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祖屋、人


    天漸漸陰暗了下來,幾朵烏雲從天邊飄了過來,看樣子就快下雨了。所幸的是我應該能夠先一步到達目的地,不用白白地被雨淋一場。


    這是個偏僻的小山村,地處桉城偏北的大山中,隻有幾條蜿蜒的小山路通往這裏,交通很不方便。離村子十裏外的山下,有一個小鎮通著公路,是來這裏的必經之路。我是昨天到達小鎮的,在那裏休息了一夜,順便買些禮物。第二天一大早就踏上了通往那個山村的蜿蜒小路。


    說起這個山村,總該有個名字吧。是的,這個村子的名字很有趣——石凳村,為什麽起這個名字現在已經無從考證了,我隻依稀記得村口有幾張供人歇息的石頭凳子,我想這可能就是村名的來曆吧。


    關於石凳村的記憶,我一直都處於一種蒙朧的狀態,除了村口那幾張石頭凳子和村外的幾片梯田之外,就隻有那幢古舊的大院了。不過母親告訴我,我小時候在那裏呆過一段時間,那幢大院是我們家的祖屋,我的祖上是一個大家族,後來家裏的人都遷移了出來,彼此失去了聯係,這個大家族也開始慢慢敗落了,那幢祖屋也隻有三表姨和五表姨還住在那裏。


    說句心裏話,我本不想來這裏。試想一下,習慣了都市生活的人,一下子要搬到山裏去住上一段時間,沒有商店、沒有酒吧、沒有網絡,叫我怎麽打發時間?但是,最近在我身邊發生的一些事已經把我累得身心疲憊,當母親建議我來祖屋住上一段時間調理心情時,我居然答應了。


    希望這是個不壞的決定。


    “姑娘,這就是石凳村了。你看,那就是江家大屋。”領路老漢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維,我抬頭看見他正指著一間大屋的門說著。


    “大爺,多謝了。這是給您的酬勞,行李放在門口就成。”我從皮包裏掏出兩元錢遞到他手裏,他道謝著接過錢,小心地揣進上衣的內包裏,然後賣力地把我那些行李放到江家大屋門口。


    這老漢姓張,是山腳下小王村的,我今早進山的時候正好遇到閑逛的他,便請他當我的向導順便幫我拿行李。山裏人身體好,提著我那些行李還在山路上健步如飛,如果不是他的話,我不知道會累成什麽樣。山裏人清苦,我這平時連擦鞋都不夠的兩元錢放在他手中仿佛是一筆很大的財富,他收錢的時候一直笑,笑得很開心。


    和張老漢道別後,我理了理被山風吹得有些淩亂的頭發,走到這幢舊屋的跟前。我這才發現原來舊屋的門很大、很高,隻是一扇門就接近一米五寬三米高,那兩扇門都是用厚重的山木製造,邊角處包著一層銅皮,可能是長年無人打理的緣故,銅皮的表麵覆蓋著一層斑駁的墨綠。相反的是大門正中的兩個銅門環倒是光滑發亮,大概是經常有人觸摸的緣故。


    我走近門前,握住其中一個門環,仿佛握住了一塊冰,一股冰冷的感覺直刺掌心,周圍的溫度陡然間下降了幾分。我觸電般地收了手,不敢再去碰那門環,隻好用力地拍打了幾下大門,厚重的木門在我的拍打中發出一連串沉悶的音節,聽得人發慌。這時,裏麵傳來幾聲狗叫,有人應了一聲:“來啦。”我便停止了拍打,接著我聽到一陣腳步聲。


    而就在這時,一股不知名的風從我身後刮來,刺骨的風帶著“呼呼”聲鑽進了我的後頸,好像有人對著我的後頸吹冷氣。我全身一顫,心裏湧出一股說不出的驚悸,卻不敢回頭,因為我不知道此刻我的身後有什麽。


    或者什麽都沒有,隻是一股山風。


    或者……


    這個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門開,那股奇怪的風也停了,我麵前出現了一位陌生的矮而健碩的老婦人,她該是三表姨還是五表姨?我實在是記不得了,也不好開口,隻是望著她笑。


    她打量了我一眼先開了口:“你是江晨吧?”


