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歸遲


    文封四錦繪歐剛陽


    1


    這幾日大雪封山,將軍難得清閑了下來,我恭恭敬敬立在她的身邊,聽候她的差遣。


    她褪去了一身銀鎧,似是極喜歡這雪色天地,麵上帶了久違的笑意,招呼我:“坐啊,傾之。”


    漠北的士兵私下裏都眼紅我的好運氣,不過來軍營數月便得了將軍的賞識。我依然記得將軍第一次見我時的眼神,震驚,欣喜,隨後是深深的落寞。


    將軍說,我長得頗有幾分似她的故人。


    到底是韶華易逝,曾經傾城絕豔的姿容也如時光老去的白璧,已然有了瑕疵。今日她同將士們喝了些酒,眼角眉梢添了些倦意。我不自覺地問她:“將軍,這許多年裏,你一個人不寂寞嗎?”


    她未曾料到我的唐突,愣了半響方搖頭:“軍營裏從來是熱熱鬧鬧的,怎會寂寞?”


    將軍其實生長在江 南。她說那是一個楊柳煙波,瓊花成海的地方,女子恬靜溫 婉,男子俊俏舒朗。將軍不時笑望著我,眼底的繾綣深情卻明擺了是為另外的人。


    “將軍可是在思故人?”我問。


    她淺笑,目光迷離 。


    2


    “他叫葉書,打娘胎裏便與我定了親。”將軍說這話的時候,眼裏的蝕骨柔情才讓我真切地覺得,令北楚人聞風喪膽的將軍,也不過是個女人。將軍祖上三代隻得她一個女眷,老將軍恨不得寵 她到天上摘星星月亮。老爺子半生沙場,兒子孫子也都是武將,早厭了舞刀弄棒.將軍小時候本是做大家閨秀養的。


    “我原本不叫陸昭。”


    將軍本名喚作陸溫 言,溫 雅秀致,細語輕言。


    將軍從小就聰慧過人,加之長得晶瑩剔透,自小便被將軍府裏的老少上下慣著。時間一長,便養成了囂張跋扈的性子。每每將軍的兄長嫂嫂們笑著打趣她:“阿言啊,你這個性子,隻怕以後整個江 南城的公子哥都不敢要你了!”


    阿公卻是柔聲哄我:“阿言不怕哈,江 南城北不是還住著我們阿言的小郎君嘛。”


    將軍聽得生氣,小手一伸,便拔了老將軍的兩根胡 子。她早早便知曉他的名字,都說是才名滿江 南的葉大公子,生得一副傾城的好皮囊。


    “我那時愛看兵法謀略,也愛刀劍纓槍,想象中的丈夫必是個攬長弓、降烈馬的英雄,哪裏會是百無一用的書生!我真正見到他,是在十二歲那年,阿公帶了我去給葉爺爺祝壽。”


    將軍本就是歡脫的性子,酒席隻吃了一半,便偷偷溜出去透氣。葉府當時已然衰敗,但家底豐厚,排場還在。亭台樓閣,假山錯落,又是操辦的喜慶的事兒,處處都是宮燈紅綢,此時看來,每一座樓台竟是大同小異。將軍迷了路,索性逛起園子來。


    那時皓月當空,葉書枕在大片大片的瓊花上,一陣清風吹來,熟睡的少年翻了翻身,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臉。


    將軍不自覺彎了嘴角:“我是第一次見著那麽漂亮的小人兒,火紅的狐裘披風,帽簷上一圈白毛,遮住了大半張臉。我是想摸一摸他臉的,可我從小耳濡目染,有些功夫,沒拿捏好力道。阿書是哭著醒過來的,他哭得眼淚鼻涕滿臉,我慌了神兒。”


    那時小葉書睜眼就見著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孩,目瞪口呆地瞧著自己。忍不住好奇,抽抽搭搭地問:“你是哪裏來的小丫頭?”


