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麽!憑什麽那些恩愛眷侶在這棵神樹下祈求姻緣!而他的愛人卻正葬在冰冷的海底!憑什麽他們能得百年白首,他如今卻連見一見亡妻的幻影都成了奢望!他喘著粗氣跌坐在一片狼藉中。又陡然生出一個念頭。那一瞬間,他甚至被自己的念頭嚇出一身冷汗。若是用活人為萬生鏡獻祭呢?……他想見到亡妻,便先從女子下手。他與亡妻恩愛情深,便要那些曾在珊瑚樹上係鮫綃的愛侶們首當其衝。把那些鮫人哄過來,騙進鏡子的幻境裏,簡直是易如反掌。畢竟他們那麽單純,那麽蠢。更何況提出入鏡的,可是他們最尊貴,最信任的鮫王陛下!有時候,他殘存的神識偶然生出一隙清明,乍然悔悟,痛心詰問自己:你這是在做什麽?你對得起你的臣民嗎?對得起昔日托付仙鏡的仙君嗎?但他的魂靈在頻繁入鏡後已經太過於破碎。為數不多的理智很快消弭,在短短片刻的自責後,他又重新陷入追尋亡妻幻影的瘋狂。人皆有欲念。沒人能抵抗得了那些欲念短暫地成為了現實的美好,更何況他們的鮫王陛下還刻意隱藏了交易的代價。起初是蓬萊宮的鮫侍,被他以方式引誘入鏡,成了第一批祭品。鮫王欣喜地發現,萬生鏡受到那些靈魂的滋養,終於重整旗鼓,能再次化出他亡妻的模樣。但這種滋養必須源源不斷,持續供應。當蓬萊宮鮫侍的靈魂不足以供應萬生鏡時,鮫王又把目光放在了外水宮那些恩愛的夫妻身上。他們也曾在神樹係上鮫綃,也受神樹庇護。他們合該付出些代價的。他就這麽一步步滑向幽暗深淵,終於到了不可回頭的地步。他已經回不了頭了。……有一夥討厭的人族來到南海。濯厄說那些是他的朋友。嘖,隨便吧,他才懶得管這些。可是那晚在睡夢中,身側似乎多出一道人影,細細注視描摹著他的麵容,似是回憶與追念。與此同時,萬生鏡細弱的震動空前強烈,如同感應到什麽氣息一般,驚恐而瑟縮。他從昏迷中被硬生生驚醒,望著遠去的兩道背影,渾噩的大腦如同被敲擊了一下,記憶中有什麽片段浮上心頭,卻又捕捉不住。隻剩下強烈的不詳預感,讓他久久不能寐。……驚懼之下,他想掩埋罪證。人麵鰻活不久了,他輕鬆地一道水刃就讓它死無葬身之地。他打翻了千百盞長明燈,砸碎了高聳的仙人像,徹底毀了長生殿的結界。可是他看著昏迷的濯厄,幾度咬牙,終是沒能下得去手。他其實並沒有多喜歡這個孩子。因為這個孩子長得像他,不像亡妻,甚至孩子的出生加劇了妻子的死亡。他無法將妻子的愛轉移到孩子身上,就隻能恨。可他那時想,如果這孩子在這時候死了,是不是會先他一步下去與亡妻團聚?那不公平。這個令人厭惡的孩子不該有那種好運。當他抱起那個孩子走出長生殿時,卻看見了幾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劍宗弟子,驚愕地目睹了他的罪行。那就算他們倒黴吧。長生殿坍塌,聖寶失竊,這一切都正好缺個罪魁禍首。……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審判那群毫無辯駁之力的人族罪人。本來是一場完全不公平的栽贓陷害,隻差一點,他就要把那幾個背黑鍋的倒黴弟子扔去喂魚了!可是有一個人站出來,壞他的好事,說劍宗弟子不是真正的罪人。他當場很想把那個人也丟去喂魚。然後,不知為何,一線天莫名出現禁製鬆動,巨大的海渦極有可能吞噬蓬萊宮。再然後,他與祭司穩固了結界。居然又是那個人族站出來,平息了魚群的怨氣。那一刹那,鮫王驚出一身冷汗。因為在場所有人都誤以為溫珩隻是明燭仙君的弟子,受了師尊真傳,習得當年青衣仙君三兩分仙姿。隻有他如兜頭一盆冷水澆透,看著那皎白劍氣,立刻想起來,當年的仙君名號玉珩而非明燭!玉珩仙君又來南海了!是來找他的嗎?是來收回萬生鏡的嗎?!他好害怕!天知道他那日看見熟悉的玉塵劍光時有多害怕,怕自己的陰謀敗露,怕自己的形象崩塌,怕仙君震怒降罰……更怕萬生鏡被仙人收回,從此再也不能與亡妻相見。……劈天蓋地的慌亂之下,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麽舉措。就有一個驚天好消息砸到了頭上仙君居然有道侶,二人還要在南海婚嫁成禮!仙君與他的道侶看起來的確十分恩愛,十分般配。他用衡量祭品的眼神打量過太多愛侶,那一刹那,他也同樣下意識地打量著仙君與那位玄衣道侶。那若是……仙君也被萬生鏡吞噬了靈魂,是不是就再也不會有人來查這件事了?更甚至於,萬生鏡再也無需有所畏懼,能夠不受牽製,永遠為他織就出年少時的美夢。他在心中暗暗盤算著。仙君身上靈氣好弱。無論是因為這百年間發生了什麽到導致如此,與他而言都是極大的便利。待仙君與道侶禮成,該用個什麽由頭試著騙他入鏡?還有,那位道侶看上去並不好惹。到時候動起手來,他有幾成勝算……短短三日,他盤算了好多。他甚至想好了,若這一切罪行都不幸敗露,他甘願接受所有懲罰,隻要能再入一次萬生鏡,再看一次珊瑚樹下含笑回眸的姑娘。可惜,他再也等不到那一天。……無數綺麗片段如走馬燈翻湧在空中,就這麽翻過了一百年的喜怒哀怨。可於現實不過短短一刹。當鮫王的魂靈四散剝離,籠罩著幾人的結界便無從維持,很快稀薄消散。於是萬眾矚目下,鮫王染血的身形一矮,自高台上跌落下去。“鮫王陛下!”“陛下!”眾人驚呼中,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傳來。“父王!!!”濯厄撥開人群,迅速衝了過來。“滾回去!滾回你的殿裏去,本王不是不讓你來嗎!”鮫王驟然暴躁起來,可他一動,口中汙血就更不受控製地噴出來。鮫人一族的守衛氣勢洶洶圍過來,可是旋即,濯厄被“鬱明燭”一把掐住脖子。他們都不敢輕舉妄動。“放開我……你放開我!”濯厄拚命掙紮著,那隻手卻如同鐵鑄,紋絲不動。“鬱明燭”咧了咧唇角,手指又用力幾分,滿意地看著濯厄一張臉通紅幾近窒息。“如何?還不願意說嗎,你的兒子,你的子民,加在一起,難道都比不上一麵破鏡子?”濯厄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嘶啞喊道: “父王,別,別聽他的!”鮫王盯著濯厄看了一陣,很難說那目光裏都有些什麽情緒。良久,鮫王雙手結印,凝氣成型。靈息在他手中凝出一麵寶鏡,描銀嵌玉,素如堆雪,在海水中如一輪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