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陳寡婦正坐在矮凳上,借著月光縫納一隻布鞋的底麵。月光給她的臉蒙上一層陰森的鬼氣,穿針引線之間,動作僵硬麻木,又帶著日複一日的熟練。仿佛她被困在了這樣的動作裏,周而複始無數次。鬱明燭低聲道, “她在院子裏守著,我們若是想出去,很難不打草驚蛇。”“唔。”溫珩強撐著眼皮, “那就等一等,她總不至於納一晚上鞋底,都能縫出增高墊了。”“……”鬱明燭垂眼看著已經開始用頭模仿雞啄米的人,默了默, “你還撐得住嗎?”溫珩迷迷糊糊又一點頭,大著舌頭, “衝得唔。”意思是,撐得住。但完全不像撐得住的樣子。鬱明燭默了一息。而後抬起手,輕輕點在他的頸側。熱流浸入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驅散了寒冷和困意。但這已經不是鬱明燭第一次給他輸送靈力。所以在溫珩稍微清醒了那麽一點之後的第一時間,就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勁。輸送過來的靈力不再如往日般平穩,而是帶著若有似無的波動,一貫溫熱的指尖也浸上了幾分寒涼。在這片鬼域裏,他受到了多大的幹擾和折磨,鬱明燭也受到了一樣的。隻是憑借強硬的修為與定力,一直硬撐著。鬱明燭見身前睡眼惺忪的人忽然動了。抬起手,按在了他的腕上,推了推。見沒推下去,秀氣的眉擰了一下,又加了幾分力道,帶著點執拗。溫珩含糊, “唔用,以也空。”不用,你也困。夜色濃黑的帷幕遮蓋了月光和星宿,院內一片死寂,鴉雀無聲。眼前的人也不說話,定定看著他。溫珩眯了眯眸子,視線渙散,許是被幻境內的鬼氣迷瘴侵擾了心智。紛亂與紛亂相抵,反倒生出了乍然一瞬的清明。他忽然覺得這一幕和久遠的記憶重疊。好像曾經有那麽一刻,屋外圓月高懸,星河明亮。隨雲山開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浸著花香的風繚繞熏暖。萬籟俱寂,融融夜色,隻剩呼吸滾燙似燎原烈火。有人傾身壓來,眉眼含笑,聲音低啞。“我自折花贈仙人,願以山河聘春風。”那笑意輕佻隨意,仿佛隻不過玩笑之言,不該當真。可目光相對的刹那,眼底掩藏的試探與認真昭然若揭。分明問心有愧。……一瞬烈焰灼熱,又一瞬如墜冰窟。逐漸的,窗外吹來的涼風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連日以來的寒冷和困倦更加猛烈,幾乎讓他站不穩身子。他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想開口喊一聲師尊,可喊出的卻是: “鬱明燭,明燭……”眼前的身影一僵。溫珩嗬出一口氣,失焦的眸子裏蒙著一層茫然水汽,像是被卷進了浩瀚的汪洋中,渾噩迷離。分不清身在何處。他緩緩開口,潤紅的唇瓣吐出幾聲呢喃細語,聲音輕得幾不可聞。“無論正道還是邪路,無論世人非議,無論此身生死,我都願……”溫珩早就已經看不清鬱明燭的麵容,模糊之間,隻隱約發覺那道目光越來越晦暗,帶著難以抑製的洶湧暗流。被那樣的目光看著,他有些呼吸不過來。好似有什麽很快要破開胸膛,呼嘯而出。下一刻,他就被一把扣進了懷裏,力道大得似是要將他揉進骨血。滾燙的掌心按上後頸,如同發泄一般,又使勁揉了幾下。旋即,源源不斷的靈力湧入四肢百骸。溫珩驟然清醒一瞬,想要掙紮, “不……”鬱明燭啞聲, “別動。”不是溫溫和和的“無妨”,也不是調笑打趣的“原來乖徒這般關心為師”。鬱明燭很少向他說出這樣強硬的句子,語氣不容回絕,不容躲避。不似命令,更像克己。鬼域陰氣同樣滋養了他的欲念。溫珩思緒一亂,本就不太清醒的頭腦更紛亂如麻,但和被陰氣控製的昏沉還不太一樣。他斷斷續續,笨拙地表達著自己的意思, “你也會,冷,累……”他想推一推鬱明燭,但鬱明燭扣在他腰背間的手反而更緊了幾分,甚至順勢將頭埋在他的頸窩,呼出的氣息燙得嚇人。“那便讓我抱一會。”鬼域夜色裏,他的師尊啞著嗓子,悶聲輕語, “抱一會,就不冷,不累了。”……屋外冷風瑟瑟,不知吹了多久,殘月撥開濃雲重霧,透出幾縷細弱的光。寡婦帶著縫好的一雙布鞋回了主屋。溫珩的理智一點點回籠。待意識到眼前情況,大腦猝然轟的一聲。這什麽情況?他緊緊抱著的……或者說緊緊抱著他的這位,是他名義上如師如父的明燭仙君,是日後血債累累的明燭魔尊嗎?溫珩很希望不是,因為這不太合理,更不太合禮。但不可能不是,銀白颯遝的素衣,濃密如綢的墨發,還有近在咫尺,如擂鼓般的心跳,世間再無其二。甚至因為抱在一起,兩人領口處的衣裳都被扯開了些,淩亂地疊在一起,看上去真是……禮崩樂壞,無法無天。溫珩覷了一眼鬱明燭,咬牙閉了閉眼睛。冷靜。這很正常。抱一下而已。這簡直是師徒間最正常,最坦蕩,最光明磊落不過的事了。雖然說抱得緊了些,久了些。那便當作第二正常,第二坦蕩,第二光明磊落的事好了。對吧?對。何況他們都是男子。兄弟抱一下,說說你心裏話。這是關係好的證明,是相互信任的表現。對吧?肯定對。一點毛病都沒有。溫珩就這麽說服了自己。他強行按捺下心緒,推了推鬱明燭,小聲提醒, “師尊,外麵的鬼走了。”鬱明燭悶悶嗯了一聲,靜了片刻,鬆了開手。這會困意減弱,兩人的頭腦都分外清明,於是就顯得方才一幕也分外荒唐。兩個人都揣著點難以言說的心虛和慌亂,也就都沒敢多看對方一眼,很難得的各自挪開視線,手足無措。良久。“出去看看?”“嗯。”……三間屋舍並不挨著,溫珩和鬱明燭所在是最靠近院牆和大門的一間,再往裏是蕭長清和元明,然後是陳寡婦的主屋,再後是廚房,正對麵是寧宋和祝清安。於是兩人繞著院子,按順序,先到了蕭長清與元明的屋子。鬱明燭屈指敲了敲窗柩。“篤篤。”窗子裏麵的人沒有立刻開窗,而是反敲了兩聲,顯然也是謹慎地試探著。緊接著傳來一聲壓低的, “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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