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雪同眠</p>


    張 健</p>


    尼泊爾有個夏爾巴人的英雄,叫鬆·達瑞,他曾6次登上珠穆朗瑪峰,上珠峰在他那裏真跟回一次家差不多了。這裏,隻講他經曆的一件事。這件事,對他影響很大。</p>


    有一年,珠峰山腳下來了一對荷蘭的登山者,他們不知是怎麽知道鬆·達瑞的,任何夏爾巴人都不要,非點著名要鬆·達瑞做高山向導。他們要登珠穆朗瑪。別人說,鬆·達瑞脾氣壞,要錢多。他們不聽,還是要找他,好像找不到鬆·達瑞就不登了,要走。有人就告訴了鬆·達瑞。鬆·達瑞想了一想,覺得這兩個人很有意思,就來了。</p>


    這是一對情人。鬆·達瑞看出這一點,就犯了難。外國,尤其是歐美來的登山者有兩種人。一種是玩的,登一登感到危險,或遇到暴風雪,就馬上走了,甚至不危險,沒遇暴風雪,感到不好玩了,也拔腳就走。還有一種是真正的登山,越難,越危險,勁兒越大。前一種好辦,後一種高山向導就得陪到底——這對情人是哪一種呢?可能會是後一種。這女人的實力行嗎?上到海拔8000米,高山反應怎麽辦?出了事怎麽辦?可夏爾巴人有個規矩,隻要你說登,他們從來不攔。</p>


    鬆·達瑞問那男人:“她也登嗎?”</p>


    男人點點頭:“當然,我就是陪她來的。”</p>


    “那你們回家吧,你不是來陪她登山,而是來給她送死。”</p>


    女人笑起來,男人也笑起來了,笑得這樣開心和輕鬆。這笑聲,對於這一對男女,是一種非要登珠峰不可的信心;但對鬆·達瑞,卻是一種尊嚴的丟失了。他也笑著,馬上決定了,答應做他們的向導。笑?有你們哭的時候。</p>


    得讓你們認識一下珠穆朗瑪。</p>


    上山了。</p>


    山上的時間很長,那是很寂寞的。在帳篷裏,三個人聊起天來。那一對男女英語很好,鬆·達瑞會點兒英語,可以和他們對話。男的叫格森,女的叫金。鬆·達瑞很吃驚,他和格森無論談起什麽,哪怕是不能讓女人聽的事,金都很隨意地加入進來。而格森談起所有的一切也從不避開金。格森說,他曾有一個妻子,兩人很好,但有一天都感到這樣的日子太平淡,就離了婚。金也說,她有過一位男友,對她太好,一切圍著她轉,終於有一天把她轉煩了,就分了手,分了手還是好朋友,這次還到機場送他們兩人。</p>


    鬆·達瑞嚇了一跳。他實在不可理解。男女間的事,好已很難,怎麽好著好著說分就分手了呢?他斷定這一對情人都是太自私的。這使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在雪山上一出事,自私意味著什麽,也見得太多了。</p>


    鬆·達瑞不願再和他們談什麽。他有些瞧不起他們。他在等待一種什麽東西。他知道任何人在那樣的時刻都會現出原形的。而雪山上,每時都將可能有那樣的時刻。</p>


    沒有想到金的實力很強,他們已登到海拔8000米的高度了。這一個周期,天氣很好,格森和金都很高興,高興地在雪地上孩子一樣打滾。晚上在帳篷裏拿出不少吃的東西,有些慶祝的意思。鬆·達瑞卻直搖頭,說,別高興太早,再往上的高度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艱難,天氣會不會惡化也很難說。</p>


    金說:“我們不怕。我們來,就是尋找一切的,包括你說的任何惡劣的天氣。”</p>


    “我不明白,你就是登上頂峰,又能尋找到什麽呢?”</p>


    “夢吧,每人都有一個童年的夢,我們想走進去。如今這夢又成我們的情侶之夢了。”</p>


    鬆·達瑞更不明白了。</p>


    可鬆·達瑞的預料出現了。</p>


    金從8000米再往上登,體力果然不行了,更糟的是,高山病也向她襲來。缺氧帶來了頭痛、記憶喪失、精神恍惚。她開始出現種種幻覺,語無倫次了。“格森,你說要帶我到一個很大的公園去,這就是嗎?怎麽這麽多冰雪……”“格森,都是白的,我也是白的,你也是白的,我們是走在白色的夢裏了嗎?”“格森,你是格森嗎?如果是,跟著我們的這個人是誰?他怎麽……總跟著我們?”</p>


