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一行,愛一行,是工作的最高境界。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那就好比是武俠小說中的心劍合一,實在是人生一大快事……不過,如何才算是“愛”呢?


    我和何方上同一個幼兒園,同一個小學,同一所初中,現在又進了同一個高中,可以說是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發小。我對其不可謂不了解,一個字:聰明……何方腦瓜好使,鬼點子多,從小我就服他。隻不過人無完人,何方這人有時也有點情緒化,愛鑽牛角尖。不過聰明的人大多都自負,十幾年的交情,我從不跟他計較這些,也許就因為這個,我們才能玩到一起……


    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剛一進屋,就讓他拽進了房間。他神秘的一笑:“猜猜我從家裏發現了什麽?”


    “什麽?不會是毛片兒吧?趕緊看看,回頭你爸回來看不成了……”


    “別扯淡,你看這個。”他說完,半蹲在床前,從床下拽出一個一米見方的木頭箱子。我瞧了瞧,那廂子墨綠色的漆皮早已剝落,四角包著的銅皮也黯淡無光。


    “這是什麽啊?從廢品回收站撿來的?”我問。


    他哼了一聲:“這可是寶貝啊……”我看他故作玄虛心中上火,衝上來就要掀箱蓋:“讓我看看!”


    他一屁股坐在箱子上,翹起二郎腿,說道:“想看是吧?可以,不過先聽我講講來龍去脈……”我拿他無可奈何,於是隻得洗耳恭聽。他頓了頓,問我:“知道皮影戲嗎?”


    “那誰不知道?小時候在電視上看過動畫片兒呢。”我不以為然。


    “那你知道,哪兒的皮影戲最有名嗎?”“不知道。”“那麽你聽好了,我現在給你掃盲。”他說:“中國皮影戲,以唐山灤州皮影最為出名,這東西也叫驢皮影,從明朝開始,就是皇宮禦用的娛樂節目,灤州出了好些個欽點的皮影師傅呢……”


    “哦,”我心不在焉:“那跟你有什麽關係?”


    他嘴裏“滋”了一聲:“你真傻還假傻?你忘了,我祖籍就在唐山。”他說完,還不忘拍拍屁股底下做的箱子。“你是說……這裏麵都是皮影?那可真稀罕……”


    他笑了一下,蹦起來掀開了箱子。我直覺的一股腐黴之氣衝出,隱隱約約還有股驢膠的味道,嗆的我直頭疼。我忍不住別過頭去,咳嗽了兩聲,見何方正一臉得意的看著箱底。我這才細看,見那箱子之中一層一層的擺了不下二十多個皮影人,頭對頭,腳對腳的平放其中,衣服顏色多以紅黃青綠為主,唯有人物臉色白的出奇。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到了在電影中看到的集中營萬人坑……


    “喂,怎麽樣?”何方的問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客套道:“不錯,不錯,真是開了眼界……你從哪兒搞到的?讓我仔細看看……”說著我就要拿起最上麵一個人形,那是一個古代女子模樣的皮影。


    “哎別動!”他突然製止我。“怎麽了?拿一下會少啊?”我有點不滿。


    “不是,這東西是驢皮做的,因為放的時間太久了,現在都很脆,不小心的話有可能會損壞。”他說著關上了箱子。


    “你還沒說呢,你從哪兒弄到這些古董的?”我問。


    “前幾天,我跟我爸整理他單位倉庫,發現這麽個箱子。我爸說那是我爺爺留下來的東西,因為家裏東西太多,就搬到工廠裏去了。我好說歹說,我爸才給我拉回來的。”


    “你爺爺的?你爺爺是演皮影戲的?”我追問。


    “什麽叫演皮影戲的?那叫藝術家。我爺爺的爺爺,我太爺爺,還曾經在慈禧六十大壽的時候奉旨進宮,給老佛爺表演過皮影戲呢!”他說著興奮起來:“當時就賞了三件黃馬褂。”


    “還三件?怕你太爺爺冷?讓他套著穿?”我挖苦他。


    他的臉突然間陰沉下來,盯著我問道:“怎麽?你不覺得這件事有意思嗎?當你麵對這一箱子寶貝,你沒有覺得興奮嗎?你能想象嗎?在潔白的影壁後麵,打著耀眼的燈光,老藝人雙手上下騰挪,這些小人就像活了一般……小昊你知道嗎?我身體裏流淌著著流浪藝人的血液,我有種使命感,我要讓這即將失傳的民間藝術複活!”


