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萬籟俱寂。冀東撫寧何家莊村口槐樹下的一間小屋中,燈火忽明忽暗,同時還伴著一陣淡淡的煙香氣。透過窗欞,隻見一青衫中年人正躺在床上,嘴裏叼著杆銅煙槍,正自眯著雙眼吞雲吐霧。不多時一管煙便抽完,那青衫人似乎意猶未盡,慢騰騰從床上坐起,從床頭木櫃中取出一個黑沉沉的煙丸,小心的放在煙鍋中,掏出火石引燃,隨即含在口中深深的吸了一口,將煙霧徐徐吐出,一邊哼著小曲道:“萬裏愁容今日散,床前盡是米囊花。”滿臉的愜意之色。這米囊花即是罌粟花,早在六朝時便傳入中國,到明末仍是稀有佳花名木,直至到了清乾隆年間,方才將鴉片汁液煮熟,濾掉殘渣與煙草混合成丸,放入煙槍中吸食。這種方法逐漸流傳開來,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田農,沉迷於此道的皆不在少數。而這青衫人姓徐名鬆村,乃是本地一個鄉儒,雖隻是個窮酸秀才,腹中倒也有些墨水,平時即在家中辦了一個私塾,藉此糊口。一月前他去城中會友,路經煙館一時好奇,被門口的夥計拉了進去,不想就此便入了道,將大部積蓄都買了煙丸,每日下學之後便躺在床上吸食鴉片煙,隻覺昏昏欲仙煩惱皆無,逐漸迷於鴉片,依賴成癮不能自拔。


    今日照例他要吸食兩鍋煙丸,不想第二鍋煙剛點上,忽覺腹中一陣絞痛,他心道怕是下午吃的陳粥餿了,當下急忙將煙杆放在床頭煙盤中,穿上鞋子去了茅房。過了片刻,他一身輕鬆的回來,不想推門一看,隻見屋中煙霧繚繞,幾難張目。徐如鬆詫異萬分,急忙揮揮手將煙驅散,卻見床頭煙槍雖仍在原處,那煙鍋卻一明一暗,煙尾隨之青煙嫋嫋,似乎有個看不見的人正在吸食一般,情狀甚是詭異。他渾身不禁打了個寒顫,心道:“莫非我見鬼了不成?”尋思片刻,隧壯起膽子望空中作個揖道:“倘若有幽魂亦嗜好此味,不妨來嚐嚐。在下也並非吝嗇之徒,何必要作此驚怪之事?”語音將落,便見煙鍋火苗驟起,不消片刻便將煙丸燒盡了。徐若鬆暗想:“莫非果如我所料,這是個煙鬼不成?”輕咳一聲又道:“即是同道,必是好友,何不露出真身秉燭夜談,也足以解憂去煩。”這番話說畢,徐若鬆便坐在床頭靜觀其變,可等了半餉也未見有何異常,待室內煙霧漸散,他正欲吹熄蠟燭上床安睡,可抬頭間忽見牆角似立有一人,隻是燭光昏暗看不甚清。


    徐若鬆心中正自駭異,那人影一晃已到了床前。待他抬眼看去,卻見麵前是個二十餘歲麵目黝黑的年輕儒生,骨瘦如材衣衫襤褸,看起來一副落魄的模樣。隻見這儒士作個揖笑道:“君乃誠樸之人,在下雖是鬼類也不敢欺。實不相瞞,在下姓苟,單名一個研字,河南燕都人氏。生前雖是個讀書人,卻酷嗜煙丸,家父為此屢屢責罰卻無濟於事,最終因此鬱鬱而沒。待得服喪期滿,親朋好友便力勸我應試童子科,不料我路經煙館時煙癮大起進去吸煙,及至應試之日卻誤了時辰,無奈隻好留在煙館,直至銀子花盡才被趕了出來。我實在無顏回家,便一路乞討向北而行,一晚偶宿荒郊,煙癮發作疲困不堪,睡覺之時竟然命喪餓狼口下。待稀裏糊塗到了地府才知家父已做了六路司吏總管,因對我的惡習深惡痛絕,便將我囚禁於幽室,每日煩悶苦不堪言。本月地府恰逢科考選舉有才能之士,家父這才放我出來,命我前去應試,今夜途徑寶居,忽聞煙氣飛空,不覺喉中奇癢難忍,故此才來相擾,還請您不要見怪。”待他這番話說畢,徐若鬆驚懼這才梢解,見他似無惡意,便請他坐了,又問他道:“不知您的考期所在何日?”苟研道:“今日醜時入場,明日午時出場。”徐若鬆聞聽驚道:“那很快便到了時辰,您為何還不走?”苟研嬉笑乞求道:“再請您給我一個煙丸,待我抽畢再上路也不遲。”徐若鬆搖搖頭道:“你的煙癮也未免太大了。”看他一副可憐模樣,心中實不忍拒絕,便拿出一個煙丸點上,隻見火星忽明忽暗,不多時便被苟研吸盡了。徐若鬆見子時已過,急對他道:“醜時轉眼便到,你尚且還要流連於此麽?”苟研伸個懶腰不慌不忙道:“實話告訴您,我生平酷愛此道,每吸一口便覺腋下生風骨節酥軟,久之夢境迷離萬念俱無,即便是玉皇寶座也不屑去坐,況且是這冥府中的小吏?此刻連冥王也比我不如,還需要去麽!”


