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停在門前。那是一輛灰色的車,從前是呂逢跟人合租的,後來他賺了點錢,把車盤了下來。


    呂逢每天從市南至市東搭客載人,車很好使,雖然老,卻老當益壯,像頭剽悍的老馬,從不在乎身上的傷痕。


    呂逢很寶貝車,像是寶貝古董一樣,於是別人擦古董,他就擦車。


    車體上的那些裂紋,他每次都擦得小心翼翼,兒子問他怎麽不用點力擦,他笑了,說:“那是車子的傷疤,擦重了會疼。”


    車和人一樣,也是有靈性的。呂逢相信這點,他剛買車時看到那些細密的傷痕就厭煩,後來竟漸漸喜歡上這些傷痕。呂逢擦了一會兒,手滑過一道大大的凹痕,突然意識到應該去修修。


    修車廠就在附近,呂逢把車送過去,那人檢查了半天,支吾地跟他說要些車的資料。呂逢對車不熟,更何況這車原本不是自己的。呂逢打電話問朋友,朋友在那邊“咦”了半天,終於明白是怎麽回事。


    他說:“那車原來也不是我的……”


    “那原主人呢?”


    朋友在那頭又愣了愣,仿佛電話信號不佳般說:“我告訴你個地址……”


    呂逢把地址抄下後,朋友又輕輕補充道:“那輛車有點兒邪門,你注意點兒。”


    半步坡怎麽聽怎麽像武俠故事裏的地名。據說這裏曾經是整個城市風水最好的地方,如今卻荒蕪一片 ,四處狼藉。這裏白天像個鬧鬼的地方,晚上則能媲美陰間。有人說也許是這裏的風水被掏空了,所以一切才會逆轉。


    呂逢騎著車邊找邊問,越發覺得這裏真該做成墳場。遠處幾處孤樓,破舊而淩亂。


    呂逢終於找到電話裏的那個地方,是幢還看得過去的樓。走到樓道口時,呂逢吃了一驚,雖然是在白天,樓道裏卻黑得不見五指。就在樓道口旁,一個老女人坐在一個爐子前,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呂逢咽了咽口水,三下兩步,直衝上二樓,猛敲那家暗紅色的房門。


    “誰?”那聲音像地底下傳來,帶著嗚咽。


    門開了,是個男人,滿臉黃瓜色,他問:“你找誰?”


    “我找林蕊。”


    男人神情詭異地看了他一眼:“神經,這人早死了。”


    呂逢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男人卻已經把門扣上,聲音恨恨地震響耳膜,異常刺耳。


    還是朋友告訴呂逢緣由。


    林蕊早死了,死的那天,她喝醉了酒,心智模糊不清的時候撞向了路邊的杠子,就這樣死了。那男人本就和她不和,死後全當沒有這個人存在。


    呂逢歎了口氣,不再過問這事,隻叫修車廠的人隨意修理。


    隻是這以後,呂逢擦車再不像從前擦得那麽勤了。


    每件物品都是有主人的,呂逢明白這道理,所以花的心思也就少了點。


    隻是,呂逢隱約覺得車上的紋路越來越大。有時他擦車,會覺得車上一些東西移了位,那些是他平常開車時放在手旁的,而此刻卻放到了其它位置,仿佛自己進的是別人的車。


    呂逢懷疑自己的記憶力老化,把這些東西放錯了位置,可他隱約又覺得不像,越覺得不像,這一切來得就越發怪異,甚至有一次,呂逢莫名其妙地收到張罰單。


    呂逢去交罰單時,順道去看了監控錄像。


    呂逢看了一眼,腦血都涼了。


    車子是他的,但裏麵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人要走黴運,避也避不開。


    呂逢買了一摞冥票和紙幣,回家找了個空曠地方,燃起一把小火,淩亂散布的紙幣、冥幣一入火舌,空氣中立馬溢出濃濃的紙灰味兒。


    那紙灰味越來越濃,漸漸讓人覺得那不是從火堆裏傳出,而是出自他身上。


    呂逢心中一凜。他自言自語,但那些話從他嘴裏吐出,就成了支吾不清的噪聲。


    兒子疑惑地跑過來問他在幹什麽。呂逢怪笑了幾聲,最終發現自己也說不清自己在幹什麽。


    難道說自己在求鬼饒恕?


