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年的仲春時節,南京城內寒意尚未消盡,往來匆匆的路人仍舊穿著棉衣,隻路旁的桃樹上綻起點點花蕾,預示著春天已經悄悄的來了。城東水井巷是條不長的小巷,巷中住著十幾戶人家,雖都不是富商巨賈,卻也是祖輩皆居於此的老戶了。巷口兩株李樹枝繁葉茂,樹旁是座前後六間瓦房的院落,院門口站著一對老年夫婦,正倚著門板悠閑的曬著太陽。那須發皆白的老翁姓鈕,與老伴王氏均已年過六旬,膝下唯有一個獨子芹來在山西做買賣,三十五六尚未成婚,隻因常年在外勞碌奔波,往往好幾年才回來一次,所以這院子平日隻有老兩口居住。夫妻倆正曬著太陽閑聊家常,說話間忽見一個麵容矍鑠的白須老者手持拐杖從巷口走了進來,年齡約有六旬開外,徑直來到鈕翁麵前躬身作了個禮道:“小老兒姓胡名延,聽人說您家後院有空閑的房子,便想租幾間房間用來安頓我的家小,至於租金多少自是好說,我也不會計較太多。”鈕翁聽罷方知這人是來租房的,再看他言辭謙恭知書達理,似乎也不是什麽邪人惡盜之類,便轉身與王氏商量,反正家裏房子空著也是空著,還不如租給了他,自己也可有點收益,於是便答應了下來,雙方商定好租金之後便將後院的三間房子租給了胡延。


    這胡延果然出手闊綽,不僅如數將銀子給了他們,而且一次便交足了半年的房租。鈕翁高興之餘便問他何時帶家眷入住,胡延回答道要先回去準備準備,等明日即來,說畢便轉身告辭而去了。老兩口收了銀子,滿心歡喜的回去了,第二天一早,便將後院收拾整潔,等待胡延前來,可等了一天卻遲遲未見他的身影,鈕翁心中不由有些疑惑,心想莫不是這胡老頭還沒收拾好行裝?眼看日頭西落,他便讓老伴先回屋休息,自己去將大門關上。正在此時,忽聽一陣車輪聲滾滾而來,鈕翁來到門外,便見胡延趕著好幾輛大車來到了宅子前。鈕翁心道總算來了,連忙上前和胡延打個招呼,道:“後院已收拾妥當,你們放心住便是了。”胡延急忙跳下車,拱手笑道:“有勞東家辛苦,在下這裏先謝過。”言畢便回頭向車中呼道:“都下來吧。”隻聽車中諸人紛紛應答,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幼。鈕翁知道有女眷,也不便多留,和胡延交代幾句就回到自己房中,透過窗紙隱約看見男女老少大約有十幾口人,都陸陸續續的走入了後院住了下來。第二日天明,鈕翁早早起來便欲到後院拜訪,不想見大門緊閉,直到午時才見胡延獨自出來,和鈕翁寒暄兩句便出門了,而後院大門依然緊閉,裏麵時而傳出人聲。直到天色擦黑,胡延才回來,徑直回了後院,將門緊緊閉上。鈕翁本欲問他可住的習慣,見此情形也隻得作罷,心中倒是有些奇怪。此後數日,那後院的大門皆是鎖閉,偶爾也隻見胡延一人拄著拐杖進進出出,其餘都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鈕翁及王氏心中大是疑惑,不知這胡延家眷何以從不出門,莫不是家教甚嚴不敢露了頭麵?這一日鈕翁買了兩斤點心,待胡延回來時便叫住他,道送給他一些給家眷嚐嚐。胡延接過點心稱謝未畢,忽聽後院傳出一片吵鬧嘈雜聲,似乎皆興奮不已。胡延轉頭大聲嗬斥道:“休得喧嘩擾了東家!”院內即刻鴉雀無聲了。鈕翁心中訝異,胡延卻笑道:“小兒女無禮,讓東家見笑了。”鈕翁搖搖手道:“不妨不妨。”胡延又謝了一次,轉身即回了後院,將門從裏鎖上了。鈕翁回到房中把剛才之事告知了王氏,王氏也覺怪異,不知這胡延到底是做什麽的。可時間長了發現除此之外並無其他異常,且胡延也很有禮數,每日早晚出門都會和夫妻倆先打個招呼,時而還會給他們帶點酒肉作為禮物,隻是他一出門後院便偶爾會傳來喧鬧聲,但久而久之夫妻倆便習以為常了。


