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天香醬菜</strong></p>


    天香醬菜是一種華北地區有名的醬鹹菜,主要原料是北方的白蘿卜,也叫大蘿卜,或者叫象牙蘿卜,為二年生草本植物,字麵上稱作:菜菔。


    白蘿卜是北方老百姓的家常菜。每到秋天收獲後,白菜熬蘿卜便是北方老百姓餐桌上的主要菜肴。“冬吃蘿卜”是北方老百姓家喻戶曉的一句話,也是一句北方流傳甚廣的營養口號。而蘿卜主要的用途是醃製鹹菜。待秋天收獲後,老百姓便將它切成大的段狀或者塊狀,再用清水洗淨,撒上粗鹽,裝入缸內,蒙上蓋子,置放在院中的角落裏。半個月內,每天倒一次缸,再一個月後,便可取出食用。


    話說清朝光緒初年,保定西大街上有一處店鋪,專項經營木器家具。老板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易縣人氏,姓周名春兒。周春兒祖上幾代專營木器家具,她做此行當算是祖傳了。可是一個女子做店鋪老板,總是有些不妥,按自古以來各行各業的傳業規矩,都是傳男不傳女,傳到周春兒父親周大倉這一代,竟是無子。周大倉脾氣倔強,因與族人鬧意氣,不曾打算過繼某一個族人的男孩子進家,也不曾想過把周春兒嫁出去,末了,他讓周春兒招了一個倒插門的女婿楊鳳鳴。第二年,周春兒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楊天香。楊天香生下第三年,周大倉中風死了。族人竟是容不下楊鳳鳴和周春兒,周春兒的木器廠便在當地開不下去了。周春兒和楊鳳鳴輾轉來到保定,在保定城裏開了店鋪,取名“楊周木器”,生意雖然不算火爆,卻也馬馬虎虎過得下去。


    轉眼幾年過去,“楊周木器”的生意雖然還在湯湯水水地做著,可是經營的危機卻是出現了。之前,保定西大街隻有三家木器家具店,現在卻有了十幾家。聽說還有人要開。周春兒和楊鳳鳴細細商量,想把生意做到南方去。楊鳳鳴一時拿不定主意,周春兒也不好勉強他。而這個時候,“楊周木器”店裏來了一位新夥計,名叫趙廣林。這個趙廣林後來竟改變了“楊周木器”店的命運。


    趙廣林是周春兒偶然撿來的。


    那一次,周春兒從山東送貨回來,正值年關將至,大雪飄飄,道路難行,周春兒坐著馬車泥泥淖淖地往保定城趕路,途經高陽縣城時,遇到了凍倒在路旁的趙廣林。周春兒忙讓車夫把趙廣林抱到車上,拉回保定,帶進了店中。幾碗薑湯水灌下去,趙廣林才漸漸醒過來。趙廣林自話自說是河間府人氏,祖上以賣鹹菜為生。在保定賣完了鹹菜往回趕路,卻被強人劫了。若不是遇到周老板,便是要凍斃在冰天雪地了。說罷,便要掙下床來,給周春兒磕頭。被周春兒攔了。


    周春兒見趙廣林言語樸實,心中便有了憐憫之意,便讓趙廣林在店裏養息兩天。第三天,周春兒給了趙廣林幾文碎銀,便讓趙廣林回家過年。趙廣林卻央告周春兒,自己父母雙亡,家中已經無有親戚,如果周春兒店鋪中缺幫手,他可在店中做些雜役。趙廣林一雙淚眼相向,周春兒一時竟想不出拒絕的話兒來了。


    周春兒想了一下,覺得趙廣林言談話語之間,透著老實厚道,大概也是一個木訥之人,留在店中,做些雜七雜八的事物,也並無不可,便答應了。楊鳳鳴嘴上沒有講什麽,心中卻有些不快,他覺得周春兒多事。但店中的大事小情,都是周春兒當家作主,楊鳳鳴也就不好多講反對的話。而且此時的楊鳳鳴已經有了外心,他在保定的柳家巷裏尋了一個妓女名叫秀秀,兩個人愛得如膠似漆,恨不得天天化在一處。他常常推說和生意上的朋友們吃酒,便住在了秀秀那裏了。此事,街中人已經傳開,隻是瞞著周春兒一個。