    一切都隻是自己心裏在作祟罷了。


    五月初八,本是個很好的日子。按照老黃曆,五月適宜嫁娶,於是呂逢看見以前的那些女大十八變的丫頭,陸陸續續地穿上了白婚紗。


    五月初八那天晚上,也是他一個最好的朋友女兒的婚禮。呂逢喝得很暢快,一杯接一杯,依在棕色坍木椅子裏,半眯著眼,仿佛看見一團黑影子模模糊糊地向他靠近。


    喝到午夜,他覺得自己真的醉了,醉得心智迷茫,連自己什麽時候跌跌晃晃走出去都不知道。


    走出酒店門,夜色裏,他看見一輛車朝他奔來。那車是灰色的,隱約透著光亮。呂逢跌跌撞撞地踱到路邊,那車便衝了過來,帶著一絲“哭腔”停在他身邊。


    呂逢覺得自己似乎真的產生了幻覺,那車真的在哭。那像是個女人的哭聲,抑揚頓挫,怪異非常。車裏有人向他招手,呂逢想也沒想就鑽進去了……


    呂逢看見開車的仿佛是團黑影,也像是個女人。開車他是常事,坐別人的車卻是第一次。


    車行到半路,呂逢摸到一個煙盒,那是他自己的煙盒,上麵金絲鏤縷,是他自己刻上去的。


    呂逢打了個激靈,這是他自己的車。前方的女人突然回了頭,呂逢看不到那張臉,但他能看見她頰邊白花花的東西。那半邊臉是空的,它像是個水囊,注滿了紅色汁液。而此刻,水囊破了,紅色液體流得滿臉都是。


    窗外,另一張同樣熟悉的臉,正飄浮在空中,越來越近。


    午夜的歸途,從未如此不平靜……


    呂逢病了,得的是瘋病,他神誌不清,四處跟人說他遇到了鬼。


    呂逢燒了很多紙錢給那女人,求神拜佛,期望她不再出現。


    屋子裏整天彌漫著紙灰味,煙霧閃爍間,呂逢見到那女人若隱若現地向他招手,那手勢極其熟悉。


    那晚,呂逢做了個夢。夢中他去擦車,走到車旁,他看見一個白衣女人背對著他,身影優雅,她正在擦自己的車。她擦完車,扔了抹布,低頭朝他走去。


    走到他身旁時,她輕聲朝他說:“就此告別,謝謝你的照顧。”


    女人又回頭望了一眼車,呂逢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女人卻不見了。


    夢醒後,呂逢久久不知道那夢的含義。許久後,當一切淡出視線,這事不再被人談起。


    呂逢偶然看到一張報紙。上麵談及幾人的死,一個在五月初八,還有一個,細細回憶,也是最早他遇鬼時,都是死於車禍。


    呂逢突然想到,曾經有一次,自己駛向的地方,也發生了一場車禍,若沒那鬼阻路,自己一定喪命於此。


    五月初八那天,他本是想出酒店到對麵坐公交車回去。而報紙上,清清楚楚記錄著那班公交車路上遇車禍,車上的人皆死了。


    若不是那鬼,自己也早化成了灰土,也許,那鬼隻是為了救自己。


    呂逢於是又想,或許夢中那女人跟他道謝是有意義的,那輛車本就是她的,可自己是這車的半個主人,對它照顧有加,或許她是真的來謝自己的。


    夜深,呂逢又看了一眼表,該是出車的時候了,今夜會有鬼嗎?


    或許,在這世界,鬼並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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