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間,新城縣城東的李家莊有個李員外,家有幾百畝良田,還在縣城開著兩家中藥鋪,可謂富甲一方。前些日子,他又給兒子聘下了一房媳婦,兩家即將給兒女定親,喜氣盈盈。但李員外卻噩夢不斷,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回想著夢中的可怖情形,就再也睡不著了,眼睛一直瞪到天亮。幾天下來,他就給熬得麵黃肌瘦,像是得了重病。怕是家裏惹到了鬼魅,他就想請個道士來捉鬼。


    新城縣裏,最有法力的就是三清觀的張道士。


    李員外就派人把張道士請到家裏來。


    張道士歲數並不太大,也就四十來歲的樣子,穿著道袍,戴著道帽,目光如電,顎下幾縷長髯,倒真有些仙風道骨。他剛一進門,就停住了腳,倒抽了一口冷氣,凜然說道:“好重的鬼氣!”李員外心裏“咯噔”一下,忙著說道:“還請天師救我!”張道士點頭道:“那是自然。”


    晚上,張道士就設壇做法。他點燃了香燭,跪在蒲團上默誦了一段捉鬼檄文,然後就在黃表紙上畫了一道符,在香燭上燒了,然後就拿過了桃木劍,在空中劃了兩個劍花,忽然,雙目暴瞪,猛然喝道:“妖孽,還不現身就死!”他的話音未落,卻見牆邊刮起一陣旋風,緊接著,房門“吱”一聲,開了一條縫,一道風影鑽了出去。張道士大喝一聲:“妖孽,哪裏逃!”他手握桃木劍,打開門就追出去。


    那風影逃出了李員外家,一直朝村西跑,然後就上了山路。張道士一邊喝著,一邊快步追趕。李員外先是愣了一愣,然後就讓家丁們跟上去。張道士早就料到這個惡鬼法力非常,他怕僅憑自己之力難以製伏它,就讓李員外叫下了幾名年輕力壯的後生,關鍵時候好幫自己一把。李員外就選了幾名家丁,在一旁候著。


    過了一個多時辰,家丁們跑回來,神色慌張地說,那鬼把張道士打下夕峰崖了,他們不敢近前,隻得跑了回來。李員外聽了,不覺一驚。李家村坐落在夕峰山下,夕峰山就在村西,夕峰崖是夕峰山上的一道斷崖,高有幾十丈,崖壁直立,下麵就是深不見底的山穀,猿猴都攀爬不上來,也沒人敢到山穀裏去。張道士被鬼打下斷崖,那是絕難活命。想不到這鬼魅如此厲害。鬼魅知道自己找了道士來捉它,又不知會怎麽報複自己呢。


    李員外嚇得一哆嗦,忙命家丁們關緊了大門,房裏房外都點亮了鬆明火把。他大瞪著眼睛,隻顧盯著房門。好在那房門沒有絲毫動靜。直到天亮,李員外這才倒到炕上合一合眼。


    李員外迷迷糊糊地剛睡著,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哭聲。哭聲淒厲悲傷,刺得他的心猛地一剜,激靈打了個冷戰,就醒了。他揉了揉眼睛,那哭聲卻仍在耳邊,不覺一怔,忙著喊過了家丁,問道:“誰在哭?”


    家丁忙著回道,乃是一個婦人,自稱是張道士的老婆,聞聽到丈夫的死訊,哭哭啼啼地來找李員外討個說法的。隻因李員外睡著,他們就給攔在了院門口,沒讓她進來。李員外忙著讓家丁帶她進來。片刻的工夫,家丁就帶著那個婦人進來了,卻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一身縞素,眼睛也哭得紅腫像桃子。婦人給李員外行了個禮,然後就哭哭啼啼地說,聞聽她丈夫給李員外家捉鬼時被鬼攆下山崖摔死了,她家斷了供養,她和兩個孩子都要等著餓死,隻好來找李員外說道說道。


    李員外不知她所說是真是假,就命一個家丁去打探。


    過了兩個多時辰,那家丁回來了,給他稟報說,婦人所言非虛。這個婦人名叫六娘,果真是張道士的老婆,膝下一男一女,隻住了三間土坯房,卻無半畝薄田,平時就靠張道士捉鬼所得艱難度日。如今,張道士一死,他們卻是生活無著。李員外見她實在可憐,就取出十兩銀子給了她,讓她暫且生活,遇到困難再來找他。六娘接過銀子,千恩萬謝地走了。


    六娘前腳剛走,後腳又有人來登門,卻是未來的親家宋掌櫃。宋掌櫃開著一家炭場,生意興隆,家境殷實。貴客上門,李員外忙著熱情接待。宋掌櫃卻冷著一張臉,上來就問道:“聽說你家請了張道士來捉鬼,那鬼把張道士攆下夕峰崖摔死了?”


