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做這件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記錄本上找到無人認領的屍體,打開冰櫃,檢查屍體的新鮮程度,然後塞進行李箱,在屍體軟化出水前迅速拖到家中。


    浴室的門敞開著,地上已經擺好了一塊大砧板和剁骨刀。我穿上雨衣,戴上帽子、口罩和手套,手起刀落,把屍體剁成均勻的小塊。


    浴缸中早已放滿了涼水,平靜的水麵上看不出任何波瀾。


    我麵無表情地把一塊大腿肉丟了過去。


    “嘩啦”一聲,浴缸中伸出一隻雪白的小手,猛地抓住了那塊肉。


    1.相遇


    第一次遇見妙妙,是在殯儀館院子裏的柏樹下。


    我以為她是某個悲痛的家屬。這兒到處都是呼天搶地的哭聲,但是那熱鬧隻有一陣子,從推著屍體進來到捧著骨灰盒出去。大多數時候,殯儀館都是安靜得嚇人的。


    妙妙在樹下一直坐到天黑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我走過去,小聲問:“小姑娘,天要黑了,殯儀館陰氣太重,你還是不要呆太久了。”


    她抬起頭楚楚可憐地看著我,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得我心如鹿撞,雪白的肌膚吹彈可破,讓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但是下一秒,我就發現了她手腕和腳腕上有著重重的淤青,像是被鐵鏈鎖過的痕跡。她沒有穿鞋子,纖細的腳踝上布滿了傷痕。


    她輕輕說了一個字:“餓……”


    我擦了擦手上的汗,試探著問道:“你家在哪兒?”


    她歪著頭,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才搖頭:“沒有……”


    我這才注意到她說話的發音和語氣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幼童。


    “餓……餓了……”她站起來,小手抓著我的衣袖,晃了晃。


    看她的模樣,有點像智障女孩。聽說,有些窮山惡水的地方會把拐賣來的女孩子用鐵鏈鎖在家裏,一直到生了孩子才放出來,她該不會是從哪個山裏逃出來的吧。


    “要不,我帶你去吃東西?”


    她立刻笑了,像一隻流浪小貓一樣在我胸口親昵地蹭了起來。


    我紅著臉,傻笑著摟著她的肩膀,回到了我那並不寬敞的家中。


    我在廚房給她煮了一鍋稀飯,炒了個番茄炒蛋,還做了一條清蒸魚。菜端上桌時,她不在沙發上了,我在衛生間找到她的時候,她正縮在放滿水的浴缸中,衝著我傻笑。


    末了,我隻是歎口氣,用浴巾裹住她,久久地把她抱在了懷中。


    我問她叫什麽名字,她的目光才從那盤清蒸魚上移開,吐出了兩個字。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喵喵、妙妙,還是什麽,但我決定叫她妙妙。


    妙妙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喝完了半碗粥,吃了兩口番茄炒蛋,但是那盤魚,任我怎麽殷勤地夾在她碗裏,她都賭氣似的不吃。


    我還沒來得及給她盛第二碗,她已經把吃下去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嘔吐了出來。


    這一夜,妙妙一直蜷縮在我懷裏,稍有動靜,就瞪大眼睛驚恐地盯著黑暗,我問她在怕什麽,妙妙結結巴巴又說不清楚。


    我一夜未眠,隻是僵硬地摟著她,像摟抱著一件易碎的瓷器,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妙妙。


    2.相知


    翌日醒來,我懷中空蕩蕩的,我嚇出了一頭冷汗,衝出來時,才看到妙妙盤腿坐在地上,撐著下巴,盯著我的金魚缸。那是我養了三年的金魚,當初一個風水大師給我擺的位置,因為我的工作不僅需要有過硬的八字,也需要布置一些寧可信其有的風水局,以防殯儀館中不散的陰魂隨著我回家。