    我點頭。


    “我是你五表姨,你爸爸給我打過電話了。進來吧,這兒也是你的家,住多久都成。你三表姨在屋裏。”說完,五表姨把我引進了大院,對院角邊的土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把門仔細地閂好。


    我提著行李跟在五表姨的身後走進正廳。雖然我對這兩位表姨沒有半點記憶,但是從母親的口中我還是了解到,雖然他們是姐妹但兩位表姨的性格大不相同,五表姨比較勤快老實對人還算不錯,而三表姨就比較勢利而且好吃懶做。兩人都死了丈夫,住在一起互相照顧,不過我想應該是五表姨照顧三表姨比較多一些。


    進入正廳見過了三表姨,此刻身材清瘦的她正裹著一件厚棉襖,蜷縮著身子在一個小火爐旁取暖,她木然地朝我點了點頭,並沒有多餘的話。直到我把帶來的禮物——幾包軟糖和兩條香煙放在桌上時,她的眼中才閃過一絲神采。


    兩位表姨都不是多話的人,幾句家常過後五表姨便把我領到二樓向南的一間客房安頓下來。交代幾句過後,五表姨就離開了房間,她還有一些農活沒有做完。


    既來之,則安之。


    於是,我就在這個既陌生又與我有著幾絲扯不斷聯係的祖屋裏安頓了下來。


    開端的因


    我把房門關上,摸出手機。剛一打開就蹦出十多條未接電話和短信,我沒有看一眼就按下了全部刪除鍵。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報平安後,就立刻關閉了手機。


    四下一片安靜,仿佛與外麵的世界隔絕了起來,我點燃一根香煙躺在床上,盯著斑駁的天花板發呆,最近一段時間的事在我腦海中不斷閃現著,我嚐試整理自己的記憶,把這些事連貫起來。所幸的是我選了個好地方,這裏很安靜,沒有什麽可以打亂我的思緒。


    而事情開端應該從這裏說起……


    2008年的冬天很冷,仿佛要把整個世界全冰封了起來。當然,製造冷凍的不止是天氣,還有其他的事,比如——金融風暴。其實,金融風暴這個名詞對於我這個都市小文員來說,原本沒有什麽影響,公司裁員一般是從高層開刀,而隻要公司不倒,對於處在中下層的我是不必擔心失業的。


    可是,世上的事就那麽難料,這場無形的風暴就真的卷到了我身邊,首當其衝的就是我的男友——林羽睿。


    說起林羽睿,我給他的評價是一個非常稱職的賭徒,但絕對不是一個成功的投資者。為什麽?因為一個成功的投資者在財富的漩渦中懂得急流勇退,而賭徒卻會越戰越勇。按林羽睿的話來說,“贏就要贏得幹幹淨淨,輸就要輸得徹徹底底。”順便說一句,林羽睿是個很不錯的預言家,他真的輸得徹徹底底。


    最終,賭徒林羽睿的結果是房子沒有了,車也沒有了,十多年聚集的財富也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當然,這些還不止,一個稱職的賭徒輸掉了身上的錢,接下來會怎樣。回家?不,肯定不會。他會去借,妄想翻本。結果呢?再次輸完,直到借無可借,直到債主臨門,直到……


    2008年的最後一天,那是我永遠不想回憶的一天,因為就在那天,在人潮湧動的博藍商城,一聲悶響打破了新年的喜氣,尖叫、呼喊、腳步聲不絕於耳。我從五樓欄杆上向下望去,我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林羽睿。他在對我笑。是的,我當時能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他張著嘴動了幾下,如同平日裏對我說悄悄話那樣,不過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我看得很清楚,暗紅色的血液從他的後腦勺緩緩溢出,流淌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上。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的麵頰濕了,淚水卷著眼線在我臉頰上衝出兩條黑色的溝渠。我尖叫著發瘋地從五樓飛奔了下去,衝破了圍觀的人群撲在他的身上,用力扭打他抓扯他,我希望用這樣的方式把他叫醒,但是,卻隻能無奈地感覺到他慢慢變冷的體溫。


    這個冬天,真的很冷!


    往後的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麽他要選擇這樣一個方法來逃避?他還是那個林羽睿嗎?還是那個輕鬆麵對所有問題的林羽睿嗎?他不是笑著說等明年經濟回調後要把輸的翻倍贏回來嗎?


    為什麽他要丟下我一個人?


    為什麽!