    這一年,周春兒要去溫州采購一些木料。臨行前,趙廣林將一小鞭醃菜也裝在了車上。周春兒問及,趙廣林說是他醃製的一些蘿卜,帶上作途中打尖用。周春兒並沒有在意,她也絕沒有想到,這一罐鹹菜會改變她以後的命運。


    到了溫州,周春兒便匆匆地去了木材市場,走了一遭,才知道這年木材漲價的幅度,竟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幾單預想的生意一律談不下來。她怏怏不樂地悶坐在客棧裏漫無邊際地胡亂尋思著,卻沒有一點辦法。她正在呆滯,木材老板劉或奇竟找上門來了。劉或奇是周春兒的老主顧了,二人便是有了一番商量。討價還價,爭爭奪奪,也竟是沒有一個結果。二人漸談漸晚,天色不覺悄悄暗了下來,周春兒便讓趙廣林去街上沽了兩壺老酒和買了一些下酒菜,與劉或奇對飲進餐。剛剛飲罷了一壺酒,幾碟下酒菜已經吃光了,還剩下一壺酒晾在了桌上。周春兒再讓一旁伺服的趙廣林出門尋下酒菜,趙廣林出去了好一刻,空空著兩手回來,告知街中的餐食店已經打烊了。劉或奇剛剛要說作罷,趙廣林卻取出帶來的那罐鹹菜,罐子嘭地一聲啟開,劉或奇鼻子一嗅,不覺驚得呆了,舌頭似凍住了,說不出話來了。周春兒自然也嗅到了,她也十分奇怪,弄不清楚這一罐鹹菜如何竟溢出滿屋子的芳香。


    劉或奇回過神來,驚疑地笑道:“周老板,您這是從何處弄來的美食啊?不曾入口,劉某已經是饞涎欲滴了喲。”


    周春兒擺手道:“劉老板說笑了,這是家人醃製的佐餐的小菜罷了。見笑了,見笑了。”


    劉或奇伸箸夾一口嚐了,不禁叫絕道:“周老板,真是美食啊。”


    周春兒也嚐了一口,頓時感覺味道上佳。她笑著問趙廣林:“廣林啊,味道果然不錯。這是什麽菜?是蘿卜嗎?你是怎麽泡製的?”


    趙廣林垂手一旁侍立,微微笑了,“周老板果然猜對了,就是蘿卜。”


    周春兒起疑道:“蘿卜也有這種味道?你怎麽醃製的,說來聽聽。”


    趙廣林笑道:“也實在沒有什麽神奇之處。去年秋天,我收購了一些便宜的大蘿卜,便醬醃了幾罐兒,留在店裏我們自己用的。就是北方醬鹹菜的做法。”


    劉或奇哦了一聲,他若有所思,猛然間眼睛一亮,一拍桌子,對周春兒道:“周老板啊,天大的商機就在眼前,您便是有生財之道了喲!”


    周春兒怔了怔,笑道:“劉老板一定是吃得醉了,我會有什麽商機呢?”


    劉或奇笑道:“您何不轉行做這醃菜的生意呢?”


    周春兒的心裏也動了一下,她臉上卻是不在意的樣子,笑道:“劉老板又說笑了,這路尋常人家佐餐的鹹菜,如何上得台麵?”