    格森嚇壞了。他用目光問鬆·達瑞。</p>


    鬆·達瑞說:“沒有別的辦法了,下撤吧。要不,她會死的。”</p>


    下撤到了7000多米的營地。</p>


    高度一降下來,金就恢複了。恢複了,她不記得山上發生的事。她很不滿,“格森,這個高度怎麽還是7000米?是不是走錯了?”格森就向她解釋,但沒有用。“即便發生過什麽,可我現在恢複了。我學過醫,知道人在缺氧條件下的適應性,我已適應了。”她堅持說。</p>


    格森點點頭。“那好,親愛的,我們再上。”鬆·達瑞堅決不同意了。他是好意,他已看出金的體力很難登頂,在這種條件下,登頂將意味著死亡。而且,他指出最重要的一點:好天氣的周期已不多了,上去再遇到暴風雪,怎麽辦?“一句話,你們不想活了,我還想活。”鬆·達瑞說。</p>


    金極固執:“我們來,就是登頂的。你認為再往上就活不了的話,那我們結賬好了。”</p>


    鬆·達瑞問格森,格森很輕鬆地說:“朋友,你不要生她的氣,正是她這一點使我著迷。我覺得不會那麽嚴重,到了這個高度再下撤我們將懊悔終身。走嗎,朋友。”</p>


    鬆·達瑞明白遇到的是兩位同樣的登山者了。他沒有生氣,背起背包就向山上走去。</p>


    在8300米處,他們建起了最後一個營地。</p>


    金沒有再出現高山反應,狀態還好,但格森感到吃力了。兩個人,都盡力節省氧氣,讓對方多吸一點。在這個高度,連說話都是極艱難的,但兩人還在邊喘著大氣邊說著笑話。從他們的談話中,鬆·達瑞知道他們認識了僅僅一個月,一個月,就好成這樣?鬆·達瑞越發吃驚,不明白了。</p>


    但他有了一個決定,一定要帶著他們登頂,一定要帶著他們活著下山!</p>


    第二天,登頂的時間到了。鬆·達瑞為他們背著氧氣和必要的物資,幾乎將他們一個一個拖上頂峰。在頂峰,他發現這對情人都沒再說話,隻是抱在一起,眼中含著驚喜的淚——他們已沒有說話的氣力了。下返到8300米處的營地後,一進帳篷,金就不行了。體力的嚴重透支,高山反應驟然襲來,使她真正倒下了。這一次,可絕不是上一次了。</p>


    而暴風雪就要來了。</p>


    “格森,我們的夢,已實現了。我不行了,為了我,你走吧,你要活下去。”金無力地向帳篷門口輕輕揮了揮手。</p>


    格森不說話。他緊緊抱著金。</p>


    “格森,你如果不走……”鬆·達瑞說,他的口氣很平靜。“那我們就永遠走不了了。”</p>


    格森不說話。他親吻著金。</p>


    金請鬆·達瑞:“請你……把我的格森帶下去,你能答應我嗎?”鬆·達瑞點了點頭。</p>


    金死了。</p>


    暴風雪來了。</p>


    “格森,現在還可以,跟著我走吧,我保不了你的手和腳,但可以保你活著!”鬆·達瑞最後請求他。</p>


    格森不說話。眼中的淚流在金的臉上,那淚水,在金的臉上結了很亮的冰。他把臉上的冰輕輕揭下去,淚水就又流了下來,再結成冰。</p>


    一夜過去了。鬆·達瑞一次次給格森蓋上睡袋,格森都扔向一邊。</p>


    “格森!”鬆·達瑞急了,用腳踢著格森,“我答應過金,得讓你活著!”</p>


    格森的手和臉,已凍得白了。手、腳都已保不住了。</p>


    格森隻說了一句話:“我不能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裏,她會太冷,太寂寞。”</p>


    在最後的時刻,格森說:“謝謝你,我們的朋友,謝謝你了……”格森向他指了指一個背包,那裏還有很多錢。</p>


    鬆·達瑞明白了,不勸他了。</p>


    他終於親眼看到格森死在金的身旁。格森的臉上那麽安詳。</p>


    他望著這兩人,似乎第一次認識了珠穆朗瑪。</p>


    他把兩人埋進深雪中,還有那個背包,他沒有打開那個背包。然後,就在風雪中撤下。他的手指和腳趾,也因凍傷被截去了多節。</p>


    他曾一遍一遍告訴後來的許多登山者,頂峰下的雪中,埋著一對情人。</p>


    心靈劄記</p>


    為了尋找一個童年的夢,明明知道爬山可能會有生命危險,卻堅持一定爬上珠穆朗瑪峰。這種帶著情人的冒險精神,可能隻有在另一個國度才能尋得到。</p>


    夢想實現了。可剛認識一個月的懷有共同理想的一對戀人,一個死去,另一個不願獨生。這樣的生死愛情很令人感動。(蕭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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