    徐如鬆本是讀書人,對功名看得頗重,隻是數次應試皆名落孫山,不得已才做了私塾先生,可心中實是不甘,此時聞聽苟研之語,心中不由微怒,心道如此好的機會,卻被你白白浪費,真是可惜至極,於是正色道:“煙丸並非不可品嚐之物,世上文人墨客,淺嚐輒止,用以陶悅性情,有何不可?隻是若因此敗家喪產,寡廉鮮恥卻是萬萬不可為。”苟研聽罷擺擺手道:“兄台所言差矣。如我所輩大都應運而生,古人嗜酒而今人嗜煙,這也是順勢而為。若是再過數百年,又不知當世之人所嗜好何物?假如古時有煙丸,恐怕嵇康、阮籍、劉伶等人必然會沉溺於此而忘了酒味,況且嗜酒者能為名士,嗜煙者就不能為名士了嗎?”徐若鬆皺眉搖首道:“嗜好自己的煙已經不是名士了,何況是他人之物呢?”苟研嬉笑道:“畢卓盜酒,不拘小節,古今稱頌。我苟研也當與他並駕齊驅。”言畢一臉自得之意。徐若鬆聽罷哭笑不得,隻覺這苟研臉皮之厚已無以倫比,眼見說不得理,便隻好勸他速速離去。


    不料苟研並不願走,並乞求道:“冥間的法律不比陽間,凡是投考不去的,便要下斷足獄。此刻窗外雞鳴已作,自是誤了試期,責罰必不能免,況且家父知道了也不能容。兄台宅心仁厚,還請能許我藏在床下,此後不敢多求,唯每晚您吸煙時讓我一口便心滿意足了。”徐如鬆一聽大驚,心想如何能在家中養個煙鬼,當即嚴詞拒絕,可苟研卻不斷乞求,就是不願離開。正自糾纏不清時,忽聽門上鉤簾作響,徐若鬆轉頭看時,卻見進來一個牛首人身手持鋼叉的的惡鬼,一見苟研便怒喝道:“找了許久,原來你在此處!”苟研麵色慘白雙膝發軟,噗通一聲跪下向著牛首惡鬼叩首道:“牛兄牛兄,還請饒恕我這一回。”牛頭鬼道:“我奉大王之命,捉拿應試不到者。大王曾經說過,凡病患及家中事故者皆免,唯獨吸煙,賭博,宿娼這三種不能赦免,你還有什麽好囉嗦的,快快隨我回去受刑。”說畢鋼叉一抖便要撲上前來。


    苟研大為驚恐,付在地下叩頭如搗蒜,道:“牛兄息怒,牛兄息怒。”接著將床頭煙盤端至牛頭鬼前道:“此煙頗佳,請牛兄嚐嚐。”牛頭鬼聞聽怒色稍斂,接過盤子一看,卻見煙丸早已燃盡,當即怒道:“你這無恥小賊,既以他人之煙獻媚,還出大話誆騙於我,定然不能饒你!”徐若鬆在旁催促道:“還不速叉!”苟研大急,搶過煙盤將煙灰倒下地下,俯身舔吸幾口,仰首對牛頭鬼媚笑道:“牛兄試請嚐嚐,其味勝芻豆十倍不止。”牛頭鬼勃然大怒道:“我雖牛首,所食皆是人食之物,你以為我是牲畜麽?”說畢手揚鋼叉一叉便徑直刺入苟研腿骨,隻聽苟研慘叫一聲倒了下去。徐若鬆心中不忍,急忙請求不要傷了苟研之命,再看苟研已躺在地下一動不動了。牛頭鬼笑道:“無妨無妨,他隻是暈了過去,即所謂的鬥底風,你取來煙灰放在他鼻下,保準便會醒來。”徐若鬆聽罷依言而為,那苟研果然悠悠醒轉了過來,牛頭鬼又從懷中拿出一條粗鐵鏈,套在苟研頭上將他拉出了房,耳聽得哀求聲越來越遠,漸至遙不可聞。此際天方微亮,徐若鬆在房中早已了無睡意,前思後想愈驚愈怕,心道我已墜入煙道若長此以往隻怕將來和這苟研必是一般下場,念及此處額上冷汗涔涔而下,眼見床頭煙槍,當即痛下決心,將煙槍煙丸盡數投進灶中燒為灰燼,自此之後他發奮苦讀,直至四十餘歲終成進士,一生不敢再近煙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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