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奇已經見過好幾位官員了,大到京城領導,小到王大媽。而這位縣長的姿態也很低,和氣的像是鄰居大爺,一一跟主創們握手。


    “於海教練,久仰久仰!”


    “李連結同誌,全國冠軍,如雷貫耳啊!”


    “這位是計春華!”


    “哎呀,也是麵貌清奇,不同凡響!”


    縣長認識了一圈,笑道:“諸位蒞臨汲縣,不勝榮幸,我作為東道主,得給我個表現的機會,晚上請大家吃頓便飯。當然了,全組我可請不起,就在場的幾位同誌。”


    “那怎麽好意思呢?”


    “沒關係沒關係,那我們說定了,晚上我再來。”


    縣長沒帶什麽人,身邊就跟著一個秘書,衣衫整潔但老舊,眼鏡腿用膠布纏著,一瞧就很窮。


    這是80年代初內陸的普遍情況,沿海先開放的那一帶又不一樣,那邊有三來一補企業,有港澳投資,有華僑捐款,還有走私……


    陳奇見狀,主動道:“機會難得,我們拍張大合照怎麽樣?”


    “你們有照相機?”


    縣長眼睛一亮。


    “我有一部,我去取!”


    陳奇拿了照相機,給大家拍次序,李文化和縣長站中間,李連結、龔雪分列左右,餘下雁翼排開。他哢嚓哢嚓拍了好幾張,對秘書道:“哪有洗照片的地方,麻煩跟我跑一趟,留幾張算個紀念。”


    然後又對縣長道:“其實我們還有個不情之請,您能給我們提個字,寫幾句話就更好了。證明一下《太極》是在汲縣拍攝的,並且有您的大力支持,日後人們提起來,也是一段影壇佳話。”


    “小陳啊小陳,你瞧你這個話說的,我這……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縣長滿心歡喜,先帶著秘書走了。


    李文化湊過來,道:“喂喂,有點過了吧?”


    “我們在人家地頭做事,打好關係沒錯的,如果能讓他調配幾輛車過來,我們也輕鬆點不是?”


    陳奇心裏有數。


    不要小瞧縣長咧,我還想去河北某縣取景呢……


    經曆了這個小插曲,到了下午,那位秘書又來了,陪陳奇去洗了照片,送來了一幅墨寶,還額外拿來了一份報紙,道:“伱們忙於拍攝,可能無暇顧及其他,領導特意讓我跟您說兩句。


    這上麵有篇文章,想請您看一看。”


    “……”


    陳奇一瞧,上麵登了篇評論《廬山戀》的文章,頓時心裏一跳,道:“我收下了,感謝你們的好意!”


    “那不打擾了,晚上見!”


    秘書見他懂了,便告辭離開。


    陳奇蹬蹬蹬上樓,回到自己屋裏,這才細看文章,眉毛擰著一直沒鬆開,這文章主要提了兩個觀點:一個是《廬山戀》迎合小市民的低級趣味,是群眾的尾巴;一個是兩黨鬥爭乃曆史誤會,浴血四年的解放戰爭也是一場誤會!


    前一個倒沒什麽,後一個有點嚴重,因為它政治解讀了。


    它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廬山戀》抹掉了兩黨的鬥爭史,為國黨招魂。


    “媽的!胡說八道!”


    “斷章取義!大扣帽子!誰特麽說這年頭沒有營銷號啊?”


    陳奇一拍桌子,又看文章的作者,署名:趙保華。


    “趙保華?”


    他撓撓頭,上輩子好像知道這個名字,但具體想不起來了,便拿著報紙去找李文化,李文化也嚇一跳,道:“小陳,這文章批的不輕,你得回應啊,被戴上政治帽子就糟了!”


    “您認識這個作者麽?”


    “我想想,我有點印象……”


    李文化思索一番,道:“哦,他是長影廠的藝術辦副主任和編輯,負責審查片子質量,也審審劇本,跟我們江主任差不多。”


    “他有啥作品麽?”


    “好像沒有。”


    “行,我知道了!”


    陳奇返回房間,努力從腦海深處挖掘記憶,終於想起來了。


    趙保華,最早確實在長影廠,後來進京了,創辦了一個《中國電影周報》,也開始寫劇本。他作品不多,但與電影局領導們的關係很好,是專用的筆杆子。


    1987年,就是他幫電影局設計了一句口號:“突出主旋律,堅持多樣化!”