    一股灼熱感從指尖傳來,我連忙甩開手中的煙蒂,那根煙蒂在潮濕的木地板上翻滾了幾下,冒出一絲青煙,滅了。人死如煙滅,現在想他還有什麽用?他倒是走得幹幹淨淨,卻留下一大堆事情要我來背負。


    不得不說,人在金錢的麵前都是那麽虛偽而狡詐,當聽到林羽睿死亡的消息後,他的債主們紛紛把矛頭指向了我,他往日的好哥們、同事、合作人紛紛撕破了虛偽的假麵具,拿著借據找到了我,要我承擔債務。夫債妻還,既然林羽睿已經死了,那麽我這個準林夫人理所當然地接下了他所遺留下的債務。還沒有從林羽睿死的打擊中走出來的我,居然白癡樣地全答應了下來。


    接下來的事就很容易猜測了,被債主上門催賬的我患上了很嚴重的神經衰弱,並且丟掉了工作。醫生建議我換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配合藥物療養一段時間,在母親的推薦下,我就這麽回到了祖屋。一來可以治療,二來可以避禍。家裏那一檔子破事我也懶得再管了。


    透過些許塵埃的玻璃窗,天上那幾朵烏雲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希望接下來一段時間我的心情會好一點吧。


    晚飯過後,我打水梳洗了一番。可能是在山中的緣故,時間才九點過一點就全黑了,以前聽人說農村的夜很幹淨,能看到星月,不像城市裏那麽渾濁。但我來到這裏的第一夜卻沒有看到這些景象,天空蒙蒙朧朧的,看不到月亮,隻有一道暗淡的光撒下來,就連大院外的事物都看得不怎麽真切,隻有耳邊偶爾會傳來風吹枯葉的沙沙聲。


    梳洗完畢後,我拿著瓷盆回房,而就在我穿過內堂的時候,一道黑影忽然從我眼角閃過,一股冰涼的氣息從我身邊劃過,我當場被驚得汗毛倒立,雙手一抖瓷盆從手裏摔了下來發出幾下“哐當”的聲音。


    “是誰?”我壯著膽子問了一聲,蒙朧中無人應答。


    這時離我背後不遠處的一扇門“咯吱”一聲開了,一絲昏黃的燈光從門縫裏擠出來,映在我麵對的那堵牆壁上,然後慢慢擴大,緊接著是一道拉得很長的黑影出現在燈光中,慢慢向我靠近。我心中一悸,連忙回過頭,迎麵而來的燈光刺得我瞳孔猛然一收,卻看不清那人的麵孔。


    “小晨,你怎麽還不睡啊?”那是一個很蒼老的聲音,夾雜著當地的方言腔調。


    這時我已經適應了那燈光,才看清楚站在我麵前的原來是五表姨,在她的身後三表姨披著她那件厚棉襖,正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我。我慌忙解釋道:“剛才,剛才我看到一個黑影,不會是小偷吧?”


    “胡說,有小偷的話烏子早就叫了,是你看錯了。”五表姨口中的烏子就是拴在前院的那隻土狗。


    “可是,我真的……”


    我還想辯解,卻被五表姨打斷了,“是你看錯了,不早了,睡吧。”


    “那……可能是我看錯了。”我扁了扁嘴,心想可能真的是我看錯了,也可能是我的病引起的,神經衰弱的人很敏感,偶爾會有一些錯覺也不奇怪。


    我撿起瓷盆和撒落一地的漱洗工具準備回房,這時一直沒有開腔的三表姨卻突兀地說了一句:“可能是小二回來了。”


    小二?小二是誰,我怎麽從來沒聽人提起過?我歪著頭望向三表姨,我看得真切,此刻她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驚喜,身體也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


    就在這時,五表姨的聲線忽然高了幾倍,她轉過頭朝三表姨吼道:“老三,你胡說什麽!”


