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嘭——譚欣的開水瓶突然炸開了。擁擠在開水房裏的人聞聲都嚇了一跳,齊聲長噓,又恢複現狀,積極往水龍頭邊擠,一定要快點擠進去,晚了水就冷了,或者更慘,開水房會定點停止供水。


    譚欣沮喪地提起鐵皮空殼,碎片窸窸窣窣地掉落出來。每當中午打水的時候,學校開水房就像一個角鬥場,比力氣,比技巧,還要比人際關係,弱者就隻能在厚厚的人牆外幹著急,擁擠碰撞的時候,弄破開水瓶更是常有的事兒。


    在這個嗬氣成霜的冬天,沒有熱水暖腳洗臉是不可能的事情。譚欣扔掉報廢的開水瓶,去學校小賣部賣新的。因為今年冬天格外冷,一切禦寒物品也隨之漲價,開水瓶的價格比平常貴了快一倍!


    “老板,這也太貴了吧!”她抱怨地說。


    老板愛搭不理,嗤之以鼻,“嫌貴就不要買,我強迫你買了嗎?”


    “你!”真是欺人太甚,譚欣不得不回以顏色。“太黑心了,夏天的時候你就賣摻自來水的果汁給我們喝,現在又趁火打劫。”


    “你胡說什麽?我什麽時候摻自來水了?”老板臉色大變。


    譚欣洋洋得意,慢條斯理地說:“我是可能胡說,可是給你打工的榨果汁的小妹可不會胡說。”老板狠狠地瞪了在店外打掃的小妹一眼,他不知道譚欣和這個打工妹是老鄉,一來二去混熟了,就會相互交流一點秘密。“如果我向學校檢舉,你可就沒資格再承包這家店了。”譚欣威脅得恰到好處,溫柔卻不失狠毒。“你去後麵倉庫拿個去年的存貨,不要你錢,可以了吧。”老板有點泄氣,畢竟給人抓住了把柄,隻好用往年的舊貨收買人心。譚欣低聲竊笑,捂著嘴走去商店後麵。


    儲物室裏雜七雜八的小商品胡亂堆放在一起,幾個鐵皮已經開始生鏽的舊開水瓶被壓在一堆信紙下麵,藏在牆角。譚欣有點嫌棄,轉念又想到既然是免費得來的,還是賺到了。她挑了個紅皮的鏽跡較少的開水瓶,趾高氣揚地離開了。


    又到中午,開水房裏的戰場準時擺開。譚欣舉著開水瓶,奮力往噴湧著騰騰熱水的水龍頭邁進。前麵的人並不示弱,堅守自己的陣地,讓她前進幾步就不能再動。她有些煩躁,高舉過頭頂的開水瓶稍稍放低,被身後的人一推,自然砸到一個人的頭。


    “啊!”受襲者誇張地大叫,順勢猛力甩手一撥。譚欣措手不及,開水瓶轟然墜地,四濺的玻璃碎片嚇得周圍的人紛紛後退,讓出一個規整的圓形空地。戰場上的“死傷”是找不到賠償理由的,更何況傷人在先,隻能自認倒黴,譚欣氣得渾身發抖。戰場卻飛快恢複原狀,大家踐踏著碎片繼續往裏奮進。


    不知道是不是情緒過於激動而產生了幻覺,譚欣看到一個扁平如剪影人兒的東西從碎片中爬起,鑽過密集人群的縫隙,隨著蒸騰的水汽嫋嫋飄向天空。它間或一抖,好像在打冷顫,最後消隱在空中。


    2


    老板看到譚欣又來了,眼睛瞪得更大,語氣更加不滿。“你要幹什麽,白拿了東西還不滿足?”那個泄漏老板機密的小妹正在規矩地擦窗戶,悶聲不吭。


    “我……我是來找你理論的!”譚欣有點氣短,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你給我的開水瓶根本就是假冒偽劣產品,一點也不保溫,根本不能用。”


    “你想一直敲詐啊!”老板為之氣結,顫抖著說:“好好,去拿,去拿,有本事都拿走。”擦著窗戶的小妹停下手來,為難地看著譚欣,滿眼乞求之情。


    譚欣哼了一聲,“我隻要一個就行了,如果質量好,我才不會問你再要呢。”她暗自竊喜,如此輕易地又拿到一個開水瓶。


    有了開水瓶,加上小心和耐心,譚欣終於如願地打回開水,晚上美美地享受洗過熱水腳後的舒適和愜意。可是,這個開水瓶真的質量有問題,剩餘的水第二天清早就涼得像冰塊,甚至會倒出一些雪花狀的結晶體。她知道應該自己去買一個好的開水瓶,白拿的肯定隻是處理品,質量沒有保障。可是,這樣會用掉本月所剩無多的生活費。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向老板再討一個,反正倉庫裏的開水瓶閑著也是閑著,不用還浪費了呢。


    老板看到提著開水瓶的譚欣,早已不耐地攔在商店門口。“又想幹什麽?我告訴你,我已經把她解雇了,你要威脅我,還有什麽證據?”


