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燈籠


    劉東華走在冰冷的路上,他的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冬天的傍晚總是黑得很快,隻是一轉眼的功夫,四周的一切就都被黑暗給吞噬了,隻剩下劉東華腳下這條灰白的水泥路。路邊有路燈,昏黃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向前延伸著,讓人覺得這條路似乎沒有盡頭。風吹在臉上,刀割一樣生疼。劉東華把衣領往上豎了豎,盡量抵擋那打著旋灌進脖子裏的寒風。


    再往前不遠應該就到那個十字路口了吧。劉東華心裏想著,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那個十字路口有一家小小的修車鋪,今天早上他的自行車就是放在那裏修的。盡管那輛車很破,但劉東華卻一直舍不得換一輛。路上很安靜,除了風吹過電線發出的“嗚嗚”聲,劉東華聽到的隻有自己的腳步聲,“啪啪”的,和他心跳的頻率一樣。


    前方有一點亮光晃動了一下,是那個修車鋪。劉東華記得早上路過時,就看見那門口掛著一個白色燈籠。當時他還有些奇怪,都什麽年代了,還會有人在門口掛一盞紙燈籠?


    十字路口一直筆直延伸著的水泥路麵,在這裏打了一個大大的叉號,一條土路斜斜地岔過去,通往不遠處那個光禿禿的小山,劉東華記得那片山腳下是一片墳地,一個個凸起的墳堆像極了隆起的雞皮疙瘩,白天看了都讓人頭皮發麻。


    十字路口的西北角就是那個修車鋪。那是一間用幾塊木板搭湊起來的小木屋,幾片石棉瓦蓋在上麵就成了屋頂,此時正在風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門關著,裏麵沒有開燈、黑漆漆的。牆上掛著的就是那個左右晃動的燈籠。燈籠是白色的,隱約可以看到裏麵的蠟燭還很長,看起來剛點上沒多久。


    “有人在嗎?”劉東華叫了一聲。


    屋子裏沒人回答。劉東華往前走了走,輕輕地推了一下房門,“吱嘎”一聲,門開了。一陣發黴的味道撲麵而來,讓劉東華有些發嘔。劉東華皺了一下眉頭,腳抬了抬又放下了。他看了看黑漆漆的屋裏,冷森森的有些讓人害怕。


    “有人在嗎?”劉東華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裏麵仍然靜悄悄的。他沒有進屋,那黑黑的屋子讓他沒來由地感到一絲恐懼,盡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可是當他一回頭,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他的身後站著一個男人,男人的臉色很蒼白,在昏黃的路燈下仿佛一個毫無生氣的紙人站在那裏,正直直地看著他!


    “你嚇了我一跳!”劉東華拍了拍胸口,緩了一口氣說。他認出麵前這個男人就是這個修車鋪的老板,早上他推車過來的時候見過一麵,隻不過現在他的臉色好像更白了,簡直毫無血色。男人對他點了下頭,然後徑直走進屋裏。


    “進來吧,你的車修好了。”男人的聲音有些沙啞,冷冰冰的讓劉東華覺得很不舒服。“啪”的一聲燈亮了。燈泡很小,閃著昏黃的光,卻讓劉東華安心不少。他有些奇怪,既然屋子裏有電燈,為什麽還要在門外邊掛一盞燈籠呢?劉東華看見自己的自行車放在牆邊,就走過去推了出來,回頭問男人:“多少錢?”


    “兩塊。”男人一邊說一邊遞過來一個搪瓷茶杯,裏麵的開水正冒著熱氣,“外麵天冷,喝口水再走吧。”說罷不由分說便塞在了劉東華手裏。這讓劉東華有些意外,他覺得這杯滾燙的開水和男人冷冰冰的語氣好像不太協調,總讓人有些不舒服的感覺。劉東華隻能接過來,輕輕喝了一口,澀澀的。


    “這裏的水質不好,湊合喝吧。”男人直直地看著劉東華,這讓他覺得有些尷尬。


    “不……不是。”劉東華掩飾著,又喝了一口,隨口問道,“對了,你幹嗎要在門外邊掛一個燈籠啊?”