    將軍失了往日的伶牙俐齒,隻道是將軍府的。


    他卻似乎嚇了一跳,瞪圓了眼睛:“你就是我的小媳婦兒?”葉書眨巴著眼睛,望著將軍,“原來你長得這般好看啊!阿公說今日要帶我看我的小媳婦兒,我以為是個醜丫頭,才偷偷藏在這裏。”


    將軍莫名的心跳加速,卻鬼使神差地說了句:“我阿公說我是江 南城裏最好看的小泵娘。嗯我是說,這裏的瓊花真好看。”


    葉書眨巴著漂亮的大眼睛,眉開眼笑:”你也喜歡這瓊花!”叉從袖兜裏掏出一根玉笛遞給她,“阿娘留給她兒媳婦的。等你長大了,我就載著江 南城所有的瓊花,來娶你。”


    或許是此間少年太風流 ,後來將軍記憶裏的江 南,隻剩下瓊花成海的模樣。


    3


    將軍第二次見到葉書時,他已變作了傻子。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葉家阿公葬身火海屍骨無存,葉家大公子也被掉落的房梁砸壞了頭。江 南裏的飛短流長她不是沒聽過,隻是她固執地相信,那個說要娶她的男孩依舊如瓊花般美好。


    那年他們十四歲,一個如花美眷,一個聲名狼藉。


    將軍是在鬧市上遇見葉書的,他被圍在中間,幾個士族子弟指使著一幫小孩兒朝他扔石子兒。石子兒打在他白嫩的皮膚上,留下一大塊一大塊的青紫。


    將軍叉氣叉心疼,上前攆跑了那些孩童。叉冷然對那些士族子弟道:“葉家雖然不景氣了,但他葉書再不濟,也是我陸溫 言的男人。我還不知這江 南城哪家的大人,敢動我將軍府的人?”是溫 婉的語氣,卻擲地有聲,那些世家子弟紛紛逃走。


    她走上前,輕撫少年的臉,艱澀出聲:“阿書,幾年不見,你怎麽把自己弄戍了這個樣子?”


    坐在地上的入卻渾然不知,連說話都吃力,卻笑得純淨:“姐姐,你送回回家?”


    將軍臉紅心跳地糾正他:“阿書,鍺了,是娘子。”而後牽起他的手,臉上是山水明淨的笑意。


    葉書是長孫,自幼喪失父母,本來極得葉爺爺的憐惜。可惜葉爺爺死後,各房之間明爭暗鬥,葉家容不得一個傻子。


    將軍隨葉書去了葉府,才知道他如今過的是怎樣淒苦的日子。聞風過來的二房,望著將軍冷笑:”喲,原來是陸家小姐,不過這關起門來是我葉家的事兒,小姐未免也管得太寬了些!”


    將軍把葉書護在身後,聲音依然擲地有聲:“若不是阿書是我的丈夫,區區葉府,我還不放在眼裏。“


    二房一愣,隨即冷嘲熱諷:“陸小姐莫不知?老將軍早就想把這親給退了,你們聲名顯赫的將軍府,姑爺怎能是這般的傻子?”


    將軍心裏震驚,麵上卻依舊平靜:“姨娘怕是不曉得,我陸溫 言鐵了心的事別人是做不了主的。”


    凜然的將軍,卻在轉向那個惜懂的少年時軟了言語:“阿書,跟我走。”


    回到陸府,老將軍氣得臉色鐵青。他那麽重情重義的一個人,葉府早些年沒落了,他沒有悔婚,葉爺爺死了,他也沒有悔婚。他是一言九鼎的鎮國大將軍,卻為了將軍,甘願背上背信棄義的名聲。


    他說,他們將軍府可以養他照顧他一輩子,可以給他娶妻生子,但是,不許將軍嫁給他。


    “我在阿公門口跪了三天三夜,雨下得那麽大,我就一直跪著。後來,阿書也出來和我一起跪著。”


    再後來,將軍和葉書雙雙昏倒在雨中。將軍醒來的時候,老將軍心急如焚地守在她旁邊。將軍說的第一句話卻是:阿公,我與阿書的婚約你答不答應?