    譚欣一愣,才發現平常總是忙個不停的小妹不見了。她心裏突然萌生了許多的內疚,不該為了一個開水瓶而把她抖出來,讓她失去工作機會。她更加憎恨貪得無厭,刻薄無情的老板,忍不住提高聲音說:“你看看你的東西,開水瓶跟冰箱一樣。”拔開瓶塞,從開水瓶裏抖出許多冰碴一樣的東西。


    老板用手捏起來,用力搓了搓,冰冷刺骨,像冰,卻比冰更涼。他的臉色變得慘白,語不成句。“怎麽……會這樣?難道……難道是真的?真的有……”


    譚欣見對手亂了方寸,冷笑說:“沒話說了吧。”又抱手作出寬宏大量的樣子,“好吧,我不跟你追究,大人大量,你再給我換一個就行了。”


    “你真敢要?”老板不可思議地問。“你不知道嗎?這些陳年的開水瓶裏收容著不幹淨的東西。”


    譚欣忍不住大笑起來,奸商就是腦筋轉得快,馬上就想出威脅自己的法子來。“有什麽東西?有東西更好,還買一送一呢。”


    “是真的!”老板急切地說,“我小時候就聽大人說過,我們這裏自古就是苦寒之地,一到冬天更是酷寒無比,連遊走的鬼魂也無法抵禦,入冬之後就紛紛找尋禦寒過冬的地方。一些長久沒人碰觸的容器是鬼魂的首選,像開水瓶這樣密閉保溫的東西,一定有很多鬼魂寄居。”


    “神經病!”譚欣低罵了一句,想不到老板為了幾個舊開水瓶居然編出這麽荒誕不經的話來。


    “你不信?那好,你把我這庫存的開水瓶都拿走好了,我才懶得理你呢。”老板氣得滿臉通紅,氣鼓鼓地說,沒有一點猶豫。


    “那好,我可就不客氣了。”譚欣認為老板在玩欲擒故縱的手段,順勢就接過話來,讓老板吃了個悶虧。她也不太貪心,一手提一個,拿走了兩個。


    3


    夜裏,譚欣醒了。她聽見床邊沙沙作響,像攪拌機的聲音。打開儲備電筒照向並排放在牆邊的開水瓶,居然看見自己的開水瓶的瓶塞一起一落地浮動著,像水沸後被蒸汽頂開的炊壺蓋子。她猛然想起白天老板的話,心裏一緊。


    “嗬,嗬……”瓶內有人哆嗦著喘氣,好像不勝其寒。慢慢的,由瓶口溢出的水結成了霜,又凝成了冰,像冰掛一樣粘在瓶身。突然,一顆人頭從狹小的瓶口經由擠壓而冒出來,“啵”一聲好像拔出一枚堵得很緊的塞子。


    譚欣無法相信眼前所見,一個正常大小的人居然縮進了開水瓶,難道真的是鬼魂!縮在瓶內的鬼魂慢慢爬出來,如同神奇的瑜伽,將折疊的身體一寸寸打開。它的臉色灰暗,在昏黃的燈光照射下異常詭異。它的身體顫動著,匍匐在地上,一點一點地爬向譚欣,嘴裏的喘息更加粗重。“冷啊……好冷!”它呻吟著,慢慢摸上譚欣的床,掀開了被子。


    “啊!”譚欣舉起電筒,猛力砸向它,卻硬生生地砸在床沿上。同學們都被驚醒了,亮了燈,將宿舍照得透亮。譚欣看到它放下掀起被角的骨瘦如柴的手,嗖一聲縮回開水瓶,疾如閃電。她跳下床,飛快地追上去,塞好瓶塞,將整個開水瓶扔出窗外。


    譚欣住在宿舍樓的最高一層,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才聽到開水瓶墜地的巨響。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這一聲堪稱驚天動地,整棟樓的人都醒了,燈一盞一盞地亮了。


