要說。”李晨東長長地看了父親一眼,轉身離開了房間。不多時,就聽見隔壁隱約傳來兒子和兒媳的說話聲,李漢生聽到“不記得”“老年癡呆”幾個詞,不由得苦笑一聲,看來兒子以為他得了老年癡呆症了。


    經過了這一番折騰,李漢生全無睡意,好在離天亮沒多少時間了,於是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就像往常那樣起床去公園晨練。


    公園裏,還是那些人,隻不過其中沒有了老羅五人。而教太極拳的教練,也變成了一個姓鄭的老頭。這人李漢生也認識,隻不過記憶中教練是老羅而並不是他。之後,李漢生又問遍了公園裏所有熟識的人,卻沒有一個人認識老羅他們。好像這五個人隻存在於李漢生的記憶中。


    難道我真的得了老年癡呆?


    老羅他們隻是我發病時幻想出來的人?


    一時間,李漢生也忍不住對自己產生了懷疑。而就在這時,兩名環衛工人從李漢生麵前經過,其中一人對另外一人抱怨道:“也不知是哪個挨千刀的,祭死人用的紙人到處亂放,瘮人得很!一大早就見這麽晦氣的東西,害得我今天連麻將都不敢打了!”


    李漢生一個激靈,當下拉住那人:“你說的紙人在哪裏?”


    那人明顯被李漢生嚇到了,連忙指著公園垃圾回收站的位置:“在那邊,可能被小胡燒了。”


    李漢生放開那人,三步並作兩步地往那邊趕,遠遠地就看到一個年輕人正在把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往火堆裏扔,連忙喊道:“等一下,別燒!”


    “什麽?”那人回頭應答時,下意識地把手中的東西扔進了火裏,待李漢生跑到近前,隻見得火堆裏幾個竹篾子編成的紙人已被燒得麵目全非。其中一個胳膊上明顯斷了一截。


    是老羅!


    一時間,李漢生明白了什麽,隨即朝火堆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羅,謝謝你們!


    一路走好!


    結局


    市井裏從來不缺的就是稀奇古怪的故事。李漢生紮紙成人的故事,不知被誰得知,然後傳遍了街頭巷尾。老梧城們自然是聽過李記彩紮店的名號,也隱約記得大致的地址。於是有好事者按圖索驥地去尋找,想找到那家傳說中的彩紮店,隻可惜收獲寥寥。


    再過幾年,北城大改造,那個傳說中的李記彩紮店,也隨著塵土與瓦礫,埋藏於曆史之中。隻剩下這個匪夷所思的故事,還流傳在市井之間。而每個聽過這個故事的人,都會有這樣一個疑問——


    到底是物有靈,還是人有靈?


    答案,無人知曉……


    “這就是我的故事了。”


    台上戴著麵具的老人鬆開了手中的話筒,身穿漢服的老板和老板娘齊步走上了台,令人詫異的是,兩人齊齊地衝著老人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今天的故事就到這裏了,下個周末,來聽下一個怪談故事吧。”兩人笑眯眯道,隨著老人慢步走上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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