    三表姨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吼震得一愣,然後伸出顫抖的手拉住五表姨的衣袖,斷斷續續地說:“五妹,可能……可能真的是小二回來了,我最近幾天一直有這個感覺,小二回來了,真的……”


    “你又犯糊塗了,給我回屋睡覺!”五表姨大聲地吼著,連推帶拽地把三表姨推回了房間,隻留下一句“夜深了,早點睡。”的話,就重重地關上了門。在這一連串過程中,五表姨都是背對著我,我根本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隻能從她的聲音和動作裏判斷,她很激動,非常激動。


    我本想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卻忽然感覺一陣涼意從身旁升起,我頭皮一麻連忙逃似的奔回了房間,鎖好房門關了燈把自己裹進被窩裏。驚慌過後,我居然沉沉地睡了過去。


    那一夜,我仿佛聽到耳邊斷斷續續地傳來兩位表姨的爭吵聲,然後是一個女人的抽噎聲,一直持續了很久。這一切是夢,還是真實的,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可是,三表姨口中小二究竟是誰?或許以後總會有一個答案。


    夢魘


    接下來的十多天,祖屋裏都被一種沉默的氣氛所包圍著。自從那天晚上後,兩位表姨的話更少了,除了一些必要的招呼語,我們之間沒有多餘的話說。五表姨顯得很忙碌,仿佛有做不完的農活。而三表姨依舊整日裹著厚棉衣蜷縮在火爐旁,望著大門出神。不過,這樣安靜的環境正是我所期望的。


    寧靜的環境,山裏新鮮的空氣對我的病確實有很好的療效,我驚喜地發現我的病情正一步一步地好轉起來,所以最近的幾天裏就算我停止服用藥物,睡眠也相當安穩。


    可是,一通電話又搗亂了我的心情。


    今天下午我接到了母親的一個電話,母親說林羽睿的後事有了新發現,警方在勘察現場的時候發現林羽睿的死不是自殺!林羽睿是從五樓摔下去的,而他摔下去那個地方的欄杆有新修補的痕跡。最後警方通過查證得出一個結果,那道欄杆因為用料不符合規範,再加上年久失修,裏麵已經壞掉了。林羽睿隻是在旁邊靠了一下,欄杆卻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就這麽斷開來,才發生了這場悲劇。所以,一切都是意外。


    事後商場方麵為了躲避賠償,就連夜修葺好了那道圍欄。現在事情真相大白了,林羽睿在商場出的事,那麽商場方麵理應做出賠償。


    而另一方麵,林羽睿的同事在收拾他辦公室文件的時候意外地找到了一份巨額保單,受益人填的居然是我的名字,現在林羽睿意外死亡,那這一筆巨額賠償就兌現到我的頭上。家裏人現在正為我奔波打理,而我也要盡快回去處理這一切。


    療養的日子即將結束了。


    聽到這樣一個消息,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是高興還是難過。難過的是林羽睿這個讓我有心回避的名字再次出現在我的麵前,而高興的是林羽睿還是我所認識那個林羽睿,他不會為了債務問題選擇自殺,這讓我深感欣慰。而且商場和保險公司的兩份賠償金足夠償還他生前所遺留下來的債務。


    但是,有一點我到現在一直都想不通,林羽睿死前為什麽會笑?我還記得清楚,他的笑容讓人能感覺到一種解脫,一種無奈和成功的快意。


    難道說……難道林羽睿是故意尋死的?


    林羽睿是個很聰明的人,這點我一直這麽認為。聰明的人往往會有一些普通人想不到的計劃,因為這些計劃很瘋狂,瘋狂到把他本人也算計在計劃之內。林羽睿死了,他沒有家人,所以他的債務全轉移到我的身上。但因為他是意外死亡,那麽賠償金也該我這個保單受益人接收。有了這筆錢,債務還完之後還能有很大一筆剩餘。這筆錢足夠我這個普通文員享用一輩子。按因果論來講的話,這一切全部源於林羽睿的死。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麽這個計劃簡直太瘋狂了!


    這一夜我又失眠了。在床上輾轉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我發覺枕頭已經被浸濕了,我想如果這時有麵鏡子擺在我麵前的話,我肯定會看到一個滿臉淚痕、被人拋棄的女人。是的,我被拋棄了,林羽睿拋棄了我,用他自以為是的方式。


    我坐起身,點著了一支煙。就在我點煙那一刻,我突然看見了一張臉!那張臉是在我按下打火機的同時出現的,火光正好映在了這張臉上。我一驚,手上一鬆,煙和火機都掉了,四周陡然一黑。


    月光從窗外灑落進房間,在那蒙朧的光線裏,我看到一個人站在我麵前,或者……站在我麵前的不是人。我怔怔地看著他,因為背光的緣故,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我感覺得到他的一直在盯著我,被盯著的感覺非常不好。我又想起了那張臉,粗眉毛、單眼皮、高鼻梁、國字臉。這是一張我非常熟悉的臉,它的主人是——林羽睿。


    冷汗,從額頭慢慢地流淌下來,房間裏靜得發寒,甚至,靜得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我們就這樣對視著,沒有任何動作,生害怕誰一動打破了我們之間的平衡。


    又過了很久,我壯著膽子問:“羽睿,是你嗎?”


