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後,我並沒有如原先預想的那樣進入大醫院,而是被分配到了偏遠山區的衛生所中。所幸這隻是暫時的,三年期滿,我就會被調回城市。我本著年輕時吃苦當作磨煉的想法老實去了那裏。


    簡陋的衛生所包括我也隻有三人:幹癟得像一枚棗核的老所長陳翔,四十多歲的護士劉姐。所內的工作很清閑,來來去去也就是老人量血壓和小孩的頭疼腦熱,當然出於條件的限製,我們能做的也就這些罷了。


    我窩在山裏沒過多久就厭了,整天想著回城,後來認命了才安生了點。


    山區生活平靜,人自然也樂意找各種樂子,上了歲數的老大爺都是講故事的好手。有次我出診遇上雷雨在山神廟裏躲了一陣,就那小半天我就聽了一肚子的故事。這種消遣方法不費錢不費力,最多就是磨點嘴皮子,很合適這個貧瘠的地方。所裏事少,所以我一有機會就出去搜羅各種故事。


    那時我就聽說了羅家天眼的事。羅家祖輩都生活在這山坳裏,看似與其他人無異,隻是有些羅家人到了三十多歲雙目之間額頭的位置會長出一隻眼睛,和神話裏的二郎神一模一樣。這樣的症狀隻限於男人,出現的幾率也很小,幾十年也就出一個,感覺像是隔代遺傳的。若單是異貌,還不算什麽,開了天眼的羅家人據說能觀天象知福禍。


    七十多歲的羅福生就在三十六歲開了天眼,被一些鄉民當半仙般供著。幾年前深夜,他匆忙從床上起來挨家挨戶地敲門喊他們去避難。結果當晚就下了幾十年難得一遇的暴雨,山洪暴發衝毀了不少房舍、田地。


    羅福生最擅長的還是觀人,聽說附近村落有個老頭兒摔斷了腿被接去省醫院養了一個月,生龍活虎地回來了。羅福生在村口遇到了他,打量了會兒,湊上去耳語一陣。那老頭兒神色由喜轉憂,最後是淡然。老頭兒回家叫回所有在外打工的親人,又整理出了自己的壽衣,沒幾天就去了。


    羅福生預知的往往是禍事,這讓鄉親們對他的情感很複雜,既敬又怕。草台戲班來唱戲,首座總有羅福生的位置,但其他人都離得遠遠的。羅家人走在路上也顯得孤單。


    我不相信這些神乎其神的傳言,事實經過口耳相傳難免會被誇張。我的看法很簡單,羅福生額頭上或許長了疣痣之類的,讓他看上去有三目。而所謂的預知,也隻是簡單的演繹推理而已,我想羅福生不過是個略懂醫術又心思細致的普通人罷了。


    半年後的一個晌午,我一人在所裏值班。屋裏隻有一個老人在掛點滴。當我昏昏欲睡之際,一個病人進來了。隻一眼,我就知道他就是羅福生,他的額頭上真的長有一隻眼睛,不是黑痣!


    兩眉間上方顱骨像是裂開了一道口子,邊緣的皮膚粗糙幹澀,從眼裏看進去,裏麵倒沒有類似眼睛的構造,隻是透過顱骨長出來的東西覆蓋著一層白膜,像是腦組織。


    “有什麽事嗎?”我強裝鎮定問道。


    羅福生同大多數沒出過山坳的鄉民一樣,用口音極重的語調說,他眼睛不舒服,希望能配點眼藥水,當然他指的是自己正常的那雙眼睛。


    我看了看他的眼睛,角膜有些發炎,血絲布滿了他的鞏膜。我開了藥方並囑托他,不要用手揉眼睛,藥水每天用三次。


    他取了藥就往外走,還沒跨過門檻,他轉過身來瞥了一眼掛點滴的人,像個木偶般走向我。


    “醫生,多注意下那邊的病人。”他刻意壓低了聲音,顯得有些含糊,“他救不過來了,讓他家人都注意點吧。”