    “你發什麽神經!”睡眼惺忪的同學氣惱地質問。


    譚欣沒有回答,她愣愣地看著失去歸依的鬼魂嫋嫋升騰,在陽台上稍一停歇,蜷成一團又滾落下去,最後,不見了。


    “拜托你正常點,本來白天就被嚇得半死,你大小姐晚上又心血來潮發癔症。”同學們七嘴八舌,抱怨加指責。冷風一吹,突然精神起來,三兩個擁在被子裏聊起來了。“你去看了嗎?據說嚇死了,被火車撞的。”一個同學瑟縮著埋進被子。


    “我才不敢,光聽到就嚇死了。沒想到她居然這麽傻,被解雇就去自殺,還選擇這麽恐怖的方式。”一個同學覺得害怕,依舊亮著燈。


    “也難怪啊,小妹家裏有好幾個弟弟妹妹都要靠她養活呢,現在沒了飯碗,當然想不開。你不知道現在工作很難找嗎?”捂著被子說話,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譚欣卻驚得重新彈坐起來,連聲問:“誰?是誰?誰自殺了?”


    “學校商店裏的那個打工妹啊,今天下午跑去鐵路邊亂走,被路過的火車給撞了。”有人對自己的新聞感興趣,講解員就興奮起來。“商店老板把她解雇了,她可能一時想不開吧。”


    “啵”——大家都嚇了一跳,掀開床簾一看,毫無動靜,側耳仔細一聽,是儲物櫃裏的聲響。譚欣這才想起,她貪心拿回來兩個開水瓶,一個被她樂顛顛地提去打水,一個被當成後備品放在儲物櫃裏。


    大家重新進入夢鄉,譚欣卻不能成眠,一直聽到製作刨冰的機器在攪拌的聲音,沙沙,沙沙。


    4


    清晨,伸著懶腰,打著嗬欠的同學起床了。譚欣卻瞪著通紅的眼睛,滿臉倦容。


    “喂!還不起床去打水,你可沒熱水洗臉了——誰叫你昨晚夢遊發瘋,把整瓶水都給砸了。對了,還得下去清掃垃圾,否則管宿舍的大媽非罵上門不可。”同學推推她,沒有反應,又用力推了一把,才聽見她驚夢般短促地叫了一聲。


    她整晚都在回憶,想起那個消失在蒸汽裏的鬼魂,就是她騷擾的第一個開水瓶裏的房客,突然覺得有些滑稽。這些鬼魂也不過是胡亂安身的遊魂野鬼,反倒被自己驅趕得狼狽不堪,無處容身。


    她打開儲物櫃,晚間動靜很大的開水瓶已經恢複了原貌,和世上任何一個開水瓶沒有區別。拿在手裏掂量了一下,腹內空空。她知道不能留下它,不僅因為它的詭異,還因為它裏麵陰冷的鬼魂會像一台高效冰櫃一樣凍結沸騰的熱水,並不能成為一個稱職的開水瓶。


    還是要自己花錢買個好的。她最後不得不承認,小便宜是占不得的,就算不會吃虧上當,起碼也是毫無所獲。她提著開水瓶來到開水房,隻有在這裏,砸碎一個開水瓶是最理所當然也毫不費力的事情。昨晚的衝動,已經讓她在今早成為路人指點的對象,大家都以為她在夢遊,如果再故意砸一個,她八成就被當作發瘋了。


    依舊是人潮洶湧,她卻並不像往常那麽積極,而是身體鬆軟地,任人擠來撞去,最後手腕一鬆,任由開水瓶落地。砰啪——從來沒有一個開水瓶爆裂的聲音會這麽響,更令人驚異的是,空瓶裏居然噴出了血紅腥熱的液體,徑直朝譚欣奔去。


    譚欣感到身上、臉上都是灼熱的粘稠物,嗞嗞腐蝕著皮膚。細碎的玻璃片裏,幽幽地站起一個影子,那眉目,那身形,那神情,居然是小妹,那個總是擦玻璃,掃地,辛苦地幹活的打工妹。


    “冬天太冷,好冷!等冬天過去,春天來了,我就離開。”小妹的身體是折疊的,火車撞擊過後,四分五裂的身體,自由收縮著,朝譚欣蠕蠕地爬去。她趴在譚欣耳邊,喁喁細語:“春天來了的時候,我就隨冬天一起離開,和你!”


    譚欣被驚慌無措的人包圍著,他們恐懼地觀望,卻無能為力。她抽搐著,覺得一股入骨的寒涼侵入體內,皮膚外卻滾燙如火,一冷一熱,交替循環,像四季的輪回。


    學校的迎春花打苞的時候,譚欣終於從怪異的疾病中永久地解脫了。她滾燙的身體一直讓醫生束手無策,失去生命跡象之後又飛快凝滿了霜,手指一觸,涼透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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