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管未響


    我兒子是博士,兒媳也是,兩個博士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打電話來說,沒有我這個鄉下老頭就沒有今天的一切,我想著也在理,那天,就從鄉下來到城裏,為兒子賀喜。到了兒子家,在一個很大的房間裏和很多人一起吃飯,每個人說話都文縐縐的,唯獨我,粗聲粗氣,滿口山裏方言,可越是這樣,他們卻越是對我恭恭敬敬的,越要讓我“隨便說說”。說什麽?我不是街上算命的,嘮不出那麽多別人愛聽的嗑,要說,就說說我親身經曆的那件陳年往事吧……


    九二年我承包村裏的采石場,燒石灰,用今天的話說,當時我也是個小老板。可人這一輩子的吉凶禍福,誰也說不清、道不明,兩小時前,我還站在采石場上給四個工人每人發了一支香煙,可兩小時後呢?唉……


    當時正抽著煙,我笑著對他們說:“就這幾天了,大夥再辛苦辛苦,放假時我把紅包都包得大大的,保證你們人人滿意!”我走時,他們都還笑著,興許就在那根香煙還沒抽完的時候,石場上麵的斷裂麵轟然崩塌了……


    我趕到醫院,搶救室裏隻有兩個人,他們還活著,還有兩人根本就沒抬來醫院……死者家屬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要把殘缺不全的屍體抬到我家,我跪在村口,向全村人承諾:就算砸鍋賣鐵,我也要負起責任來!我把老婆、孩子送到親戚家,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賣了家裏的房子。接下來七天,我處理了家裏能處理的一切,又來到了親戚家。當時,除了采石場裏的三千支雷管,我兜裏就隻剩下五毛錢了,等兒子在床 上睡熟了,我把那五毛錢壓在他枕頭下,對老婆說:“我要出去幾天。”


    老婆陪我走到村外,那時快過年了,孩子們在街上零零落落地放著鞭炮,老婆什麽也不說,隻看著我,我沒有理由瞞她,我說:“采石場裏還有三千支雷管,在家裏隻能抵賬,賣不到分文,我拿到淮北去賣,賣了就回!”老婆抬起頭,眼睛直直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隻說了四個字:“來回幾天?”那時,我分明在她眼裏看到了絕望,那是比死還要冰冷的絕望—這讓我不由得恐懼起來,我想了好久才說:“五天,等我五天!”


    我用一床 破毛毯把雷管卷了,放進一個大的蛇皮袋,上麵亂七八糟地放了幾件衣服,拎著就起了身。當時鄰村有個遠房表哥正往淮北販破爛,他有輛機動三輪車,隔三岔五就往返一趟。我身無分文,更何況還帶著三千支雷管,無奈之下就隻有去找他。我說:“表哥,我在家裏呆不下去了,想跟你的車去淮北,出點苦力,多少掙些,好把這個年湊合過去!”


    我沒說實話,要是讓表哥知道蛇皮袋裏裝的是雷管,打死他都不會願意捎我的,買賣爆炸物,那是要判刑的!看著我一副狼狽樣,他沒多說,點了點頭。就這樣,我和一車廢品一同來到了淮北。


    到了淮北,我在一個滿是小石灰窯的山上找到了買主,當時雷管的價格在山東是每支兩毛二,在淮北四毛三,拿著賣雷管的這一千多元錢,我眼淚都淌出來了,而且竟突然有了再賺一把的想法。正當我信心滿滿地將要離開時,忽然看見山坡上下來了一個人,這人五十多歲模樣,禿頂,衣服上滿是石屑和白灰,他走到我麵前,說:“老鄉,是你帶來的雷管嗎?”


    我朝他看了看,警覺地搖了搖頭。


    “老鄉,別想那麽多了,你看警察有我這樣的嗎?”他大大咧咧地笑著,攤開了纏滿膠布的手—幹采石活的人裂口多,這瞞不了我的眼,我的心一下就放鬆了。


    那人笑著,和氣地說:“你看,從這到那邊,這幾口窯都是我的,在這山上誰也沒有我的窯多,我們這裏雷管價高,主要是管得太嚴,再說沒熟人介紹我能找到你嗎?”他見我很小心地往四周看著,就小聲對我說:“走,別在這裏,跟我到辦公室去。”


    來到了他那所謂的辦公室—其實,這和所有小石灰窯的辦公室幾乎一樣,隻有一張滿是灰塵的桌子,兩把椅子,一張沒有任何鋪蓋的小床 。那會兒,我的心已經放寬了,我坐在桌子這邊,他坐另一邊,接著他就報出了一個完全讓我可以接受的價格,還說:以後有貨直接給他,絕對安全!