    劉或奇長歎一聲,“不好再瞞周老板,這幾年劉某的木材生意慘淡經營,一味苦撐下去,怕是隻有賠本到底了。剛剛吃過這位趙師傅的醬醃蘿卜,味道鮮美之餘,直讓我突發奇想,這確乎是一個商機啊。恕我放膽直言,此類醃菜,若能夠大批生產,我便可在江浙一帶包銷,不出一年,便可打開市場,屆時財源必定滾滾,茂盛當然可見。周老板何樂而不為呢?”說到這裏,劉或奇一雙眼睛亮亮晶晶地盯住了周春兒。


    周春兒爽然笑道:“如似劉老板說得這般熱鬧,真的倒不妨一試。如花似錦的念頭不敢妄想,真若是柳暗花明了,那便是我等的造化了。”她回頭對趙廣林笑道:“廣林啊,如此便是依仗你出一番力氣了。”


    趙廣林微笑:“周老板,這個的確不難。”


    劉或奇擺手笑道:“周老板還是沒有回答劉某的話,周老板生產這路醃菜,自然是好事,隻是不知批量如何?”


    周春兒一時語塞,目光盯向了趙廣林。


    趙廣林笑道,“劉老板,生意上的千件萬件趙某實在不懂,而惟有這一件劉老板確勿要擔心,北方蘿卜野草一般,遍地都是,隻要您吃得下,我們便是包下了。”


    於是,劉或奇與周春兒,加上趙廣林,三人就在客棧裏商量具體操作事項。


    第二天,周春兒放棄了所有預想的生意,急匆匆和趙廣林打道回保定。路上,周春兒還是放心不下,她細心地過問了趙廣林此菜的醃製方法。趙廣林條條款款地仔細說了。


    一路再無他話,就匆匆地回到了保定。不承想,店鋪裏卻出了一件大事情,楊鳳鳴不愛家私愛美人,竟席卷了家中的細軟與那個相好的妓女秀秀私奔去了。店裏的夥計也就相繼散去了,隻留下了嚎澀了嗓子的楊天香枯坐在店裏,兩隻眼睛紅腫著,木木地直盼著周春兒回來呢。周春兒見到這副景象,如五雷轟頂,險一些暈厥過去。


    麵對現實永遠是當事人的惟一出路。周春兒隻痛苦悲戚了兩日,便把楊鳳鳴拋在了一旁。她要趙廣林快些去選廠址,她四處籌集開業的資金。


    僅僅用了五天,周春兒便四處告貸,籌集了許多銀兩,仍嫌無多,她咬牙廉價盤出了木器店的鋪麵。趙廣林在保定西郊選定了三十畝地,周春兒也相中了。討價還價一番,當下買進,並沿街張貼了文告,雇傭了幾個夥計,蓋下了十幾間坯房,圈了個院子。大門口掛上了一塊新匾:周氏醬園。


    一晃兒,涼風習習,秋天就到了。趙廣林帶人到鄉下收購了十幾萬斤蘿卜,流水一般運到了周氏醬園,又買了幾百斤粗鹽、百餘斤花椒大料。又從鄉下雇傭了幾十個精壯勞力,引進了城西一畝泉的水,每日裏將蘿卜洗淨,再將蘿卜切成片狀。然後,趙廣林指揮著夥計們將醬幹兒與切成片狀的蘿卜打糟在一起,再用粗鹽、大料、花椒攪拌均勻,裝入缸內。


    如此又過了一個月,冬風漸漸強硬的時候,趙廣林讓夥計們啟開了缸口,倒缸。周春兒迫不及待地奔跑到倒過的第一口缸前,忙不迭地伸出手取了幾塊醃菜,也不及去衝洗,便放在了嘴裏,咀嚼之後,她仰起頭來,大叫了一聲,木怔怔地站了那裏,一串淚水就迎風淌了下來。她張著口,似乎想喊些什麽,卻並無一字喊出來。


    趙廣林不知就裏,他慌慌地趕過來問道:“周老板,您怎麽了?”


    周春兒終於高喊了一聲:“廣林啊,正是那一個味道啊。”喊罷,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在周氏醬園的院子裏飛響著,夥計們一個個聽得呆若木雞。


    這天夜裏,周春兒將趙廣林喊進自己的屋子裏。周春兒已經親自燒好了一桌菜,桌上有一壺老酒。周春兒給趙廣林斟上一杯,恭恭敬敬地捧給了趙廣林,趙廣林驚慌地站起,連椅子都帶翻了,他口吃起來,“周老……板,您這……是何意啊?”