    妙妙鼓著腮幫子,嘴裏不知道在說什麽,一臉的認真。


    “你在看什麽?”我好奇地問。


    “它們不喜歡吃綠色的,喜歡吃那個紅色的。”妙妙指了指茶幾上兩包不同牌子的金魚飼料。


    “哈哈。”我一笑而過,順便在她臉上親了親。


    我偷偷把妙妙帶去了殯儀館。我是這裏唯一的遺容師,這份工作並無過多的規矩。因為我能讓我的特殊客人“脫胎換骨”安心上路,客戶對我的滿意度非常高,故而我每月的薪水也相當不菲。


    為了防止妙妙亂跑,我用一條白布把她拴在了我的腰間,妙妙可以在我周圍直徑五米的範圍活動。


    我專心投入到工作中,往那張被車禍撞得麵目全非的臉上塞棉花。房間裏有三具屍體,這幾個不要命的小夥子在高速路上飆車,又喝了酒,一個個被撞得稀巴爛,悉數送到這裏交給我搞定。


    突然,我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腰間的白布繃得筆直,我轉頭隻看到了妙妙瘦弱的背影,鮮血“啪啪啪”地滴在地上,觸目驚心。


    “妙妙!”我大聲吼了起來。


    妙妙一驚,猛地回過頭來,嘴裏還叼著一塊屍肉!


    我嚇得跌在屍床上,失手打翻了不鏽鋼托盤,化妝工具叮叮當當摔了一地。


    “你在幹什麽?吐出來!”我扯過白布,倉皇地擦著她臉上的鮮血,攤開粗糙的掌心命令道。


    妙妙撅著嘴,扭轉腦袋賭氣不理我。“吐!出!來!”我咬牙切齒地重複著三個字。


    妙妙委屈地望著我,“哇”一聲把屍肉吐在我手裏。


    我努力壓抑身體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把肉塞回了屍體,按住妙妙的後頸,逼著她與我一起鞠了三個躬:“有怪莫怪……”


    我看著妙妙猩紅的雙唇,歎了一口氣,接著做我的事。


    晚上,我燉了一鍋豬肉放在妙妙麵前,她嘟著嘴,十分勉強地嚐了幾口,雖然努力地咽了下去,但過了一會兒又悉數吐了出來。


    幾天過去了,妙妙瘦成了皮包骨,什麽熟食都吃不下,每天都對著那兩條金魚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麽,我無可奈何,隻得去菜市場買了新鮮的生豬肉。妙妙破天荒吃了兩斤生肉,並沒有吐出來,總算恢複了一點元氣。


    後來,我開始直接去屠宰場給妙妙買新鮮的肉類,連血帶肉地拎回來,妙妙開始吃著新鮮了一陣子,後來也隻是嚐幾口就丟了。


    我看著她那張楚楚可憐的小臉蛋,什麽辦法都沒有,我總是遷就她,哄著她,隻為了在炎炎夏日能擁著她冰涼似玉的嬌軀入眠。


    那夜,我帶妙妙出去散步,她突然追著一隻流浪狗狂奔了起來,那一刻,我突然就醒悟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菜市場買了兩隻活雞。我把雞關在衛生間,讓妙妙光著身體走了進去。


    妙妙進門的瞬間,我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雙眼中一閃而過的狂喜。


    雞撲騰著,慘叫著,最後隻剩下翅膀微弱的扇動聲……


    我的手死死拽著門把手,緊閉著雙眼,額頭上的冷汗密密麻麻地滲了出來。


    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我顫抖的手才打開了門,一股血腥味撲麵而來,滿室的雞毛和血腳印,妙妙縮在浴缸中,仰著臉泡在血水中,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她睡著了,像一隻溫順的貓,又像一頭蟄伏的虎。


    3.相戀


    妙妙越來越美麗了,開始乖乖穿上鞋子,牽著我的手,笑眯眯地跟著我去殯儀館上班,她開始流利地說話,心情好時還會哼唱一些奇怪的歌曲,除了愛吃生肉,她和普通的女孩子沒有任何區別。


    妙妙帶給了我全新的人生,在她之前,從未有過女人願意與我肌膚相親,就是花錢去找小姐,她們也是一臉嫌棄地把我推出來。


    我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漢,卻隻有一米四的身高,背上還有一塊駝峰似的駝背。因為這具無時無刻不散發著防腐劑氣味的臭皮囊,除了妙妙,沒人願意跟我肌膚相親。


    我給她投食,她給我溫暖,我願意一輩子這樣快樂地生活下去。


    晚上,回家剛打開門,我就嗅出了陌生人的氣息,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飄了出來,地磚上有一串大碼的腳印。


    妙妙盯著那串腳印嚇壞了:“他們追來了……怎麽辦……”


    “誰在追你?”