    我想了會兒,終於點了頭,說:“好吧。”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接著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小包來,說:“先付你些定金吧。”說著,他拉開拉鏈,開始從包裏往外掏東西,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把一樣東西重重地拍在桌上—一把手槍!接著,他又把一個證件 舉到了我麵前—警察!


    當時,我的腦子“轟”地一下就懵了,可再懵,我也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麽事:警察早在這裏“臥底”了,我剛才賣掉的三千支雷管,也早落到了警察的手裏,成了我“買賣爆炸物”的證據!我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感覺那個警察在我身邊來回地走,大聲地說著話—那是他在打電話。那一刻,我想起了老婆絕望的眼神,想起了熟睡中的兒子……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流著淚把所有的錢往外掏,掏完了一個口袋又掏另一個,全放在桌上。


    過了一會兒,外麵開來一輛警車,開車的是個年輕警察,年輕警察要給我戴手銬時,那個老警察搖搖手,阻止了。我上了警車,坐到車後麵還是不斷地流淚。不知過了多久,顛簸的山路走完了,路好走了,車子行駛時也平穩了,那老警察就開始說話了:“說說吧,別老是哭!”


    我就原原本本地說了起來,從石場塌方、砸死了兩個雇工那一刻說起,說完了,車子裏很靜,隻有那個老警察在不停地抽煙,又過了一會兒,開車的年輕警察說了一句:“假如都是真的,這家夥也真夠倒黴的!”他說這話,像是自言自語,老警察聽了沒吭聲。其實,從老警察亮明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就斷了任何僥幸的想法……


    車子進了市區,速度慢了下來,那年輕警察又說了一句:“隊長,你說這家夥進了監獄,他老婆孩子……”老警察沒應聲。終於,看到公安局的大門了,那年輕警察便不再說話,車剛進公安局,那老警察突然喊了一聲:“停!”車子戛然而止。


    老警察吸完最後一口煙,把煙頭扔出車外,突然,他從前座回過頭來,直直地盯著我,一動不動足足有五分鍾!然後,他回過頭去,說了一句“開出去”,年輕警察沒說什麽,車子快速啟動,開出大門,離開了公安局。


    車子開了好長一段路,停在郊外的一條大路邊,接著,從前座扔過來一個包,包裏是賣雷管的錢—那是老警察扔過來的,他開口說話了,聲音沉沉的:“下去吧……”那一刻,他的情緒好像突然變得很低落,沒再往下說,隔了好一會兒,他又轉過身來,拿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頭,聲音低低的,但一字一句,一句一頓:“今天我放你一條路,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雷管未響,懂嗎?沒有造成後果,響了就不會是這麽回事了!可是,小子你要永遠給我記住嘍,監獄裏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你要覺著妻兒老小能離開你,盡可以再到這裏來,監獄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著!”說完,他就把我推下了車,對年輕警察說:“開車!”


    車開了,留下我呆呆地站著……


    我回到家時已是第六天,老婆正抱著兒子坐在水塘邊,她說,如果那天太陽落山前我還沒回來,她就抱著兒子一起跳進那水塘……


    後來,我特地去淮北跑了一趟,想感謝那個老警察,到了那裏才聽說,老警察因為私自放了我,受了一次很重的處分,其實他放我的時候,離退休隻有三天了……


    講這些,我哩嗦地用了很長時間,沒有任何人打斷我,隻有兒子眼裏濕濕地看著我。末了,兒子舉起杯,說了一句文縐縐的話:“人這一輩子,苦難多多,雷管就多多,我要感謝所有讓雷管未響的人,包括那個警察,因為我爸從那以後再也沒有碰過雷管,自然,雷管也從沒有響過……”兒子很有才,他的話贏得了滿堂掌聲!


    從城裏回來,生活一切照常。過了幾天,兒子打電話來,我問:“那天,他們沒說我啥吧?”兒子沉默了一會兒,答道:“他們說爹口才很好……”


    我微笑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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