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船夫老魯很早就收了船。他拿了個陶碗,用北屋牆根泥調了河水,仔仔細細地塗過三遍。塗完最後一遍,太陽隻剩下最後一點亮光。老魯在衣襟上胡亂擦了下手,顫顫巍巍用火鐮打著了油燈,放在小方桌正中央。又俯身從艙裏捧出一甕酒,再給自己拿了一個陶碗,把兩個碗都斟滿。於是,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老魯開始等。


    秀才趙三水是沿著河邊走過來的。河邊青草萋萋,但是他不能離開河水一丈以遠。所以他隻能踩著泥濘一路走過來,不過白衫飄飄,身形倒也不慢。老魯隔了很遠看過去,就見到兩點幽藍火光飄過來,急忙坐直身子,小船因此輕輕搖晃,酒碗裏都是漣漪。趙三水輕輕一躍,無聲無息,跳入船艙,在塗了泥的陶碗前坐定。老魯說:“晚來,先幹!”


    趙三水舉起陶碗一飲而盡,河麵上撲哧一聲,酒香四溢。他頂門和左肩頭浮著兩團幽藍火焰當即大盛,露出一張雪白泛青的麵孔來。那火光隻是一閃,馬上又黯淡下來。尤其是左肩上的那一朵,明滅不定,看上去隨時可能會熄滅。老魯裝作沒有看到,拿起酒甕續酒。趙三水定定地望著麵前的酒碗:“此夜一過,還有七天。”老魯頓了一下,手裏的酒急瀉而下,溢出碗邊:“倒快了。”


    說話間,秀才左肩上的火焰“噗”的一聲就此熄滅。老魯扭過頭去,裝作沒有看到。耳邊卻聽得趙三水幽幽歎道:“命若懸燈。”老魯接口說:“你都已經死了,哪裏還有什麽命?”趙三水大笑:“也是啊,你不說,我都忘記自己是水鬼了!”兩個人再滿飲一碗。老魯放下碗,望向趙三水:“還有七天,想好了嗎!”


    趙三水拿著酒碗,眼神迷離,搖頭道:“我命數如此,奈何如此,隻能如此,又何必拉生魂來替換呢?”老魯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秀才,就算七日後魂飛魄散,不入輪回,你也情願?”趙三水斜了老魯一眼:“若是來人不喜歡喝酒,你豈不是寂寞?”老魯抿嘴點點頭:“說得也是,滿上滿上!”


    三天後,一行人來到河邊,雇了老魯的船,請他駛到河心。其中一個婦人對著河水哭喊:“三兒,三兒,跟娘回家吧!”眾人陪著一邊抹淚,一邊拋灑紙錢。老魯冷冷看著,不發一言。一會兒,秀才趙三水頂著一小團幽藍火光從水裏冒出來,手裏舉著一片紙錢,快要戳到老魯的鼻子上了:“這上麵有我名字!有我名字!是我娘親來了嗎?!”見老魯不回答,趙三水瘋了一般繞著小舟團團亂轉,於是陰風四起,紙錢飄飄,不再落向河麵,而是旋轉著飄向天空。


    一顆婦人的眼淚落下來,掉落在趙三水的手臂上,立即灼起白煙。趙三水愣了一下,右手舉著紙錢,攤開左手向前伸出去。看著眼前懸空不同的一枚紙錢,母親的淚水不斷滴落,兒子的手掌上全是灼穿的孔洞。老魯看著趙三水斑駁的手掌拂過婦人的麵龐,徑直穿了過去,沒有絲毫阻礙。看著那婦人的手在空氣中徒勞地胡亂揮舞。一次次從趙三水身體裏經過,卻連命魂燈都不能扇動。


    突然,水下躍出十幾個黑影,伸手搶奪紙錢、香燭、元寶。趙三水大急,想上前阻攔,卻被它們團團圍住,拳腳相加,打得躺倒在地,攥著那張紙錢,蜷成一團,哀哀地哭。老魯站起身來,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拿起祭奠的酒碗一飲而盡,伸手舉起一根白蠟燭,一口酒噴將出去。隻見一團火球直直打在那群黑影身上,熊熊燃燒起來,頓時慘叫聲、哀號聲四起,黑影們忙不迭四散而去,潛回水中。其中一個黑影恨恨地扭頭喊道:“老魯,就你多事!你護得了秀才一時,你護不了他一世!四天後,你為他超生吧!”老魯轉過頭來,隻見鼻青臉腫的趙三水拿著皺巴巴揉成一團的紙錢站在水麵上,紙錢慢慢飄過來,他的娘親伸手拿過來,然後再次伸出手去,鬆開手指,紙錢卻不曾跌落,還是浮在半空。趙三水托著紙錢,再次慢慢送到母親麵前。他們就這麽一次次重複,看著空無一人的對麵笑著流淚。


    四天後,一張小方桌,兩碗酒,兩個人對坐,一盞藍色魂燈明滅不定。老魯舉起酒碗:“秀才,你是個好人,這碗酒,我送你一程!”趙三水微屈前身行禮:“這些日子承蒙您的照顧,可惜我馬上就要魂飛魄散,已經沒有來世,不能結草銜環報答你了。”老魯怒道:“說這些有的沒的幹嗎?喝!”月上中天,酒甕已經空了。老魯搖搖晃晃又搬出一甕,小舟邊上黑影重重,發出不滿的噓聲。趙三水有點詫異:“老魯,他們這是要幹什麽?”老魯暴喝一聲:“滾!”四周頓時肅靜了許多,老魯說:“我耽誤他們晚飯了,等你魂飛魄散,他們就要來分食你的靈體。”趙三水慘笑著問:“老魯啊,你說他們是撕了吃,還是切了吃?”老魯反問:“這又有什麽區別?”趙三水答道:“如果撕著吃,多半會打起來,這些禍害打死一個少一個──全死了最好,免得逼人拉人下水找墊背的。”


    老魯大聲喝彩:“秀才,說得好!”言訖,一掌拍開泥封,把一甕酒全部倒在了身上,伸手在油燈上一過,頓時整個人開始燃燒起來。老魯大叫一聲:“秀才,看我的!”腳尖一點,人就如同一隻燃燒的火鳥撲向黑影。片刻工夫,所有的黑影都被擊殺或者燒死,而老魯也沉入了水底。趙三水急忙沉入水底找尋老魯,卻看見老魯左右兩肩加上頭頂,各有一盞藍色命魂燈亮起,笑著對秀才說:“我來替你,你可以托生去了。”一瞬間,秀才頭頂的命魂燈熾盛,變作了金色,整個人開始慢慢漂浮起來。趙三水想說話,但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老魯平靜地對趙三水說:“下一世,再來找我喝酒,記得一定要用北屋牆根泥塗過酒碗,否則鬼會舉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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