    李員外忙著賠上笑臉說:“張道士確是被攆下了夕峰崖,但生死未知。我正要派人到崖下去找尋呢。”


    宋掌櫃從鼻孔裏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摔下夕峰崖,還有活著的道理嗎?又有誰下過夕峰崖?你就是花了重金,也不見得有人敢下去。如今,外麵已經盛傳,你家被猛鬼所製。我家花枝乃是一柔弱女子,也是我的掌上明珠,我可舍不得讓她麵臨鬼蜮。你家若是除不了鬼患,咱兩家這親事,還是退了吧。”


    李員外可不想退了這門親事,忙著說,他馬上就請更厲害的天師來捉鬼,定把那惡鬼捉住,還李家以清淨。如這惡鬼還不能被捉住,再退親也不遲。宋掌櫃卻歎了口氣說,新城最厲害的張道士都被鬼攆下夕峰崖了,哪兒去找更厲害的天師啊?如果一個月內不能平定此事,這親事勢必要退。說完,轉身就走。


    送走了宋掌櫃,李員外心下猛然一驚,忽然意識到,此事非同小可,萬萬不可讓宋家退親啊。如今,外麵已經風傳李家有惡鬼,誰家姑娘還敢嫁給他兒子,若是再讓宋家退了親,他李家就要絕嗣了。他頓時嚇得白了臉,心一橫,鋪紙研墨,寫了幾份告示,說明哪位高人若是能捉得惡鬼,他願出銀百兩酬謝。寫完了,他就命家丁把告示貼到了臨江府和周圍的幾個縣上。


    告示貼出幾天,卻無人應戰。


    李員外一急,把賞銀提高到了二百兩,卻仍無人應戰。


    李員外急得要跳崖了。


    這天夜裏,李員外正睡著,忽然,家丁過來稟報說,有人要見他,說是能捉鬼。李員外忙著讓家丁把那人請進來。片刻的工夫,家丁就帶著一個人進了門。那人用黃布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隻從布縫中露出一雙眼睛。他讓家丁退下,又讓李員外關上門,這才脫下黃布,李員外卻驚得要跳起來。這人竟是張道士。李員外驚奇地問道:“你沒死啊?”


    張道士卻冷冷地說道:“我已死了三十年了,卻怎說我沒死?隻因我活著時捉鬼太多,鬼們嫉恨,不讓我托生,我卻是受盡了苦楚折磨啊。那惡鬼乃是一個不羈反鬼,鬧得昏天黑地,怨聲載道,冥王派鬼清剿,鬼們怕吃虧,又推給了我。你也曾給我家六娘銀兩,接濟她和孩子的生活,我也該感激你,故而又來捉鬼。”


    李員外滿心好奇:“如今已過了三十年嗎?”


    張道士點了點頭,讓李員外看他。李員外湊近了他一看,不覺暗暗心驚。那張道士果然已是七十來歲的樣子,胡子花白,皮膚皸裂,臉上還長了不少老年斑。他不覺一驚道:“你果真老了。”張道士一笑:“你也老了。隻是你還不覺得。我卻看得清清楚楚。你兒子也將知天命,卻仍未娶親,你家難有後繼,可悲,可歎。時辰已到,快捉鬼吧。”


    張道士擺好香案,取出香燭和木劍,又和以前做法時那樣,先默誦捉鬼咒,然後又在黃表紙上畫了符,用桃木劍挑著,在燭火上點燃。符紙還未燒完,卻見牆角兒又刮起了一陣旋風。張道士厲聲喊道:“妖孽,哪裏逃!”他舉起桃木劍,開門就追那風影去了。李員外忙著喊家丁跟上。


    張道士急追到村東的劉小六家,忽然停住了腳步,手中的桃木劍,竟“啪”的一聲自行折斷了。他駭得變了臉色,轉身就走,回到李員外房中,收拾了一應物什,一言不發,起身就要走。李員外忙攔住了他:“天師,怎麽回事,你倒是說句話呀。”


    張道士無奈地擺了擺手說:“天機不可泄露。否則,我又要被懲處,打入地獄,那份罪可實在難受啊。”說完,他就推開李員外,大步走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李員外愣在那裏,半天緩不過神來。張道士原本就法力強大,後來又當了鬼,兼具鬼身與法力,非一般天師能比,卻被這惡鬼折斷法器。此鬼之厲,可見一斑。普天之下,還有哪個天師敢捉它呢?而今已過了三十年,兒子猶未娶親,眼看著李家就要斷香火了,不能再等了。李員外一想到自己的兒子,不覺就想到了張道士的兒子。他靈機一動,馬上取了二百兩銀子,趕到張道士家,把銀子給了六娘,還請六娘多給他說說好話,救他一命。六娘滿口應了。


    但張道士卻並未再來。


    那邊,宋掌櫃卻急了,又登門來找他,說外麵已經傳得很邪乎了,那鬼是天下第一厲鬼,連鬼界冥王都拿它沒辦法,更沒人能把它怎麽樣。花枝聽了,直嚇得天天哭,不肯嫁到李家來。看在兩家世交的分上,他再給李家半個月的工夫,若還不能捉拿厲鬼,那就隻能退親了。李員外不好說什麽,隻能應下來。