    老將軍口叉了口氣,眼神漸漸黯淡了下去,恍若老了十歲。他還是依了將軍。


    此後,將軍度過了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4


    一晃叉三年,葉書的癡症仍不見好轉,忘卻了前事,長成了一名無憂少年。那年將軍十七,早到了婚嫁的年紀。江 南人盡皆知,陸家小姐心心念念寵 著戀著的隻葉家大公子一人,因此沒人來提親。


    “不是我不想嫁,隻是那幾年漠北戰事吃緊,將軍府裏的老少爺們兒都去了軍營。我在江 南等啊等,終於等到阿公說快要班師回朝的消息。”


    將軍大婚的那天,江 南城的瓊花開滿了渭水兩岸。


    將軍一身大紅喜服,在房裏等了三天三夜。等到晝夜交 替,客走茶涼,卻等來了陸家通敵賣國戰死沙場的消息。


    叛國之罪當滅九族,幸而碰上太皇太後九十大壽,將軍撿回一命。那時將軍府四散分離,最後留下來的隻葉書一人。


    那是最艱苦的一段歲月了,陸家被查封,將軍和葉書流落街頭。葉書不懂如何安慰將軍,隻是像將軍以前哄他那樣,每夜抱著她,輕拍她的背哄她人夢,僅有的口糧也都給了將軍。他本就是多病的身子,日子一長,也生了大病,昏迷不醒。


    將軍這才有了反應,抱著葉書四處求醫,沒承想,卻因禍得福,治好了葉書的癡症。


    葉書說:“小媳婦兒,從今以後,換我護你周全。”


    熬了這麽多天的將軍,終於在葉書的懷裏哭至淚盡。


    葉書終究回到了葉府,帶著將軍。他年少時便是名滿天下的神童,平白耽擱了這許多年。歲末參加科舉,輕鬆便中了狀元,成了朝堂新貴。


    他喚將軍言丫頭,他說言丫頭,言丫頭,我要你一輩子都在我身邊。


    將軍也曾以為她可以同他執手白頭的,直到陸清九死一生從漠北逃回來,帶著老將軍的親筆信。


    “小阿言,吾心愛,汝之太婚,阿公恐負誓言,不能臨。唯盼你無憂百歲,平安喜樂。”


    將軍拿起木棍撥開燒得火紅的炭火,往上煨了一壺清酒:“阿清還說,朝中大臣與敵國勾結,陷老將軍於不義,十萬陸家軍魂喪漠北,本是保家衛國的好男兒卻受不白之冤,就連屍骨也不能埋於故土!望小姐,替老將軍,替十萬忠骨沉冤昭雪!”


    將軍本就不信老將軍會通敵叛國,隻是苦幹沒有任何漠北的消息。如今陸清的到來,徹底激起了她身為陸家嫡女的責任。


    是啊,她還背負著陸家世代忠骨的榮譽。


    將軍本就骨骼清奮,又有底子,如今日夜練習 ,武功自然進步得神速。叉自小熟讀兵書,兵法謀略熟記於心,說起來,她本就是武將的苗子。


    那一年,將軍十八,纖纖素手卻拿起了刀槍。


    5


    日子一晃又是兩年。


    北楚聯合羌族起兵進犯漠北的時候,上京頓時慌作一團 。原來令北方蠻夷聞風喪膽的葉家軍已消亡殆盡,陸家歿後,朝堂之上再無傑出的武將。派出鎮敵的將領悉數落敗,還歿了皇長子。


    將軍就是這個時候站出來的。葉書陪著她,一身戎裝,望著老皇帝,葉書聲音朗朗:“葉氏夫婦,請命滅敵。”


    皇帝盯了將軍和葉書半響,終是吐出一個字:“準!”


    將軍和葉書馬不停蹄地趕到漠北。葉書本就是金貴柔弱的身子,硬是咬著牙撐過了這一路的舟車勞頓。可到了漠北,便再也熬不住,燒得迷迷糊糊。


    將軍心疼,再加上病情緊急,就要差人將葉書送回去,葉書抵死不從。


    將軍隻能軟了聲色勸說:“你回去等我,等我歸去,你以滿城瓊花為聘。”


    北方民族向來驍勇善戰,加之之前我軍節節潰敗,將軍這一戰打了大半年。


    第二年初春,將軍將敵軍徹底驅逐出漠北。和將軍一起回來的,除了帶來一紙降書的使臣,還有北楚公主,明月。


    “我和阿書經曆了那麽多磨難,我以為,終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明月公主是草原上的月亮,是北楚王寵 到天上的女兒。她心高氣傲,不喜茹毛飲血的族人,求了可汗,來中原皇室尋一位夫君。並許諾,若能順利聯姻,願與中原永修秦晉之好。


    中原多年戰事,早已疲憊不堪,皇帝自是滿心歡喜的答應。卻沒承想慶功宴上,明月公主會一眼看上葉書。將軍如遭雷擊,就連替葉家軍沉冤昭雪的大事也拋到了腦後,慌忙起身道:“不可!葉大人已有婚約。”


    明月公主並不放棄:“葉大人可有明媒正娶的妻室?”