    沒有回答,房裏依舊死寂,突然我眼前一花,那個人影從我視線中消失了。耳邊吹過一陣微風,僅僅是一陣微風,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下一秒,他又側坐在我的床邊,我沒有看清他怎麽出現的,仿佛他一直就坐在那裏。但我確定,我床邊原本是沒人的。


    現在的我,除了震驚還是震驚。在月光的倒映下,我真切地看到了他的臉。對的,是那張臉——林羽睿。


    林羽睿看著我,眼中飽含著情意,伸出手撫mo著我的臉龐。就好像以前那樣,每日清晨他都會側坐在我床邊看著我熟睡的樣子,撫mo我的臉,然後溫柔地喚醒我。我忽然之間有種錯覺,回到過去的錯覺。於是,我眯著眼享受他的愛撫。


    他的手觸摸在我的臉上,帶來一種異樣的感覺,僵硬、冰冷。這讓我聯想到超市裏的凍肉。對的,就是那種既冰冷又硬邦邦的感覺。想到這裏,我隻覺得背上有千萬隻蟲在蠕動,渾身發麻。一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林羽睿已經死了,他——是鬼!”聽到這一句,我腦袋裏轟的一聲巨響,全上的汗毛全豎了起來。我身體一顫,連忙甩開了他的手,然後蜷縮在床角警惕地看著他。


    而林羽睿,好像被我的舉動驚呆了。雙眼直勾勾地看著我,臉上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痛苦表情,我看到他的手在半空中不住地顫抖,我還依稀聽到他的喉嚨裏一陣如野獸般的哀嚎,讓人聽了卻能讀懂其中的無限悲傷。


    我們就這樣對持了很久,直到林羽睿無奈地低下頭,失望地起身離開。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的心帶著一絲牽掛,慢慢地鬆弛下來。或許他真的要離開了,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然而,就在他的背影即將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房間的門突然開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幽幽地傳來:“是小二嗎?”


    林羽睿在這個聲音中一頓,機械地轉過頭向大門看去。借著門外的燈光,我看見一個佝僂的身影,是三表姨!


    三表姨扶著門沿,睜大著一雙老花眼,顫抖地又問了一聲:“是小二嗎?”


    林羽睿沒有回答,隻是慢慢地朝五表姨走去。近了更近了,就著昏黃的燈光三表姨終於看清了來人的臉。


    是他,真是他!


    三表姨激動地抓住林羽睿的手,“小二,我的兒啊,你真的回來了。想死娘了!”


    不對!林羽睿就是小二,而且是三表姨的孩子,那不就成了我的表哥!這怎麽可能?我從來沒有聽母親說過三表姨有個兒子!據我所知林羽睿他明明沒有家人,他家人都死光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誰能告訴我?


    “兒子,讓娘好好看看你,娘……”房門口三表姨的話說到一半,忽然急停了下來,麵色隆重地問道:“小二,你……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林羽睿依舊沒有回話,隻是沉重地點了點頭。


    “是誰?是誰把你害死的!”


    林羽睿回頭看了我一眼,舉起手指向了我。


    什麽?我害死你的!你的死是場意外,為什麽要冤枉我!


    我正要分辨,張開嘴卻發現喉嚨裏仿佛被什麽東西給卡住似的,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而三表姨正五指成爪狀對著我,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我想逃跑,卻發現自己被身後忽然伸出的一雙手緊緊抓住。一回頭正好對上一張滿是皺紋而猙獰的臉——是五表姨!看到如此恐怖的畫麵,我的頭皮轟的一下炸開了,腦海中一片空白。我用盡全力掙紮著,但是五表姨的雙手卻如同鐵箍一般,讓我根本不能掙脫。


    而三表姨離我越來越近。此時,一道月光照射到她的臉上,我驚恐地發現,她臉上的皮肉正一片片地脫落,露出裏麵深褐色的腐肉與慘白的骨頭!


    “死吧,給我兒子償命!”