    “我的老婆和孩子今晚要回來!我怕他們找不著家,那是給他們指路用的。”


    老張


    劉東華走進水泥廠的時候,還在回想剛才那個男人的話。他覺得有些好笑,怎麽會有人找不到自己家呢,還要專門在門前掛個燈籠做記號?而且,那個路口也隻有那一間小木屋,就是想走錯也不可能啊!


    他走進車間的時候,老張正在那條長長的皮帶運輸機旁抽著煙。老張是他的搭檔,他值夜班,老張值白班。他們的工作很清閑,就是看著這條長長的皮帶,讓它正常運轉不要偏離了軌道就行。因為本來就沒有多少事可做,所以偌大的車間就隻安排一個人值班。事情雖然不多,可是危險性還是有的,聽說去年就有一個員工因為值班時睡著了,結果衣服不小心卷了進去,整個人也隨即給帶了進去。等到被發現時,隻剩下一灘肉泥卷在皮帶的滾輪上了。所以每次接班時,老張都會特別叮囑他:“千萬不要睡著了!要是出了事,那可連全屍都剩不下啊……”


    今天劉東華不想聽老張囉嗦這些,就故意另找話題說:“老張,你知道咱廠不遠處那個十字路口吧?”


    “知道啊。怎麽了?”老張五十多歲,看起來卻像一個古稀老人,一張臉上皺紋層層疊疊,刀刻一樣。


    “我今天在那兒修車,那個老板竟在門外掛了一盞紙燈籠,說是怕他的老婆孩子摸不著門。你說奇怪不奇怪?”


    “你是說那個小木屋?”老張的臉色突然變了,連聲音都有些顫抖,“那裏不是早就沒人了嗎?”


    “是啊,可能是最近才開的吧。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看見那兒有人,怎麽了?”


    老張突然不說話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這讓劉東華隱約覺得有些不安,於是又追問了一句:“怎麽了?你說話啊。”


    老張歎了一口氣,幽幽地說:“你以後還是盡量少到那兒去!那個男人的老婆早在一年前就出車禍死了,肇事司機逃逸。他掛的那盞燈籠,是在給他的老婆招魂啊!”劉東華看著老張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門外,心裏不由地打了個哆嗦。


    麵前的皮帶機械地轉動著,一圈又一圈,枯燥卻不知疲倦,轟鳴的電機聲吵得劉東華有些心煩意亂,他覺得自己有些困,眼皮似乎越來越沉,就連麵前的大皮帶都變得有些恍恍惚惚。他用力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腦袋,喃喃地說:“今天這是怎麽了?白天明明睡了一整天啊,怎麽還這麽困……”


    迷迷糊糊的不知過了多久,劉東華突然聽到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他有些奇怪,老張已經走了啊,是誰還在這個車間裏啊?他循著長長的皮帶看過去,隱約看見皮帶的盡頭好像有個人影在晃動,那人的手裏好像拿著一把鐵鍬,叮叮咚咚地不知道在鏟著什麽。劉東華覺得那個人影很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於是便拿起手電筒走過去。


    皮帶很長,皮帶兩側的燈光朦朦朧朧的,讓劉東華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轟鳴的電機聲突然小了下來.那條轉動著的皮帶竟慢慢停下來了,這可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難道出事了?劉東華突然嚇了一跳,趕緊加快腳步往那裏跑了過去。


    皮帶的盡頭是一個大大的滾輪,此時不知什麽原因,上麵竟然粘了一層厚厚的泥,那層泥黑乎乎的,帶著一股惡臭。一個人正拿著一把鐵鍬,一下一下地在那滾輪上鏟著,發出咚咚的聲音。那人背對著劉東華,看不見臉。


    “喂!怎麽了這是?”劉東華叫了一聲。那人沒有回答他,依然自顧自地忙活著。劉東華往前走了走,心裏有些氣憤,這人怎麽不說話啊?他伸手去拍那個人的肩膀,可是手伸到一半卻一下子停住了,他想起來了,這個人,是那個修車鋪的老板!他怎麽會在這裏?劉東華愣住了。那人突然停下手裏的動作,緩緩地轉過臉來,一張慘白的臉此時正直直地看著他。正是那個男人!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劉東華愣了一下說。


    男人突然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我來幫你啊!你看,這上麵粘的這麽厚,不鏟幹淨怎麽行?”


