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斤半


    躺在小旅館裏,累了一天卻睡不著,看著無聊的電視,胃裏卻咕嚕咕嚕叫起來,想到川菜的濃香,更是睡意全無。幹脆起身去吃些夜宵吧。


    走在成都深夜的街道,行人稀少,找個還開門的小飯館已不太容易,我信步走著,終於看見一條小巷遠遠那邊的巷口有個飯館的招牌還亮著,看來我的胃是有救了。小巷裏的路燈又少又暗,好在我是財色全無,身材放在四川居然屬於高大偉岸型的,更是無所畏懼。


    夜很深了,走在深深的巷子裏隻聽得見自己腳步的聲音,倒是有些心裏發毛,突然我看到前麵的路燈下居然有人在低頭找東西,心想:這是丟了什麽了?大半夜的在這找,也不打個手電。別人的事少管,我的心已經飛向了小陛子的餐桌。匆匆走過那人身旁,急不可耐的要奔向我向往的地方,突然聽著他叫了我一聲“同誌”。我停下腳步,這才發現她是個中年婦女,穿著套舊中山裝,還戴著袖套,我心說“壞了,碰上要飯的了”,我一身學生打扮還戴個眼鏡,在北京最受要飯的青睞。


    “同誌......你走過來有沒有看到地上有糧票啊?”“什麽?糧票?”我以為是聽錯了,雖說四川話不難懂,可是這年頭誰還會大半夜的找糧票啊,“對,糧票,37斤半,你看見有人揀了嗎?”我這才確信自己聽對了,我搖搖頭,“同誌,求求你...”她突然急得要哭了似的,“同誌你要是看見了一定要告訴我,37斤半啊.....”我越聽越不對勁,要飯也沒聽說要糧票的,那東西十來年沒見了,八成是遇到瘋子了,想到這裏,我很生硬的搖搖頭說:“沒有!”她的眼裏明顯地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倒是心裏真有些過意不去,可是我也沒糧票給她呀,於是我象所有人一樣頭也不回的走了,還能聽到她在後麵喃喃的說些什麽。


    走進小飯館,隻有老板娘和一個端盤子的小姐昏昏欲睡的看電視,沒有別的客人,看來生意不好,我找了個離電視近的座位坐下,點了兩三個菜一瓶啤酒,隻一會兒,就做好送上來了,老板娘親自把啤酒送來,跟我隨便聊了幾句,我突然想起那怪事,就問老板娘:“現在四川還用糧票嗎?”“早就不用了”“真是怪事,”我說,“剛才我在路上居然看見有人在找糧票……”“怎麽會呢”老板娘不以為然,“我也覺得怪啊……37斤半,還是掐斤掐兩的。”“什麽!!!”老板娘臉色突變,“是什麽樣的人?”“一個中年女人,大概四十來歲,短發.....”“她在找37斤半,你沒記錯??”老板娘的聲音都發抖了,“是啊,沒記錯”我都給搞糊塗了,“她在哪兒?在哪兒?”老板娘打斷我的話,我指了指來的路,“就在那邊的路燈下麵......”我的話還沒說完,她已經衝出了門,服務小姐看了看我,猶豫了一下,也追了出去。隻留下我一個人對著酒菜發愣。


    過了一會兒,服務小姐扶著泣不成聲的老板娘回來了,我還沒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這麽哭,想問也不敢問,隻是在那悶頭慢慢吃,過了一會兒,老板娘好象好了些,自己拿了一瓶啤酒一個杯子坐到我對麵,給我斟了滿了酒,問道:“你真的遇到了?”“是啊,你沒看到?”老板娘點點頭說:“她什麽樣,給我講講好嗎?”於是我原原本本的把剛才看見的說了,老板娘忍著眼淚聽完這個並不長的故事,自己倒了杯啤酒,給我講了她的故事……


    那是發生在四十年前那個饑饉年代的故事,那時我麵前的老板娘還隻是個梳小辮的小女孩,那時糧票就意味著糧食,而她的母親卻把全家配給的糧票一共37斤半給丟了,不管她怎麽一次又一次地找一個人又一個人的問,卻再沒有找到,麵對內心的愧疚,麵對公婆的嘮叨抱怨,麵對丈夫深夜的歎息,麵對過早懂事的孩子們的沉默,麵對一個食物就意味著生命的時代,一個普通的母親是沒有其他選擇的,她隻能讓自己盡量少吃,讓饑餓的痛苦盡量少的落在家人身上,她每天隻吃一點點東西,隻要這一點點能支持她上班的工作和回家後的家務,可是這一點點怎麽能支持。於是一個原本健壯的母親在饑餓中慢慢耗盡了生命……她沒能度過那個年代,雖然我們不能說她是餓死的,但誰都知道她本不該那麽早就走的。


    據說官方統計困難時期共損失人口2000萬,其中有多少這樣的母親,她們費盡心機,先讓家裏的頂梁柱丈夫吃飽,然後是嗷嗷待哺的孩子,最後才是她們自己,在那個遙遠的年代,同樣的悲劇上演了多少次?有多少母親在默默的犧牲中……


    算了,實在不願再說了,故事基本上寫完整了,別當笑話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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