    “不要!”我尖叫一聲,猛地從床上坐起,饒是寒冷的冬日,汗水依然浸濕了我的內衣和被子。原來是個夢,我長長地噓了口氣,摸出香煙正準備點上,卻想起昨夜那個夢,連忙把煙和火機一股腦扔了出去。


    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上午八點了,下樓梳洗一番草草吃了頓早餐就回房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雖然是個非常無稽的夢,但這個夢對我的影響簡直太大了,以至於餐時我都不敢正眼看兩位表姨。所以我不準備在這裏再待下去,而且家裏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處理。


    簡短的告別後,我便踏上了回家的路,當我站在村口下意識地回望那間祖屋的時候,居然有種煙霧嫋繞的感覺,而門梁上那張舊得發爛的牌匾卻顯得異常清晰,牌匾上草體“江府”二字中的江字怎麽看也像個林字。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感到一陣驚恐,便頭也不回地逃出村外。


    分岔的記憶


    當天下午我回到了桉城,打開家門一股溫暖而熟悉的氣味撲麵而來,這是家的氣味。母親聽到了開門聲出來一看發現是我,臉上流露出吃驚的表情,開口便問:“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快?我看了母親一眼,“你不是打電話要我盡快回來的嗎?”


    母親臉上的吃驚表情更甚了,“我從來沒有給你打過電話。你才出去三天,而且家裏沒出什麽大事我幹嗎要你回來。”


    “明明是你說林羽睿的後事有了新的進展要我回來處理,而且……等一下,三天?你說我才出去三天?”這次換我吃驚了,“媽你是不是糊塗了,我明明在鄉下祖屋住了十多天,有三表姨和五表姨作證。”


    母親奇怪地看著我,“我根本沒有姐妹,你從哪兒來的兩個表姨?而且我們家也沒有什麽鄉下祖屋啊。”


    “怎麽可能!我在那裏住了十多天,就是三表姨和五表姨啊,三表姨她長得……”突然,我的話停住了,三表姨長得什麽樣?就在我剛想給母親描述的時候,我居然想不出三表姨的樣子,隻記得她很瘦。還有五表姨,我也隻記得她矮而健碩,其他的全想不起了,她們的樣貌在我腦海裏全是模糊一片。還有,那山、那村、那祖屋也全是模糊一片。我倒吸了口冷氣,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這時,聽到說話聲的父親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你剛才說什麽林羽睿的後事有了新的進展?”


    “就是……就是你打電話給我說,林羽睿是意外死亡,商場和保險公司都要賠償,叫我回來處理事情的……”說著說著,我的聲音越來越小,祖屋、兩位表姨都好像不是真實的,我記得出去了十多天,但母親卻說我隻離開了三天。到底是我出錯了?還是父母?現在,我已經不能分辨誰說的才是真話。


    聽到這話,父親的眉頭一皺,“胡鬧,小林在醫院好好的,你怎麽說他死了!”


    什麽?我呆住了,這是我今天聽到的第二件怪事,林羽睿沒死?今天所發生的一切真是太荒唐了,我明明在祖屋呆了十多天,母親居然說我隻出去了三天,而且根本沒有祖屋,根本沒有兩位表姨。更荒唐的是,林羽睿居然還活著!


    “不可能,我親眼看到林羽睿死的!媽,是你給我的電話,是你說林羽睿死後會有一大筆賠償金,可以還清債務的,是你說的,你忘了嗎?”我用力地搖晃著母親的手,幾近狂熱地說。


    “晨晨,是不是你的病……”


    “什麽病?我確實有些神經衰弱,但並不是精神失常,我沒瘋。媽,你聽我說林羽睿真的死了。知道嗎?”


    笑話,林羽睿明明死了,他怎麽可能沒死,他怎麽能不死!


    錯亂的果


    我一直相信,這個世界是有因果的。林羽睿的死是因,而以後發生的事是果。但當我被父母扭到醫院,看到林羽睿安然地躺在病床上滿身插著細管的時候,我忽然清醒了。


    因沒有發生,那麽果也不會出現,我的希望也隨之而破滅了。是的,我的希望。我希望林羽睿死。但現在他真的沒死。空蕩的病房裏,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我看著林羽睿的眼睛冷冷地說:“你知道嗎,你破壞了我的計劃。”


    林羽睿對我無奈地一笑,虛弱地說:“很抱歉,二樓的欄杆擋了我一下,所以醫生把我救了回來。”


    “棄卒!你知道這個詞的意思嗎?你為什麽不死!”