    劉東華往跟前湊了湊,疑惑地說:“哪來的這麽多泥啊?”


    “這不是泥!你沒看清啊,這是個人卷在裏麵啊。”男人突然向劉東華走過來,手裏拿著的鐵鍬微微顫動著,劉東華看見那鐵鍬上粘滿了黏稠的血,正一滴滴地滴在地上。


    “你……你想幹什麽?”劉東華本能地後退了一步,轉身想跑,可是不知為什麽,一雙腳卻死死釘在地上,根本挪不動步,他看著那個男人慢慢走到跟前,緩緩舉起那把鐵鍬:“你逃不掉的!嗬嗬,血債總歸要血償!”男人的眼裏流出了兩行黑色的血,哪裏還有一點活人的氣息,分明是一個索命的惡鬼!


    和昨天一樣


    劉東華在“啊”的一聲尖叫裏驚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歪靠在皮帶邊的鐵架子上。他的耳邊是轟鳴的電機聲,長長的皮帶依然不知疲倦地運轉著。原來隻是一個夢!劉東華長長吐出一口氣。


    自己怎麽會睡著了呢?可是很快,他的神經又再一次繃緊了,他突然想起老張的話:要是睡著了,那可連具全屍都剩不下啊!他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衣角正在皮帶的邊緣晃動著,一線之差!他想起剛才夢裏的那個大滾輪,那黏黏的黑色屍泥……他猛地把衣角收回來,像一個剛剛被蠍子蟄到的小孩!


    一直到下班的時候,劉東華仍然心有餘悸。今天回家一定要好好睡上一覺,劉東華想。如果再有下次,自己恐怕就不會這麽走運了。


    一雙枯瘦的手拍了一下劉東華的肩膀,他哆嗦了一下,回過頭就看見老張那一臉刀刻般的皺紋。


    “想什麽呢?”老張問。


    劉東華苦笑了一下,沒有作聲,遞給老張一支煙,就下班走了。他不想讓老張知道夜裏發生的事,那樣他一定又會沒完沒了地囉嗦起來。


    劉東華走近那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猛蹬了兩腳那輛破自行車,老舊的車鏈子發出吱嘎吱嘎的怪響,就像一個垂死的老人在苟延殘喘。人們都說那個路口很邪,因為路的那邊是墳地,這邊是村莊,活生生的一個生死分界線!劉東華聽過很多關於那個路口的傳聞,據說很多人都曾在夜裏見過一個黑影在那裏晃蕩,人們都說那是等著投胎的鬼魂。劉東華在沒進廠之前,有次路過那裏,就曾看見過一隻血淋淋的手在路中間晃動,嚇得他好久都不敢從那兒走。可後來來到這個廠,那個路口卻成了他的必經之路,盡管每次路過的時候都膽戰心驚,但沒辦法,因為膽戰心驚不會死人,但沒有工作卻真的會餓死人!


    經過那個小木屋的時候,劉東華不覺多看了兩眼。房門依然是緊閉著的,不過門前掛著的白色燈籠已經不見了。劉東華有些納悶,哪有做生意整天關著門的道理,而且門前連個修車的標記都沒有,昨天早上要不是那個男人碰巧站在門口,自己也不會知道這裏是一個修車鋪。正想著,劉東華突然覺得自行車變得沉重起來,他下車一看,不禁罵了一聲,自行車的前輪胎已經幹癟癟的了,一枚圖釘釘在上麵,亮閃閃的。


    見鬼了!劉東華想,昨天早上也是在這個地方,也是這樣一枚圖釘!他回頭看了看身後不遠處的小木屋,隻能又推了過去,走到那屋子跟前時,那扇關著的木門竟突然“吱呀”一聲打開了,露出那個男人慘白的臉,把劉東華嚇了一跳。


    “車壞了?”男人的聲音依舊冰冷。


    “嗯。”劉東華的目光有些躲閃,他對這個男人有些本能的恐懼,甚至不敢直視男人的目光,真怕他的眼裏會突然流出兩行黑血,和他夢見的一樣。


    “放那兒吧!晚上來推。”男人說。


    “晚上?”劉東華愣了一下,隨即懇求道,“師傅,你看這毛病又不大,能不能……”


    男人擺了一下手,打斷了他的話:“我現在沒時間,你要是等不了就推走好了。”說罷便進了屋。


    劉東華歎了口氣,將車放在門口,心裏嘀咕:“又和昨天一樣!真是個怪人。”


    瘋子還是見鬼?


