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眉秀目,唇線飽滿,五官輪廓陌生卻也無比熟悉,摻著好多人的影子。寧淵,寧宋,宋子羽……那張臉內裏的皮肉早在百年前就燒毀而不堪入目,後來換過無數假麵,無論男男女女,眾生百相,都全然不會讓人覺得違和。“尊上……”寧淵剛一出聲,又下意識停住了話頭。因為他家尊上的神情不太正常。麵無笑意,黑眸沉凝。以往偶爾露出這副神情的時候,底下的人都覺得尊上動了怒,魔淵要有腥風血雨了。但百年相處,寧淵總歸還算摸清楚了幾分他家尊上的脾氣秉性,知道這雖然是心情不虞,但卻並非真正動怒的模樣。上一次見,還是在……“怎麽不繼續說?”鬱明燭迎上寧淵探尋的目光,打斷了他的回憶。“……是。”寧淵俯首, “劍宗那幾個老東西,趁著九峰大半弟子都出山曆練,果然又按捺不住了,看那架勢,多半是想再開一道兩界裂口,地點”“就選在了這裏,南潯城。”幽暗的夜色裏,傳來一聲譏諷輕笑。“貪心不足,自有因果相報。你就在南潯守著,本尊要盡快去南海一趟,把那件本就不屬於鮫人的東西拿回來。”話音落下,屋外陡然起了一陣風。石瓦上的積雨滾落,和著遠遠傳來幾聲鳩鳥啼鳴,幽然回響。大有山雨欲來之勢。寧淵忽然問: “那他呢?”鬱明燭微滯。心跳驀然空了一拍。寧淵道: “以前他渾渾噩噩時也就罷了,可如今……您也看到了,他在試著找回之前的記憶,也在逐漸恢複到之前的狀態,桃源村裏,那麽多怨鬼都沒能傷他分毫。”“若他發現您不是明燭仙君,而是明燭魔尊。”“所謂的師徒情深,也不過是鳩占鵲巢,暗藏殺心。”“您說到時候……”寧淵一字一句,清晰分明: “您不殺他,就不怕來日他再殺您一次?”“別說了。”鬱明燭闔了闔眼,手指攏緊, “現在還不是時候,本尊自有”“自有計劃?”聽到熟悉的四個字,寧淵忽而笑了。“尊上,別騙自己了。古藤幻境舍身相救,桃源村裏情迷意切,次次讓步,回回心軟,您分明從未想過要他的命。”“放肆,你”寧淵打斷他, “尊上,您敢說問心無愧?”……迎春客棧邊的暗巷中。崇煬拎著鑲銀酒壺,滿身酒氣地靠在了青石牆上。“到底什麽事,趕緊說。”溫珩亦開門見山, “開個價吧,我要你用來醃鹹菜的那棵草。”崇煬默了一瞬, “……”勉強在半醉半醒間理出一點頭緒, “陰陽見靈草?”“對。”“你中毒了?”崇煬打量著他, “生龍活虎的,著實不像……還是說,隻是毒素暫時被什麽東西壓下去了?”溫珩的舌尖下意識抵一下了,回想起幾個時辰前摻著沉香味的血。心情百味雜陳。他輕聲道, “崇師兄,別多問,我怕答案你承受不住。”崇煬冷嗬一聲, “你不是中毒,是腦子有病。”“還有那個聖女,拉著我交代了兩個時辰的忌口和可能出現的後遺病症,讓我千萬別把自己吃死了去碰瓷。”“她之後跟蕭長清一道進了無人山,那寸草不生的破地方,他們兩人說要去找什麽藥獸。”“一個兩個,都是神經病。”崇煬說完,將褡褳隨手扯下扔了過來, “給給給,拿了就趕緊滾!”溫珩挨了一頓劈頭蓋臉的罵,尚且沒回過神來。便在扔來的褡褳敞口裏,看到一抹嫩葉淺綠。……這麽輕易給了?他瞅了兩眼崇煬,又仔細看了看草,狐疑道, “原來你是這麽好心的人嗎?”崇煬: “……不想要就拿回來。”溫珩立刻往回收了收, “要。”崇煬冷笑: “我先前瞧不上你,是因為覺得你私放囚魔心術不正。不過桃源村看來,你倒也算個有義氣的。這草我留著沒用,你拿了就滾遠點,別再來我麵前發癲。”這或許就是反派的獨特buff。助人為樂的善事經過那張嘴修辭,就沒一句能聽的。啊,這種被救一命但是因為要挨頓罵所以很難生出感激之心的狼心狗肺感,真讓人著迷!溫珩揣著嗟來之草,默片刻,突然轉而換了話題, “你的雷劫應該就在下個月。”崇煬挑眉, “所以?”“北昭仙君遲遲沒有音訊,你打算怎麽辦?”“怎麽辦?”崇煬低低笑了一聲, “還能怎麽辦,得活且活,活不了就死。”他轉身仰頭,順勢一抬酒壺,將裏麵最後幾滴酒倒進口中,又隨手一扔。咣當一聲,酒壺摔進汙泥。若不是命數將盡,這一套動作真是灑脫得很。溫珩望著暗巷中逆著月光遠去的銀甲身影。霍然心中一動,脫口喊道: “崇師兄!”崇煬步伐一頓,壓著眉宇側回過頭, “嗯?”他的嗓音裏尚帶著沙啞酒氣。雨聲將歇,銀輝晦暗。身後溫珩的聲音深情款款。“忌口和後遺症方便複述一下嗎?你不怕吃死,我可是怕的。”崇煬: “……”……不知何時,雨悄然停了。涼意襲人,溫珩不禁打了個噴嚏,攏緊狐裘。他上樓時還嚐試過掙紮,步子一轉,轉去了縹緲峰的一排門前。“篤篤”他叩了幾聲房門, “陸仁嘉?”咣當一聲,門開了,陸仁嘉揉著惺忪睡眼, “溫師兄?這大半夜的,你怎麽不回房間啊?”溫珩輕聲, “我不敢回。”陸仁嘉: “?”房間裏是有什麽惡鬼嗎。溫珩歎了口氣, “不說那些了,江湖救急,我能先來借宿一晚嗎?”“哦哦,當然沒問”“不可以!”房間裏麵傳來開水一樣的爆鳴,眨眼間,陸仁冰就像一股風刮過來了, “溫師兄,其他事可以,這件事不合適!”溫珩和陸仁嘉同時問: “為何?”陸仁冰看向陸仁嘉, “哥,這個世界險惡,你不需要懂。”然後又看向溫珩, “溫師兄,這個世界險惡,你也該去懂一懂了。”“……”溫珩輕輕閉上眼。他真的一點都不想懂。……天字一號房門前。默然立著一道人影。清瘦白皙的臉半掩在白絨狐氅,往下一埋,像是想短暫地逃避這個世界。冷靜,鎮定。這一麵遲早是要見的,何不爭氣點,氣勢強點,昂首挺胸地莽進去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