    我不由得全身一怔,那個老人已經九十多歲了,全身出現不可遏製的器官衰竭,就快老死了。別說是我們衛生所,就算是市裏大醫院也無計可施,不過他的死也算是喜喪了吧,鄉裏吹吹鬧鬧會持續好幾天。


    更讓人不安的是,他盯著我繼續說道,“醫生最近你也要小心啊。”他額間的眼睛正對著我,黑乎乎的洞口仿佛有魔力般將我往裏吸。一時間,我又想起了學生時代聽老師講解的大腦構造,灰白色的大腦皮質,迷宮般的腦溝和腦回,像蜘蛛的絲線將我層層纏繞。


    等我回過神來,羅福生拿了藥已經走了。三天後,在所裏掛點滴的老人去世了。村裏哄搶老人生前的生活用品以期沾點福氣,流水席擺了兩天。


    盡管我已經知道了這個結果,但還是嚇了一跳。趁著有空,我替自己檢查了下身體,各項指標都很正常,不像是要出事的樣子。


    一個月後,有人請我喝酒。我沒多想就去了,席間被灌了不少當地的土酒,頭不由得發昏,月亮在我眼裏都有好幾個。


    回來的路上我腳下一滑,翻進了一個泥坑裏,酒精和瞌睡帶走了我所有的力量,我竟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第二天,我才被一個老鄉發現送回了所裏。據所長說,我那時七竅都被爛泥糊住,隻剩下一口出去的氣了。我迷迷糊糊睡了幾天才醒過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看著鏡子裏麵色蒼白、形如枯槁的人,我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更讓我感到不安的是羅福生的預言,他叫我小心就是因為這場劫難嗎?如果他真的知道我會掉入泥坑,那為什麽不明確的告訴我,難道他怕泄露太多“天機”會遭到報應?此前不信任何鬼神之說的我竟也有些動搖,羅福生額頭上的畸形口子也許真的是天眼。


    病好後,我踏踏實實地在所裏幹活,其間有關天眼的事仍舊時不時地在鄉裏流傳,我也留心都記了下來。再後來時間一到,我也如願被調回了城裏工作。關於天眼的事,再三調查詢問下,我得到了似是而非的答案。


    誌怪典籍中提到過三眼族人,他們在孩童時期割開額頭上的皮膚,埋入黑石片。創口和黑石長在一起,遠遠看去,就如同有三隻眼,不過這和文身一樣不過是單純的裝飾。


    我猜想羅福生的三隻眼應該是返祖的鬆果腺體,飛禽走獸包括人的祖先都有過第三隻眼,隨著進化,這第三隻眼睛逐漸從顱骨外移到了腦內,成了“隱秘的”第三隻眼。而有些羅家人的鬆果腺體卻不甘寂寞地在中年後增生以至於形成額頭上的天眼。


    關於鬆果腺體的作用,科學界也隻有一個淺顯的了解,它對陽光極其敏感,在一定程度上能左右人的心情,由於鬆果腺體曾經擔任過眼睛的作用,所以對外界的特殊信號較敏感,我們一般說的第六感也許就和它有關。羅福生有了異常發達的鬆果腺體能做到預測也就很正常了。


    很多敏銳的動物都是提前感知災難,羅福生提前得知災難也與此有關吧。人在死亡或者生病前內部常常會產生異常,垂死的老人會有一種被稱做老人臭的味道。歐洲一家養老院內就有一條狗,它能分辨出垂死的老人。


    狗都能做到,羅福生自然也能察覺吧。至於我掉入泥坑生病的事,我想大概是個巧合。我水土不服,身體內部已經出現了隱疾,爆發隻是時間問題。恰好我酒醉跌入泥坑,這件事就成了導火索讓我轟轟烈烈地大病了一場。


    總之,我是這麽理解羅福生的能力的。回到城市後,我漸漸遺忘了山坳裏發生的那些事,同那裏的聯係也隻剩下節日的短信問候。今年中秋時所長告訴我,羅福生已經去世了,而他的晚輩中又有人長出了天眼。


    或許在山區那個相對封閉的環境內,天眼會一直延續下去。預知災禍,減少傷亡,也許羅家的第三隻眼是上天特意給那個貧瘠地方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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