    轉眼數月過去,一日清晨胡延忽然找到鈕翁對他道:“在下有點急事要出趟遠門,家中老妻幼子還望您二位能照顧一下,大恩大德不敢忘記。”鈕翁聽罷當即便與王氏一起應了。胡延大為高興,口中不住稱謝,又道院中米麵不愁,讓老兩口不必擔心,隨即轉身告辭出了門。這日晚間熄了燈,鈕家夫妻倆剛剛睡下,忽聽後院傳來一陣喧嘩嬉笑聲。鈕翁心中大是疑惑,暗道這麽晚了胡家諸人還不安睡,不知在做什麽。過了片刻喧笑又變成了啼叫的聲音,一時間吵鬧聲此起彼伏徹夜未息,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才漸漸安靜下來。鈕翁及王氏被擾的徹夜未眠,不由滿腹怨氣,一早便起身到後院敲門,想讓胡延家人晚上安靜點。沒想到他在門口敲了良久也不見裏麵有人應答,無奈之下隻好回來,中午才補了一覺。本盼著晚上能睡個好覺,不曾想到了半夜又從後院傳來嬉笑打鬧的聲音,將夫妻倆吵得煩躁不堪,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最後鈕翁實在忍受不住,起身便到後院門前,向院內大聲喊道:“客人可否安靜一點,不要再侵擾別人休息了!”話音將落隻聽院內瞬間便寂靜無聲,鈕翁見狀心中欣喜,正待回房歇息,不料返身才走了兩三步,忽見一物嗖的一聲從身邊飛過,哐的一聲落在地麵砸了個粉碎。鈕翁大驚,借著月光仔細看去,發現地下居然是個瓦片。他又駭又怒,道:“這胡家諸人也太無禮了。”轉身欲回去敲門,卻聽耳邊嗖嗖之音不絕,瞬間又有幾快破磚爛瓦從院內飛出,險險砸到他的頭上。鈕翁驚懼交加,也顧不得講理,急忙狼狽的跑回屋中,所幸腳下夠快這才沒被砸中,耳中猶自聽見後院傳來一陣嘲笑之聲。王氏一見他這模樣也很驚訝,待聽得說畢更是滿麵憂懼不明所以。鈕翁在房中又怒又怕,也不敢出門,耳聽得後院隻折騰到天明方才停歇下來,老兩口不堪其擾一夜未眠,連雙目都紅了。


    待得白天鈕翁好好補了一覺,睡醒已是黃昏,他擔心今晚仍是不能安睡,便思索道:“怎麽這胡延知書達理,他的家眷卻如此頑劣不堪?今晚我倒要好好瞧瞧,看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到了夜裏,後院果然又開始喧鬧起來,鈕翁起身悄悄來到後院,順牆搭了個梯子,手腳並用爬了上去,探頭一看,卻讓他大吃一驚,險險失聲叫了出來。卻見十數個身著彩衣的怪物正在後院中嬉鬧玩樂追逐不休,這些怪物不僅尖嘴利牙皮毛附身,身後還拖著一條大尾巴,好似狐狸一般。鈕翁心中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胡延一家竟然不是人類而是狐族啊。他悄悄從牆上爬下來回到屋裏,將方才所見都告訴了王氏,王氏聽罷險些嚇暈過去,隻牽著他的衣袖問他該如何是好。鈕翁一夜未睡,苦苦思索應對之策,最終決定要將此妖患早早剪除,以免無窮後患。雞叫頭遍時他便出門去找了本地幾個有名的獵戶,告訴了他們家中之事,並許以重金請他們前來幫助除妖。獵戶們一聽紛紛滿口應允,扛著火槍隨他回到家中。到了晚上,獵戶們便悄悄伏在牆頭,待得三更時,這些狐妖果然又出來了,仍是在院中嬉鬧不已,眾獵戶當即火槍齊發,一時間硝煙彌漫火光四射,十餘隻狐狸猝不及防,瞬間便被打的肉焦骨折一命嗚呼了。鈕老頭見狀這才鬆了口氣,他謝過獵人將他們送走,回頭看著後院滿地的屍體,心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這些狐狸的屍體剝了皮毛,讓老伴把肉醃了以後慢慢食用,又將皮毛賣給皮貨商人賺了一筆銀子,自此以後每晚也能睡個安穩覺了。