    皇帝望著將軍若有所思道:“尚無。”


    葉書騰地站起來:“承蒙明月公主錯愛,在下心中已有必娶之人。微臣與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微臣此生絕不負她!”


    6


    明月公主並沒有離開,而是借故在上京遊玩,也不知皇帝是有意還是無意,命了葉書替皇家好生招待。


    這明月公主一住就是半年。


    “直到明月公主來拔我,她說,陸將軍,你能不能讓我留在葉大人身邊,我不要求名分。“


    將軍看了她一眼,隨意道:“公主想嫁的叉不是末將,自是由我家阿書決定。”


    那般驕傲信任。


    然而葉書的回答卻是:”言丫頭若不反對,明月你過兩天就同她一起過門吧。”


    將軍如遭雷擊,震驚地望著葉書,此話可當真?


    葉書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語無倫次地解釋:“明月能幫我重振葉家,由她出麵作證,葉家軍的冤情也可得以昭雪。”到最後,葉書幾近痛哭,“言丫頭我錯了,七夕那夜,我醉了酒是我對不起你。”


    將軍愣了好久,最後替葉書擦了擦眼淚,轉過身去:“阿書,或許錯的是我。”


    將軍到底搬出了葉府,她其實不怪葉書,隻是心裏有道坎兒,需要時間邁過去。


    那時將軍無心其他,陸家軍平反一案出奇地順利,始作俑者眼看著就要浮出水麵。


    已是兩月過去,將軍也逐漸意識到,這大半年是她的疏忽,現在仔細想想,以前雖同在一個屋簷下,同他說的話卻屈指可數,也給了別人插足的機會。


    就在將軍準備搬回葉府,準備成親的時候,卻聽說尚書府正滿上京地尋找一味草藥。那草藥叫招魂草,能招魂續命,生在九山懸崖峭壁旁,傳說周圍有五尾靈蛇守護。


    上京裏都在傳,大抵又是那金貴嬌弱的尚書大人害了病。


    將軍來不及細想,飛身上馬就去了九山上。九死一生取了招魂草,馬不停蹄地叉趕去了尚書府。當將軍捧著藥草看見葉書的時候,兩人都吃了一驚。


    葉書驚得是將軍滿身血跡,狼狽不堪,將軍驚得是葉書麵色紅潤並無異常。葉書無礙,這藥草要救的是葉書和明月公主肚子裏的孩子。


    他們有了孩子。


    將軍望著葉書欲言叉止的樣子,心思一動:“阿書,這藥要是我不給呢?”


    葉書望著將軍道:“你不會。”


    “那可難說,我不顧生死求這藥是為你,現在你用不著,我大可以給自己留著,我是要上戰場的人,這藥可以保我一命。阿書,我上戰場的時候,你就不擔心我會死嗎?”


    葉書的臉色驟然變得灰敗。


    將軍說到這兒,突然停了下來,朝著我大笑起來:“傾之,你知道嗎?他竟然給我跪下了,他求我,傾之,他說他求我。”


    我看著將軍,她已經笑得淚流滿麵。


    葉書說,他身體不好,這輩子怕就這一個孩子了,所以他求我。


    將軍心如死灰,卻勾了勾唇角,繞開跌落在地上的葉書,大步朝裏屋走去。大抵是被她血肉模糊的樣子嚇到,明月公主慘叫了一聲。


    “他幾乎是飛奔過來的,擋在她和未出世的孩子的麵前,儼然是一個父親的模樣了。我突然明白,我一直都想保護的那個他,也有了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7


    因為明月公主的病,婚期延至臘月。


    將軍抬手摸了摸那已經變得細細淺淺的疤痕,道:“我到底是搬回了葉府,傾之,你是不是也笑我愛得卑微?我額頭上的疤,是斬殺那條五尾靈蛇留下的,大抵是因為愧疚,他滿上京找除疤藥給我。”沉吟片刻,她叉像惡作劇的孩子那般,狡黠一笑,“這麽多年了,到底是淺了,他不知道,其實我從沒用過那些藥。我怕他不肯娶我,可若是我破了相,他便甩不掉我了。”


    距離大婚隻有半個月的時候,陸清找了一次將軍,他說,陸家軍一案已有結果。


    “我根本不敢相信,會是他傾之啊,你叫我怎麽相信!”