    周春兒長歎一聲,“廣林啊,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手藝,這醬菜的生意算是做得活了。這周氏醬園算是指定發達了啊。”說著,就哭得轟轟作響了。


    趙廣林見狀,也動了情緒,他眼睛裏就有了淚花兒,“周老板啊,您如何這麽說話,當年若不是您出手相救,趙某人早已經凍餓斃命,做了郊外的野鬼。這大恩我今世不能再報……”說到這裏,趙廣林心中酸楚,便是泣不成聲了。


    周春兒擦了擦眼淚,笑道:“廣林啊,今日是喜事,過去的事情不提,不提。咱們飲酒,飲酒啊。”


    吃過了幾杯酒,周春兒笑道:“廣林啊,這醬蘿卜已經成了,總得起個名字吧。”


    趙廣林笑道:“我也想過,不如就以小姐的名字,叫做天香醬菜吧。”


    冬天將盡的時候,周春兒便雇了百餘輛馬車,周氏醬園裏的十幾萬斤天香醬菜就源源不斷地運到了浙江,交付與劉或奇。不出劉或奇所料,天香醬菜極為暢銷,周春兒一下子賺了不少,劉或奇自然也大大地賺了一筆。第二年的秋天,劉或奇親自來保定結賬,並預定第二年的貨。周春兒當然要盡地主之誼,就在保定望湖樓酒店給劉或奇接風洗塵。席間,劉或奇一勁兒地給趙廣林敬酒,他一臉感慨地讚歎道:“天香醬菜成功問世,趙老板應該是首功啊。”


    趙廣林似乎喝醉了,隻是傻呆呆地笑。


    回到店裏,劉或奇就與趙廣林同屋躺下了。他或許飲得多了,半夜坐起來喝茶,便也喊起趙廣林一並喝茶。一壺茶下肚,二人竟是沒有了睡意,說說笑笑地閑聊起來。劉或奇笑道:“趙老板啊,您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您若獨立門戶,豈不是發了大財?您沒有想過自己開店鋪嗎?”


    趙廣林連連擺手笑道:“不行,不行。劉老板,我這個人天生愚笨,如何開得了店鋪。劉老板玩笑了。”


    劉或奇笑道:“有句話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趙廣林爽然笑道:“劉老板,我二人交往幾年了,承蒙您看得起我,廣林心裏格外敬重您的。有何當問不當問的,您直言便是。”


    劉或奇笑了笑,放低了聲音,“這天香醬菜如何泡製?有無秘方?趙老板能否指點一二?”說罷,便把目光慎慎地盯緊了趙廣林。


    趙廣林呷了口茶,嘻嘻笑道:“劉老板啊,從無什麽秘方,其實簡單得很。您且聽我講來。”就把醬菜的製作方法仔仔細細地講給了劉或奇。


    劉或奇聽得仔細,用狠了心思,暗暗地在心下記死了。


    這一年,劉或奇竟是沒有再購進周家醬園的天香醬菜。有南方過來的人講起,說劉或奇已經自己建了一個醬園,並派出許多采購,到北方大批量收購蘿卜了。


    沒了劉或奇這一個客戶,周氏醬園的生意卻仍然做得很好,南方北方的許多客戶慕名紛至遝來。天香醬菜這一年全部脫銷。周氏醬園又購置了五十畝地,擴展了醬園的麵積。


    第二年,劉或奇土灰著一張臉來了保定,踏進了周氏醬園的大門,就大哭著給周春兒跪下了,慌得周春兒連忙攙起了劉或奇。趙廣林也忙著去攙,卻被劉或奇惱怒地推開了。


    劉或奇哭道:“周老板啊,人算天算,這溫州地麵,是醬不出您這天香醬菜的喲。”他的目光有些怨毒地盯著趙廣林。


    趙廣林尷尬地站在一旁,兩隻手不知所措幹幹地搓著,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周春兒怔了一下,就嗬嗬地笑了,勸解道:“劉老板啊,舊事莫要再提起了,你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啊。”