    一天的時間就在劉東華渾渾噩噩的睡夢中過去了,他睜開眼的時候,太陽還沒有落山,他決定今天早一點過去,因為一想到那個男人慘白的臉和那個晃動著的燈籠,劉東華就覺得頭皮發麻。


    盡管天還沒全黑,可是那個小屋裏麵的燈卻已經亮起來了,這讓劉東華有些意外。那個白色的燈籠依然掛在那裏,一晃一晃的。


    房門是虛掩著的,劉東華看見那個男人背對著他坐在桌子邊,似乎在喝酒。男人手裏點著一支煙,紅紅的煙頭一閃一閃,像是一點鬼火。他在說話,聲音很低,劉東華聽不清楚在說什麽,不過讓他感到奇怪的是,男人的聲音似乎很溫柔,完全不似和他說話時的冰冷。


    劉東華推了一下半掩著的木門,嘴裏輕咳了一聲。男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隻是用手指了指擺在牆角的自行車。劉東華環視了一下四周,一時覺得有些發冷,因為屋裏除了那個男人根本就沒有別人。他剛才在和誰說話?


    他把車推出來,然後把錢遞了過去:“師傅,給你錢。”


    男人沒有接,反而指了指麵前的酒杯問劉東華:“喝酒嗎?”


    劉東華搖了搖頭說:“不喝,一會兒還要上班。”


    “那就喝口水吧,天冷!”男人說著便把桌上的搪瓷缸遞了過來,硬塞在劉東華的手裏。劉東華本想拒絕,可看到那個男人冷冷的目光,還是忍不住喝了一口,澀澀的。


    “一個人喝酒啊?”劉東華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


    “不是啊!那不是還有我老婆嗎?她剛出去,你沒看到啊?剛才還對你笑來著。”男人看著劉東華,笑著說,用手指了指門外,“她就住在那裏不遠的地方,天黑的時候才過來。”


    劉東華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半掩著的房門正對著門外那條斜斜的土路,遠處的小山隻剩下一個黑糊糊的影子。一陣風吹過來,讓劉東華的汗毛一下豎了起來。


    他的老婆出車禍死了,他掛那個燈籠,是在給他的老婆招魂啊!劉東華想起老張的話,頭皮一陣發麻。這是個瘋子,還是……自己見鬼了?劉東華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現在隻想快一點離開這裏,越快越好!他把茶缸放到桌上,小聲說:“師傅,我……我先走了啊,一會兒還要上班。”


    男人沒有回頭,隻是揮了下手,幽幽地說:“去吧。外麵天黑,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萬一出了事,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這本是一句關心的話,可劉東華卻怎麽聽都像是一句詛咒。


    是禍躲不過


    劉東華到了單位。車間裏一如平常,老張坐在那裏就像是一個枯槁的雕塑,見了劉東華,竟然破例沒有叮囑他什麽,而是深深歎了一口氣,就走了。


    偌大的車間又隻剩下劉東華一個人。一陣沉沉的倦意襲了過來,劉東華打了一個哈欠。這兩天不知為什麽,隻要一走進這個車間,他就開始發困,那種困意沉沉的,讓他覺得眼皮似有千斤重,怎麽睜都睜不開。


    他努力眨了眨眼睛,麵前的皮帶變得有些模糊,一會兒遠一會兒近的,轟鳴的電機聲也開始變得忽大忽小。越來越困了,而且頭很痛,劉東華覺得自己真的快堅持不住了,他的眼睛已經完全睜不開了,迷迷糊糊的像走進了一個模糊不清的世界裏,四周很嘈雜,亂糟糟的聽不清是什麽聲音。