    不想過了數日,胡延突然回來了,一見鈕家夫妻便滿麵怒色道:“我和您家夙無冤仇,為何要殺了我的妻兒老小,連一個都不留下?我一直以為您是一位忠厚長者,所以臨行之前才諄諄囑托於您,為何您還要做下如此狠毒之事?”鈕翁聽罷此言雙目圓睜冷笑道:“若說老夫除滅妖孽那是有的,但是殺人妻兒這樣的事情就不是老夫所能知曉的了。”胡延一聽更為憤怒,雙目如同噴火般瞪著他們看了良久方才悻悻離開,鈕翁對此卻毫不在意,就如同這事情沒發生過一樣,唯獨老伴王氏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生害怕因此又惹來禍端,鈕翁卻道:“人妖異途,邪不壓正,怕它作甚!”直到半年過去,卻一直未見胡延上門尋仇,家中也沒有什麽異常之事,王氏才逐漸放下心來。


    到了正月將至時,鈕家的獨生愛子芹來卻忽然從山西回來了,還未到門口就披麻戴孝大聲號哭不已,待推門見到父母不由大吃一驚,一時瞠目結舌難以言語。而鈕家老兩口一見兒子這番模樣也是驚詫萬分,急忙問他為何會如此。芹來道:“前些日子有一個自稱胡姓的白須老頭找到我,說二老在家中暴亡,所以特地來托個口信,讓我回家處理後事。我一聽驚痛萬分,連忙將手頭的事情交給旁人,自己快馬加鞭星夜馳歸,現在眼見二老仍然健在,這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來了,卻不知那胡老頭何以作此惡作劇,好生讓人憤恨。”鈕翁一聽便明白這必是胡延所為,於是對兒子笑道:“這不過是妖狐故意去騙你罷了,不過它雖能將你騙回,卻不知本來就快到年關,我們早就思念你了。此次兒回來的正好,我們一家人也可歡聚,這真是天倫樂事啊。那妖狐自以為是報了仇,我卻認為它是做了一件好事,老狐狸此次可真的失算了。”說畢便哈哈大笑起來,又將前日家中所發生的事情都悉數告知了芹來,芹來一聽這才明白過來,於是也就將錯就錯待在家中和父母一起過年。


    到了上元夜,鈕翁被鄰居請去喝酒,一直到喝到半夜酩酊大醉方才回來,此時王氏和芹來都已經先睡下了,鈕翁渾渾噩噩的將燈籠掛在床賬上,自己倒頭就入了夢鄉。不料到了後半夜,那燈籠忽然被一陣怪風吹斜,竟然將床帳引著,隨即燃起了熊熊大火。而此時鈕家三口睡的正香,待被大火驚醒已經來不及逃出,居然皆被活活燒死於大火中,鈕氏一門自此就滅絕了。後來有知道的人說此事皆因鈕翁而起,先是受胡延之托不能善待它的家眷,後來殺狐之時又覆巢破卵太過殘忍,所以才會招致滅門之禍。而老狐對他的報複也更加狠毒,先將他獨生兒子騙回家中,然後再一舉而滅,實在是陰險狡猾到了極點,後人不可不引以為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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