    他又寫了一則告示,把賞銀漲到了四百兩,請人來捉鬼。但那鬼名聲遠揚,竟沒人敢來應招。李員外漸漸地絕望了,隻能默默地歎氣,暗暗地流淚。


    這天晚上,他正在房裏歎氣,守門的家丁驚慌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老爺,那個老妖精,不,是那個老鬼,又來了!”李員外一驚:“什麽老妖精老鬼的,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家丁還沒說話,卻見門一開,一個老者站在門口。那家丁一聲驚叫,奪門而出。李員外就著燈光一看,卻見那人正是張道士,卻已是須發皆白,舉步維艱,不覺驚道:“張天師,真是你嗎?”張道士點了點頭,走進門來。李員外忙著扶他坐下,驚問道:“幾日不見,你怎麽如此衰老?”


    張道士白了他一眼,說道:“怎麽叫幾日不見?此已過了二十年啊。隻因為上次捉鬼不利,我被冥王懲處,押在地獄裏,受盡了折磨,這兩天才剛剛被放出來,偷偷去看老婆孩子,才聽說二十年前,李員外又送了他們二百兩白銀,才保得他們過著日子,我心內感激不盡。掐指一算,你家卻正遭危難,急匆匆地趕了來,要助你一臂之力,以報贈銀之恩。”


    李員外一駭,忙問道:“我家又有何危難?”


    張道士解釋說:“又過了二十年了,你李員外已經九十歲了,你兒子也六十多了,能否得子嗣,隻在一念之間。如果能在近日破解了鬼道,你李家仍可興旺發達,否則,就絕無聲息了。”李員外聽說還有一線生機,忙著給他跪倒,連磕了三個響頭,求他救救自己。張道士把他扶起來,這才不急不徐地說了起來。


    二十年前,張道士追鬼追到劉家門前,被鬼折斷了法器,他就明白了,那鬼乃是怨氣所生,無形無蹤,難以捉拿,隨時可聚,隨時可化,故而異常厲害,連冥君都奈何它不得。倒不知李家和劉家結下了何等深仇大恨,以至怨氣如此之重。眼下唯一的法子,就是由李員外自己消弭了這股怨氣。怨氣一消,難以凝聚成鬼,這鬼也就不捉自死,不法自亡。李員外一拍腦袋說:“這事兒好辦!”


    張道士告辭而去。


    李員外拿出地契,喊過了保正,趕到劉小六家,把他喊起來。劉小六家有塊好地,被李員外看上了,想買下來,劉小六卻死活不肯賣,李員外一怒之下,就想到了一個陰損的主意,在那塊地的周圍種上了泡桐。泡桐根係發達,吸力強勁,劉小六家那塊地眼看著就要完蛋了,卻又上告無門,隻能吃這啞巴虧。李員外先是賠禮道歉,然後就對劉小六說,那塊地是不行了,他願賠劉家同樣大小的地塊,隨劉小六選。劉小六一聽,喜出望外,忙著應下來,選了一塊好地。兩個人就讓保正做保,簽了地契。


    李員外化解了劉家的怨氣,那鬼果然就不見了。宋家不再說什麽,答應了這門婚事,兩家定下了黃道吉日。李員外感激張道士的救家之恩,攜了重禮,趕去道謝。


    剛一進張道士家,卻見張道士正坐在門口曬太陽,不覺一驚。那張道士見到他,轉身就走,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哎喲”一聲叫。這時,又一個張道士從房裏出來,扶起了老張道士,嗔怪地說道:“你這麽大歲數,還這麽著急巴慌地幹什麽?真要摔出了好歹,那可要受罪了。”他抬頭看到了李員外,忙著扶起老張道士,回房去了。


    李員外追進房去,堵住了兩個張道士,終於搞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這兩個人是張道士的爹和爺爺,一個七十多歲,一個九十多歲。李員外請張道士去捉鬼,張道士沒急著去,而是先了解了李員外的情形,知道了他家和劉家的怨仇,他就想出了這麽個主意。捉鬼那天,他趁著夜色假裝跌入夕峰崖,卻早已布置好了機關,其實是在崖邊先藏了起來,等到沒人了,就偷偷溜走了。他又讓老爹和爺爺兩次出麵,製造出過了幾十年的情境,讓李員外看到門庭凋敝的嚴重後果,而後再告訴他該怎麽辦。李員外頓悟,以地換地,解了這個仇怨。說著,爺爺就命六娘拿出了那二百兩銀子,要還給李員外,李員外卻堅決不肯要。


    李員外萬分感慨。他做下了壞事,這才心生鬼魅,度日如年。張家人處處為人解難,這才心思澄明,如此長壽。往後該怎麽做,他是真切地領悟到了。二百兩銀子買下一個認識,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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