    將軍已經喝多了,脆弱得像個孩子。


    陸清說,葉書的爺爺根本沒死,而葉書在將軍府裝瘋賣傻三年,不過是掩人耳目,偷梁換柱,喑地裏換了假兵符。


    “為何?葉老爺和老將軍是一輩子的老朋友了。”我問將軍。


    “為名為利?為子孫後代?”將軍苦笑,“他早早便演出一場戲,我心甘情願地走進去,隻因為他在那裏。”


    葉家煞費苦心得出的計謀確實稱了心如了意,葉書在朝堂如日中天,葉家有複當年全盛之勢。


    葉老爺找到將軍的時候,將軍正提了長劍準備找葉書。


    ”他說這一切,與葉書無關。”將軍一臉嘲諷,“要我如何相信他?除了阿公,我原本隻相信一人,如今那人也將我騙了,我怎會再相信任何人?”


    葉書正在試穿喜服,望見將軍的時候一臉平靜。


    “他問我,他說言丫頭,我穿這個顏色好看嗎?”


    將軍說還不夠豔。葉書坐下來,望著將軍:“言丫頭,你知不知道,我初遇你時你就穿著這樣顏色的衣服。我那時候就想,這世間還有這麽好看的小泵娘。”


    葉書說:“言丫頭,這是我給你準備的喜服,我知道你不會穿了。可我一直等著這一天,我就想看看,我的小媳婦兒穿上它是什麽模樣。”


    葉書說:“言丫頭,這一生,是我葉家虧欠了你,隻是,明月和孩子是無辜的。”


    “我問他,那三年你可是在騙我,你根本就不曾瘋過?”


    “他說,對不起言丫頭。“


    將軍長劍刺出去的時候,是奔著葉書心髒的。不過想一了百了,不給彼此留活路,卻被陸老爺子擋了去,他望著我說,阿書是無辜的。


    老爺子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葉書微笑著從地上把劍撿起來,遞給將軍。


    “他說,言丫頭,不要怕,本就是我葉家欠你的。”


    將軍舉起長劍,劍鋒流轉,臨了,卻隻削了葉書的一縷長發。


    “我已用盡我一生的力氣去刺出那第一劍,卻早在出手時已後悔了。”


    將軍到底舍不得殺他,平反的時候隻說是葉老爺子一人所為,陸家軍昭雪。


    8


    葉書大婚的那天,將軍請命鎮守漠北,永不返上京。


    帝準。


    將軍給葉書備了禮,一把玉製藥罐,幾顆棗,幾隻精致玉盅,還有初遇時葉書贈她的那支玉笛。


    願你多病多災,喪鍾早鳴,你我之間無絆無牽。


    我問她:“那後來呢?”


    將軍趴在桌子上,似乎睡著了,喃喃:“不知道,自那以後,我再也不曾見過他。”


    “將軍,你醉了。”


    我召人進來把將軍扶上床 ,來的是陸清。


    和陸清一起把將軍扶上了床 ,恍惚間,聽見了她的囈語,她說:“阿書你可好?”


    我的手一頓,葉書他,早就如將軍所願,多病多災英年早逝。那年將軍走後,葉書隨明月公主去了北楚,一病不起,五年後逝世。


    我知道許多將軍不知道的事。


    比如那一年七夕,葉書並沒有醉,自然不會將明月公主誤認作將軍。他說,心愛之人刻在心上,叉豈會認錯?


    再比如,皇帝跟他說,愛卿若是娶了明月公主,朕就為整個陸家軍更名。不然,皇帝當年放過了陸溫 言,如今可不一定。


    其實更早的時候,早到陸家權傾朝野的時候,皇帝以他阿公的性命要挾葉書時,他本該順著阿公的意思寧死不屈的。可皇帝說,大不了殺了你,朕還有其他人選,陸家是注定要滿門抄斬的!