    他的麵前是一條筆直的路,灰白的和那條水泥路一樣,惟一不同的是路的兩邊沒有路燈,而且沒有一絲風。劉東華就那麽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要去哪裏,他的思維似乎停頓了,隻能機械地往前走,像是被一個神秘的力量吸引著。他看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灰白的叉號般醒目。路的中間站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劉東華看不清他的臉。他往前走了走,眯著眼睛往前探了探身,仔細一看,卻“啊”的一聲張大了嘴巴!他看見一張蒼白的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臉上的五官都在,卻惟獨沒有下巴,劉東華看見裸露的一排白森森的牙齒正在一張一合,發出“嘿嘿”的怪笑。


    “你逃不了了!嗬嗬……”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響起,他回過頭,看見的是一張血淋淋的臉,那張臉上沒有五官,鼻子嘴巴眼睛都被糅合到了一起,像一團爛泥糊在臉上……


    就在劉東華感到極端恐懼的時候,一陣鑽心的刺痛把他從這個恐怖夢境裏拉了回來。他睜開眼的一瞬間,耳中首先聽到的是一聲“哢嚓”的脆響。那是他的骨骼被皮帶壓碎的聲音!


    再恐怖的噩夢總有醒來的時候,無論多麽可怕,但終究不會致命!但是現實不同!是禍躲不過!這是劉東華腦子裏的最後一個念頭!


    驚異


    劉東華醒過來的時候,鼻子裏嗅到的是濃濃的蘇打水的味道,他看見自己的一隻胳膊正掛在麵前,上麵纏著厚厚的繃帶。


    劉東華沒有死,在最後關頭是皮帶上的應急裝置救了他的命。自從去年那個工人出事以後,廠裏就在每條皮帶上安裝了這種應急製動裝置。劉東華一直以為那根本沒什麽用,沒想到這次卻硬是把他從死神那兒拽了回來。但他受傷的那隻胳膊因為粉碎性骨折,不會再靈活如前了。


    旁邊的醫生冷冷地說:“我們在你的血液裏發現了大量安定藥物成分。明知道你的工作存在一定危險性,還在上班前吃安眠藥,你不想活了啊?”


    “安眠藥?”劉東華一下愣住了,那一瞬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轟得他有些蒙!這兩天的遭遇放電影般一幕幕在他的眼前重複著,他想起那個男人遞給他的那個搪瓷缸,那澀澀的開水,還有那車胎上亮閃閃的圖釘。一定是那個男人!劉東華覺得心裏有一股火在燃燒,在蔓延,烤得他口幹舌燥。他豁然起身,在醫生驚異的目光裏走出病房。


    那個十字路口仍然橫在那兒,路邊的野草仍然在左右搖擺著。“砰”的一聲,那扇關著的木門被劉東華一腳踹開了。那個男人正坐在木桌邊,麵前放著一杯酒,和昨天晚上一樣,仿佛一直就沒動過。


    “來了!”男人抬起頭看了看劉東華,他的表情怪異,似笑非笑的,仿佛早知劉東華會來一樣。


    劉東華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看著男人,“你為什麽要害我?我們無冤無仇!”劉東華咆哮著。


    “其實你不該來的!”男人答非所問地歎了一口氣,“既然閻王爺不收你,你幹嗎還硬要往裏闖呢!”


    “我問你為什麽要害我?是不是你以為我就是那個害死你老婆的司機?”劉東華絕望地叫著,“你弄錯了!我他媽窮的連輛新自行車都舍不得買!”


    男人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說?據說每個因車禍死去的人,他的魂魄都會被禁錮在原地,直到下一個死在那兒的人去替代他才能離開!我老婆本來就怕黑,這麽久真不知道她是怎麽熬過來的。現在好了,你來了!”


    劉東華愣住了,他似乎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他也突然意識到自己今天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那就是他真的不該到這兒來!這是個瘋子!和瘋子怎麽會有道理可講呢?他想跑,可是在回頭的一瞬間,他看到了一個讓他驚異的人,老張!更讓他驚異的是,老張的手裏正拿著一把鐵錘,而這把鐵錘砸到了他頭上……


    “你不該來!你本該安享晚年的!”