    這是“主旋律”三個字,首次被正式提出。


    口號沒什麽問題,但國內做事往往走極端,或者一刀切。搞著搞著,多樣化就沒了,隻剩主旋律了,直接造成了90年代中國電影的大敗局。


    當時某些人視商業片為洪水猛獸,視電視為製約電影的元凶,甚至要求出台政策限製電視劇發展,卻從來不考慮是自己的問題。


    再說這個趙保華,他沒啥實際權力,就是個筆杆子。


    “……”


    陳奇把前因後果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就不太在意了,因為他不是走直線,他是在旁邊新鑿了一條路,繞過中影、電影局、保守派等等,直奔外匯。


    “嘁!但該罵的還是要罵,你一個80年代的營銷號跟我2024年的大v比!”


    “知不知道什麽叫微博小作文啊?”


    陳奇受不得委屈,當即刷刷刷寫了篇回應,順便等著晚上開飯。


    ……


    不隻是他,大家都等著晚上這頓飯呢。


    在汲縣確實吃的不好,難得有機會解解饞,約莫五點鍾,李連結、於海、王群、黃秋燕等主創就跑到招待所的小食堂裏坐著。


    “河南有啥好吃的呀?”


    “胡辣湯吧!”


    “那會請我們吃胡辣湯麽?”


    “縣長請客,怎麽也得有魚有肉吧,胡辣湯太掉價。”


    “我看難哦,汲縣窮得很,那位縣長也不富裕,能來盤清炒肉就不錯了。”


    大家議論著,從五點等到六點,從六點等到七點,肚子餓的咕咕叫,結果人沒來,食材也沒來。陳奇抬腕看了看自己的瑞士進口手表,道:“要不去問問怎麽回事?”


    “這怎麽問啊,好像大家上趕著就吃這頓飯似的。”


    李文化也坐不住了,道:“明天還得起早拍戲呢,要不我們自己吃點?”


    “啊?那不白等了,時間浪費了,飯也沒吃著!”


    正說著,隻見秘書急匆匆的跑進來,手裏拎著好多土豆白菜,夾雜著一塊肥豬肉,那肥膘有二指厚,顫顫抖抖的,一看就是頭好豬。


    這年月缺油水,喜食肥肉,解饞且能煉油。煉好了裝進瓦罐裏,油膏子似的,炒菜香的很——後來都改吃植物油了。


    “抱歉抱歉,實在不好意思啊,來晚了!”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也剛下來,您拿這麽一大塊肉呢,讓你們破費了。”黃秋燕看見肉兩眼發光。


    李文化問:“縣長怎麽沒跟你一起?”


    “領導還得等一會,他想讓大家吃點好的,起碼得做條魚吧,就親自抓魚去了。”秘書解釋道。


    “那魚呢?”


    “到現在還沒抓著呢,就讓我先來了!”


    哎呦!


    大家忍得辛苦,真誠果然是必殺技,好感度暴增。陳奇也樂了出來,縣長還是個空軍佬?你得打窩啊,不然魚兒怎麽會把童男童女獻祭啊!


    秘書把菜拿來了,這邊就先做著,等到八點多,縣長總算提著一條大鯉魚進來了。


    “在咱們新鄉地區,無鯉不成席,沒有一條鯉魚就鎮不住桌。年紀大手藝生疏了,今天還算運氣好,請大家嚐嚐正宗的黃河鯉魚!”


    “野生的?”


    “當然了!”


    那敢情好,陳奇也想吃了,黃河鯉魚後世可貴了,還不一定純。


    之後開席,就倆硬菜,一個豬肉一個鯉魚,難怪說請不起太多人。這位縣長是農村娃,小時候專門給地主老財抓魚的,後來參加革命,兜兜轉轉坐上了這個位置。


    接地氣,相對質樸,也有當官的精明,主動蹭過來就是想多露臉。


    汲縣實在沒啥好東西,難得有劇組來,還有《廬山戀》當紅的主創,弄好了也能上上報紙,給市裏匯報匯報。陳奇太懂這個心思,所以主動提出大合照,又提筆留字什麽的。


    效果很不錯,李文化說通行困難,縣長二話不說給調配車輛——縣裏也就那麽一輛車。


    陳奇有時候很討厭這個年代,有時候又很喜歡這個年代的風物,一桌菜瓜分的一幹二淨,大家都很滿足,饒是秀氣如龔雪,也奔著那魚可勁夾——即便南方不怎麽吃鯉魚。


    吃完送走了縣長,各自回房睡覺。


    陳奇則連夜把文章寫完,糊上信封,打算寄給京城的一位記者朋友。


    不就罵人麽,他最喜歡罵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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