    那時葉書腦海裏浮現的是那個小小女童的臉。然後他答應下來,條件是放過那個叫陸溫 言的小女孩。他記得,那是他的小媳婦兒。


    葉書愛將軍,深到骨髓血肉裏。所以他才會在苦寒的北楚裏也種滿隻有在江 南那般溫 暖的地方才會開放的瓊花。他了解將軍,知道怎樣一點一滴讓她失望,讓她恨他,然後達成她的心願。


    將軍不知,葉書有多愛她,愛她到不顧我當年還隻是一個孩子,彌留之際還不停地將他們之間那一點一滴往事說與我聽。他是我父親,卻一生都在囑咐我以後要善待一個叫陸溫 言的女人。


    9


    漠北的積雪消融的時候,北楚發起了一次突襲,將軍率三千輕騎兵退敵。將軍出戰的那天,天空叉陸陸續續飄起了雪,將軍站在雪裏,那素白的雪蓋滿了她的黑發。


    我記得她好像回過頭來,衝我笑望了一眼。


    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在擦拭那隻玉笛。恍惚間,笛子摔作一地碎玉。我靜默了許久,也好,如此這般,你們也算是團 聚了。


    將軍死了,猶如神邸一般不可戰勝的將軍死於北楚一場平庸的突襲。漠北的士兵都幾乎不能相信這個事情,他們覺得,這大致是英勇睿智的將軍滅敵的叉一條計謀。


    可我知道,她是真的死了,死於我一手促成的陰謀裏。


    我的母親明月公主是北楚唯一有爵位的女性,她是草原上的月亮,北楚王給了她萬人豔羨的榮寵 。因著這個原因,我也有了王位繼承權。


    我並不如我母親那般得寵 ,到底我有一半漢人的血統。我生得斯文清瘦,隨了我父親一副好皮相,可這些卻時常使我受兄長們的羞辱。


    母親歿後,兄長成了新王,他想除掉我,他說,如今新朝剛立,內憂未斷,漠北的鎮遠大將軍叉虎視眈眈,王弟,你可願替木王絕了這外患?


    我命人以玉笛為引,叉割下父親種的十裏瓊花,將軍必定會前去探個究竟。兩年時間,我得了她的信任,她領的三千輕騎裏,全數是由我舉薦的被我策反的領將。我原本擔心將軍不會親自帶兵,幸而,我終是贏了那一半的機率。


    恍惚間,我想起與將軍的最後一麵,我說將軍,雪大,你忘了帶盔帽。


    她卻是嬌俏的模樣,像個小泵娘,笑說,瞧,傾之,我早該白了頭發。


    後記


    許多年後,我做了北楚的王。偶然路過漠北,便去了將軍的墳地。


    原本皚皚的雪山已經長出了漫漫青草,將軍的墳前卻是幹淨整潔的。一塊極簡單的石碑,上麵隻有將軍的本名:陸溫 言。或許那時的她才是將軍一生中最想記住的模樣。


    我在她的墳前靜默了很久,直到公公提醒我該離開了,我才朝將軍的墓碑深鞠了一躬,準備離去。卻在起身時,遇見了陸清。他抱著一束新開的瓊花提著酒壺緩緩地走過來,見了我,隻冷冷笑道:“想不到,你還會來。”


    “我來不來,你叉如何能管得了?”


    他頹然坐下:“是啊,將軍連自己的性命都甘願給你了,你來看她的墓,我叉伺嚐管得了?”


    我心下一驚:“你說清楚!”


    他笑得殘忍:“我守著這兒,一直等著這一天。葉傾之,你聽了怕是一生都不得再舒心。”


    原來,將軍生前便知道了我是葉書的兒子。那一晚我扶著爛醉的她,醉眼蒙嚨的將軍看見了我藏在袖兜裏的笛子。她派了探子去北楚徹查,順藤摸瓜,知曉了我的身份。當然,也知道了我父親的消息。將軍是個極聰慧的人,不過稍加推測,便洞察了我此行的目的。


    “那雪山一戰,將軍本是不用親自帶兵的。她卻說,我這一生,本就隻是想護阿書周全,卻不知他已經獨自早走了這些年。”陸清灌了一口酒,瓊花散了一地,“我該攔住她的,可我如何攔得住她!”


    又是初春,我突然想起年少時初見將軍,她立在雪山之上,穿一襲紅衣,朝我們燦顏一笑,仿著冬日暖陽。


    我叫葉傾之,父親給我取的名字。


    傾之傾之,君不知,吾已一見傾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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