    “我很想死的,為了你。”


    “那希望你下次死得幹淨點。”我朝他冷哼一句,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病房。如果,當時我回頭的話,或許能看見他臉上的精彩表情,無奈、絕望還有眼眶中蠢蠢欲動的淚水。不過這不是我要的。一個愛我的男人,不該為我流淚,而是流血。


    我是個惡毒的女人對吧?哈哈,我也是這樣認為。


    棄卒,這是我對林羽睿的稱呼,為什麽這樣叫,都應該從一開始說起。


    林羽睿真的很出色,他是我所見過男人中最出色的,出色到令我自卑的程度。他,年輕、英俊而且是一個成功的投資者,有房、有車、有事業。而我呢?隻是一個卑微的辦公室文員。還好我年輕漂亮,但我怕,我怕總有一天芳華不在,到那個時候有錢有事業的林羽睿會不會扔下我?所以我要趕在這一切發生之前擺脫這樣的命運。最好的辦法就是變得和林羽睿一樣有錢。


    我說過,林羽睿是個很好的投資者,作為女朋友的我想要知道他的投資計劃簡直是輕而易舉。所以,我一直暗中跟著他投資,不過我每次投資的金額都是他的一倍。這樣,很快我就會變得比他更有錢,那樣我就能擺脫被拋棄的命運。


    但是,一場金融危機打翻了我所有的希望,林羽睿輸了,我也跟著輸了,他輸了又借,我也一樣,而且全都是他的兩倍。但是有一點不同,他借的是朋友、同事和合作人的錢,而我借的是高利貸!我承認,我比他更適合當賭徒。當他說明年東山再起的時候,我的高利貸期限越來越近,我已經等不到那麽久了。我恨他,恨他連累我輸掉了一切,所以在那個時候我就把他看成了一個棄卒。


    不過,有些時候棄卒也有很大作用,大到能夠改變整盤棋的走勢。所以我有了一個計劃,我知道林羽睿曾為我買了份巨額保單,也知道博藍商場五樓的某個圍欄年久失修。不要問我為什麽知道,因為我就是博藍商場人事部的一個小文員。那麽,如果有人一不小心在博藍商場摔死的話,商場賠償和那份巨額保單都會歸我所有。而我身上的債務就能全部償還。


    所以,林羽睿必須要死!


    誰是棄卒


    十五天後,我如願以償的拿到了商場以及保險公司的賠償金。問我為什麽拿到?因為林羽睿死了。


    這次是真的死了。


    在醫學的角度上來說,林羽睿通過救治傷勢穩定了下來,也度過了危險期,但奇怪的是,在我去看他的當天夜裏他的傷勢突然反複,這讓醫生措手不及,搶救了一整夜還是一命嗚呼了。他的傷勢為什麽突然反複?醫院可以做出一百種解釋。但是,隻有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六個字——哀莫大過心死。


    我的故事到這裏也是該結束的時候了,結局可能大家都能猜到:一個惡毒的女人,拿著賠償金逍遙的過上富婆的日子。應該是這樣對吧?不過,我還要補充一下。


    比如,這個惡毒的女人償還了自己包括林羽睿的債務過後才發現餘下的錢財已經所剩無幾。比如,這個惡毒的女人如果記性好的話,應該記得林羽睿曾給她說過,他出生在一個叫做石凳村的地方,那裏有間祖屋,祖屋裏住著他的母親和姨媽,很多年前那間祖屋和那兩個女人在一場泥石流中被埋葬了。


    再比如,這個惡毒的女人每天晚上都會做同樣的一個夢,夢裏有林羽睿,還有兩個“表姨”。兩個“表姨”總是在夢裏花樣百出地折磨她,令她不得安睡。還有,這個惡毒的女人原本害怕失去自己所愛的人,卻真的失去了真愛自己的人。


    是的,我失去了林羽睿,一個肯為我死的男人。他用行動證明了對我的愛,而我呢?自卑,猜疑,貪婪,惡毒。現在的我每日都要受到折磨,是良心?還是她們的鬼魂?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這個世界是有因果的,當我絕情地走出病房那一刻起,我種下的因就換來了現在的果,林羽睿走了,是我逼他拋棄了我。


    原來我才是棄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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