    “是……是挺吸引人的哈。天不早了,我得回去寫作業了,改天找你玩啊。”話不投機,我打個哈哈溜了出來。要說這麽一箱子皮影,又這麽有年頭,應該是挺值錢的東西吧?不過為什麽當我看見那些人形的時候,老覺得不舒服呢?還有何方,總覺得他今天怪怪的……我走在樓裏,三伏天忽然覺得渾身發冷,這是要感冒吧?我問自己,見電梯來了,趕緊一個箭步閃了進去。


    幾天後,我又去找何方玩,敲了半天門,何方才慢吞吞的開了一個門縫,他臉色蒼白,眼袋發青,一副休息不好的樣子。“喂!玩ps2啊,開門!”我說著就要推門進去。


    不料他卻在屋裏用力的抵住了大門:“小昊,今天不行,我……我正在寫作業。改天吧。”


    “我靠不會吧?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顯得非常吃驚,因為按照常理不到暑假最後一天,何方是不會去碰哪怕是一下書本的。何方卻依然不理我:“說過了,我要寫作業,你走吧。”他說著就要把門關上。“哎哎,”我叫道:“那把三國無雙還給我,我回去自己玩。”他點了點頭:“我去拿”。說完掩上了防盜門。


    不對,絕對有問題,這小子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難道說偷偷約了女同學在家嗎?那有還是沒有呢?我還在琢磨,見防盜門又打開了一條縫,何方伸出一隻手臂,遞給我一張遊戲碟:“給!”


    就在我接過光碟的一霎那,忽然發現何方的手臂在上,從手腕到手肘,有一條長而清晰的血印,泛著一種鮮紅的顏色,竟仿佛在滲血。“你……”我驚呼。何方飛快的縮回胳膊,“呯”的一聲,重重的關上了防盜門。他到底出了什麽事?他的胳膊怎麽了?走廊光線昏暗,是不是我看花了眼?剛才……那是傷口嗎?


    我一肚子問號走進電梯,就在電梯門關閉之前,我望了一眼何方家的方向,忽然有一種錯覺:有一個巨大的影子,從他家的門縫裏,正在慢慢的向外爬,頃刻間就吞噬了何方家的大門和旁邊的牆壁……


    又過了幾天,一直都沒看見過何方。這天我正在家呆的無聊,忽然傳來了呯呯的敲門聲。我走過去從門鏡一看,正是何方。我開開大門,打量了他一下,沒好氣地說:“我正寫作業呢,沒工夫玩兒!”何方卻根本不接茬,他拽著我,興奮的說道:“來,來,到我家裏來,我終於練成了!”


    “你練成了什麽啊?”我問


    “皮影戲唄!還能有什麽?”


    “感情你在家裏一直鼓搗這個呢?你還真是有毅力啊,有那麽好玩兒嗎?”我邊說邊拽上了屋門。


    他不再說話,拉著我一直來到他家,打開門,進到客廳。他轉身對我說:“我進去準備一下,你先別進來啊,不然就沒意思了,等我叫你你再進來。”我隻好答應下來,看著他走進臥室,關上屋門。


    他進去後,屋裏就一直悉悉作響,過去了大概得有十幾分鍾的樣子,我實在等的不耐煩了,問道:“好了沒有?”屋裏無人應聲。我道:“好了我就進去了啊!”依然沒有人理我。搞什麽啊,我嘀咕了一句,決定自己進去瞧瞧。


    我推開臥室的大門,映入眼簾的是橫掛在房間左側的一麵潔白的白布。靠,整的挺專業啊。我想,然後我轉頭向右看去,那一看之下,見到了令人寒毛倒豎,膽裂魂飛的一幕。這一幕,我至今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常常會在深夜之中的睡夢裏,不停的回放。


    右側靠牆放著一麵落地的鏡子,何方背對著我站在鏡子前麵,背心扔在腳邊。他右半身的皮膚,從腰際到脖頸,已經被割開,並掀到了一邊,露出裏麵鮮紅的肌肉組織,看上去,仿佛是用剪刀從肋下一直剪到脖子,然後再用雙手扯開,剝開的皮膚鬆鬆垮垮的垂在肚子前麵。鮮紅的血液沿著他的身體留下,流到了他的褲子上,流到了地板上,並慢慢的向我湧來……


    從鏡像之中,目瞪口呆的我看見了何方恐怖的麵孔:他右手將剪刀的利刃從腮下插入臉龐之內,剪開豁口,左手拽著掀起的皮膚,正準備掀開臉皮,皮膚和肌肉正在一絲絲的分離,由於力量太大,他的麵部已經全然扭曲。鏡中的他看到我闖進門來,停下手中的動作,說了句:“再等等,馬上就好。沒什麽比人皮更適合做皮影的了……”


    我不知道當時我的慘狀,一定嚇破了膽;我也不知我是如何離開的,更不知道後來是誰報的警。何方當然活不成了,他最後因為失血過多並感染而死。警方和醫生都認為,這是一起典型的精神病人自殘身亡事件。但我不這麽看。


    當許多天後,我恍恍惚惚的走進何方家布置的靈堂的時候,我依稀聽見何方媽在屋裏哭泣,何方爸則在喃喃自語:“為什麽皮影人好像多出來一個?”房間門開著,我看不見何方難過的父母,我隻看見那口箱子擺在當中,奇怪的是,它居然仿佛重新上過漆,又像是新的一樣了。


    讓我們回歸主題:如何才算是“愛”?有人瘋狂的愛喝酒,有人瘋狂的愛嗑藥,王小昊的朋友何方,瘋狂的愛皮影戲。每次當我走在夜晚的路燈下,看著地上那拉長的影子,我都會覺得,那就是何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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