    妙妙嚇得結結巴巴,怎麽都說不清楚,隻說是“壞人”、“大壞蛋”、“要把我關起來鎖住”、“我不要回去”之類的話。


    我關好門窗,讓妙妙泡在浴缸中好好睡一覺,下樓去找中介準備看房子搬家,越快越好!


    此時天已經黑了,附近的中介都關門了,我隻好買了一包煙,蹲在街邊愁眉苦臉地抽了起來。


    一個壯碩的男人走了過來,啞著嗓子問:“兄弟,借個火兒。”


    我把打火機遞給了他,他也蹲在街邊,同我一起抽了起來。


    閑聊中,男人說他是漁人,從祖上到現在一直都靠著捕魚為生。


    我問:“你們捕的什麽魚,現在不都是靠漁船機器捕魚了嗎?”


    他笑著說:“我們捕的可不是普通的魚。”


    “哦?”我有些好奇地問。


    “說出來你可能會嚇一跳,當然也可能會不相信。我的家族從祖輩起就是在深海中捕撈人魚,也就是鮫人,古時候也叫泉客。”


    我張大嘴,有些難以置信。


    “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男人彈了彈煙灰,手背上傷痕累累。


    我幹笑兩聲,不知該如何接話,隻覺得他是個吹牛的神經病。


    “你當然不知道神話中的織女,其實不是指某個女人,而是特指被人類在深海中捕撈、豢養,關在深宮織鮫綃,供貴族使用的雌性鮫人。它們織的鮫綃用特殊的工藝製成衣裳,就是傳說中的天衣,隻是那天衣不是用來升仙的,而是保屍身萬年不腐的防腐衣。一件天衣需要二十個鮫人,編織足足三十年。鮫人難得,天衣更難得。天衣輕巧,根本看不到任何縫紉的痕跡,真正的‘天衣無縫’。”男人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俯視著我,我看著他那雙大腳,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祖上就是專門去深海捕捉鮫人的漁人,鮫人歌聲媚人,可操控人心。過去鮫人是被養在深宮的,後來清朝覆滅後,鮫人被關在火車中跟著去了東北,再後來……現在的鮫人已經不足百條了,由我們看管著,上頭定期來取天衣……”


    男人看起來和我差不多的年紀,一身古銅色的腱子肉,穿著黑色的背心、迷彩褲和軍靴,臉上一道疤從額頭一直劃到了耳朵,那張臉透著猙獰的陰寒。


    我像墜入了天方夜譚的神話中,艱難地消化著他所說的一切。


    我不信!但哆嗦的腿已經邁不開步子了,我眼睜睜看著男人給了我一拳,暈過去的瞬間,我看到他朝著我家的方向走了過去,他的脖子後有一個奇怪的烙印,像一個奇怪的“泉”字。


    4.迷失


    “救我——”妙妙的聲音驚醒了我,我掙紮著爬起來,看著妙妙被塞進了一輛麵包車中,車廂裏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鐵籠。


    我跌跌撞撞衝過去,苦苦哀求男人放過妙妙,我把錢包塞給他,也把銀行卡密碼告訴了他,我願意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他,隻求他把妙妙還給我!


    男人不為所動,一臉凝重地鎖上了籠子,妙妙蜷縮在籠子中,我竟然看到了一粒粒晶瑩剔透的珍珠從她的眼角滾落下來。


    男人抓了一把珍珠,塞進我的口袋裏:“回去吧,看你也不年輕了,怎麽這麽糊塗呢。你也別想著報警了。報警的話她隻有兩條路:第一是被人解剖;第二是被警察送到我手裏。泉客村背後的人,哪裏是你這個小人物惹得起的。”


    泉客村!那個村子的名字!此時此刻,我已經顧不得妙妙是人還是魚了,哪怕她的眼淚是稀有的珍珠,我也隻想擁有她的笑容,我不能讓妙妙再被抓走了!