    “不,我已經老了,我活著本就沒什麽意思,隻希望我自首以後,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裏,把那個肇事的人抓住,我,我女兒,還有我的外孫,我們就安心了!”


    男人的眼裏有一滴淚滾落了下來,“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從天堂墜入地獄


    一年前的一個傍晚,天陰沉得厲害,凜冽的西北風吹過路邊的高壓線,發出“嗚嗚”的哀鳴。一個男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在冰冷的水泥路上緩緩而行,男人的耳朵凍得通紅,但臉上卻洋溢著溫暖的笑。車後座上坐著一個女人,女人的一隻手攬著男人的腰,另一隻手輕輕地托著突起的肚子。女人已經懷孕六個月了,剛在醫院做過檢查。因為在街上買了些東西,所以回來時天已經快黑了。


    “冷嗎?”女人問。


    “不冷。”男人的臉上帶著滿足的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想起剛才在醫院時醫生暗示他的話,讓一心想要個兒子的他有些飄飄然。


    “你說,我們的孩子出生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女人摩挲著男人寬闊的後背,一臉溫馨的向往。


    “嗬嗬!”男人笑了笑,“不知道,肯定很漂亮吧,像你!”


    男人看見前麵不遠處的那個十字路口,把車速放慢了些。那個路口有一家屬於他的修車鋪。他們就要到家了!那是他們的小窩,他們的天堂。但有時候,天堂會離地獄很近。生和死,有時也許僅僅就是一線之隔。


    在昏暗的天色裏,十字路口像是一個灰白的叉號。男人走到這個叉號中間的時候,眼睛的餘光看見了身後的一抹光亮,那是汽車的燈光!男人甚至沒來得及回頭,身體便如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淩空飛起。


    男人在一聲沉悶的落地聲後,最後看見的是一輛飛馳而過的黑色卡車。女人的身體倒在不遠處,汽車的輪子從她肚子上碾過,她的頭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態扭曲著,眼睛凸在眼眶的外麵,直直地瞪著她身下那團血淋淋的肉!那是她的孩子!這個可憐的女人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孩子出生的情景,但她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是現在這個模樣。


    十字路口又恢複了原來的平靜,安靜得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除了不遠處那輛扭曲了的自行車,一個輪子還在不停地轉動著。


    男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傳來一陣自行車的“吱嘎”聲。男人的眼睛貼著路麵,看到了一個緩緩過來的人影,那個人影吹著口哨,推著一輛自行車在路上走著。男人的手指動了動,隻一下,卻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男人沒有放棄,他繼續努力著,男人的心裏此時隻有一個念頭:也許,他的老婆,他的孩子還有救!


    人的信念有時真的會很強大,甚至可以強大到和死神抗衡。就在那個人影快走到他身邊的時候,男人終於舉起了他一隻沾滿鮮血的手,微微地晃動著。他知道,這個人也許是他惟一的希望,他並不需要那個人做些什麽,他隻是想讓他看見自己的處境,然後打個電話報警,這樣也許就可以救回他的老婆,還有……他的孩子!


    可是,他聽見的卻是一聲自行車倒地的聲音,然後便看見那個人轉身跑開的身影,那個男人惟一的希望就這樣跑開了,甚至沒有發出一聲尖叫!男人永遠忘不了那個人影跑開的腳步聲,那個讓他絕望的聲音!


    可那個人影並沒有跑多遠,卻又轉身跑了回來。是良心發現嗎?不是!那個人影隻是回來推起那輛自行車,然後又一次跑開了!但在那個人影彎腰扶起車子的一刻,男人看見了他的臉!那個人就是劉東華。


    這個男人後來得救了,可是他的老婆卻死了。男人最終沒有找到肇事卡車,卻記住了劉東華的樣子。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心懷巨大的仇恨的時候,每一個相關的人在他的眼裏都是該死的!劉東華就這樣成了男人的報複對象。


    每一個夜晚,男人都會在這個十字路口徘徊,他會點燃一支煙,輕聲地和自己的老婆拉些家常,然後,默默地等著劉東華從這裏路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聊齋鬼故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佚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佚名並收藏聊齋鬼故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