    我撲打著男人,但是他如巍峨的山峰,根本不是我能撼動的。


    “這種東西,最擅長的就是蠱惑人心,你以為她是楚楚可憐的少女?哈哈哈……真是愚蠢的男人,但凡你讀過點書,就會知道它們有多可怕!聽我一句勸,把這件事兒徹底忘了。你運氣好,我來得早。”


    “人生有時候就是一場幻覺,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而鮫人最擅長的就是製造幻覺……知道我的傷怎麽來的嗎?被它們抓的!鮫人不是人,是深海中的怪物……人千方百計馴養怪物,不過是因為貪婪,看樣子,你還不知道她吃什麽吧?自古到今,我們都是用那玩意兒喂它們的。”


    “我知道!”我喘著氣,拚命搖晃著拇指粗的鐵柵欄,大吼道。


    “你知道?”男人挑著眉毛,驚訝地看著我。


    “她吃生肉,吃死人,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我不怕,我愛她!”我猛地轉過身去,用鑰匙串上的小刀穩穩地紮入了男人的心髒。


    男人臨死前,笑得很詭異:“愚蠢的人啊,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救的是個……什麽東西……”


    我搶下他腰間的鑰匙,哆嗦著打開鐵籠子。


    妙妙半蹲在籠子裏,雙眼在夜色中閃爍著詭異的紅。


    她的喉嚨中發出了輕微的咕咕聲,那是吞咽唾沫的聲音。她的目光越過我,穩穩落在了男人逐漸冰冷的屍體上。


    一道黑影閃過,撞開了我的身體,那雙雪白的小腳重重踩在了男人的胸骨上。


    妙妙仰頭長嘯一聲,猛地把腦袋整個埋在了男人粗壯的脖子上,飛濺的鮮血噴了出來。


    我雙腿一軟,重重跌在地上,驚愕地看著這駭人的一幕,我顫抖著喊她的名字:“妙妙……”


    她肩頭一頓,猛地回過頭來,死死盯著我,分叉的長舌從齒縫中探出,猛地伸長,在我臉上舔了一圈,一股腥臭味差點兒讓我暈了過去,那一瞬間的觸感讓我永生難忘!


    我用了吃奶的勁兒才爬起來,剛跑了兩步,又軟在了地上,一陣腥風追來,我被一雙帶著鱗片的利爪死死按在了地上。


    我看著妙妙渾圓的瞳仁眯成了一條線,凶狠的目光漸漸柔和了下來,口中的黏液混著鮮血,滴落在我的臉上。


    “妙妙……妙妙,是我……“我顫抖著嗓子,試圖喚醒過去那個溫柔可人的妙妙。


    她緩緩鬆開了一隻爪子……又鬆開了另一隻,臉上的鱗片慢慢消失不見……


    我長籲了一口氣,正要坐起來,胳膊突然傳來了一陣劇痛,妙妙的尖牙叼住我的胳膊,猛地一扯——


    “啊——”我痛苦地慘叫起來,捂著胳膊的血口子連滾帶爬地挪了幾步。


    我不敢回頭,隻是歎了一口氣,絕望地閉上了雙眼。黑暗伴隨著利齒,徹底吞沒了我……


    5.循環


    昏暗的小巷中,一個年輕的流浪漢盤腿坐在破席子上打盹兒。


    一雙雪白的小腳輕輕踩在了席子上,流浪漢警覺地睜開雙眼,盯著腳丫子往上看去,一個柔弱細嫩的小姑娘正蹲在他麵前,微微歪著小腦袋,衝著他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流浪漢流著哈喇子,啞著嗓子問道:“小姑娘……怎麽一個人?”


    “餓了。”小女孩笑眯眯地從櫻桃小嘴中緩緩吐出了兩個字。


    饑餓,是深海怪物覓食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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