    劉或奇就在周氏醬園住了兩天,付下定金,預購了周氏醬園的三萬斤天香醬菜。臨行前,劉或奇單獨跟周春兒講了幾句。


    劉或奇苦笑道:“周老板,您是一個老實人。劉某也真不應該瞞您。前年來保定,劉某的確一時鬼迷心竅,從趙老板那裏討要過方子,可趙老板外表忠厚,不料想他竟給了我一個假方子。我信以為真,便仗著膽子另起爐灶了,結果怎樣?我照此方醃製的蘿卜、黃瓜、蒜頭,都無一例外地不是滋味。我幾近賠了一個傾家蕩產啊。周老板啊,劉某私下討要方子固然不對,他趙老板可以拒絕劉某,卻不應該用假方子對付我啊。此人外表寬厚與內心機巧大相徑庭啊。周老板要多加提防才是啊。”


    周春兒哦了一聲,便頻頻點頭,“謝謝劉老板的提醒。”


    送走了劉或奇,周春兒便把趙廣林喊到自己的屋子裏。屋子裏已經擺好了一桌酒菜,趙廣林笑道:“周老板,如何這樣?有什麽喜事不成?”


    周春兒淡淡一笑,“廣林啊,我們先飲罷了這杯中酒,再論及其他。”


    三杯酒過去,周春兒正色道:“廣林啊,生意之道,自古都講一個誠字,這天香醬菜的秘方,你若不告訴劉老板,這是天理本分。若告訴他,便是要實話實說。你如何竟告訴他一個假方子呢?讓他蝕了大本錢,險些破產。檢討這件事情,其間你總有些不仁不義的地方吧。”說到這裏,周春兒的臉上就有了冷意。


    趙廣林怔了,雙手一攤,“周老板,此話從何講起呢?”


    周春兒便將劉或奇的話講了。


    趙廣林聽罷,連連搖頭,長歎一聲,“周老板啊,您確是誤會我了。廣林並非奸詐之人,商道之中,我絕非行家裏手。我告訴劉老板的確是真方子,隻是他忘記了一個道理。”</p>


    周春兒疑問:“什麽道理?”


    趙廣林悠然一歎,“周老板啊,您還要廣林如何明言?說穿了機關,就是一個南橘北枳的道理,婦孺皆知嘛。如果劉老板認真思想一下,其實就是一方水土,一方菜蔬啊。除卻保定城郊這一畝泉的水,別處的水是醬醃不出這種味道的鹹菜來的。河間府雖是醬菜的發祥之古地,地界也與保定接壤,隻因水質及不上保定,那醬菜的味道,也就差之遠矣。水土二字,千古不易,豈是人力可以為之?他劉老板精明透頂,也是商道中的高人了,他如何就參不透這一層淺薄的意思呢。真是讓人感慨萬千啊。”


    周春兒驚訝地“啊”了一聲。恍然大悟之下,便是呆了。


    又是兩年過去了,楊天香已經長大了,周春兒的買賣就做得更大了。這時候,店裏就不斷有人給趙廣林說親。說過三個五個,趙廣林都沒有去相親。賬房先生老張有些替趙廣林著急,就把這事情告訴了周春兒。周春兒聽說了,怔了怔,就笑著點頭說:“我知道了。我問問廣林,他到底是個什麽主意嘛。”


    那天傍晚,周春兒讓夥計把趙廣林喊到她這裏來。周春兒沏了一壺茶,坐在院子裏候著。正值春夏之交,夜風習習,拂人心脾。四野蟲鳴一片,叫得周春兒心下一時有些迷亂。


    不一刻的工夫,趙廣林來了,躬身問周老板何事,周春兒讓他坐下,二人喝著茶,說了幾句閑話,周春兒便問及趙廣林的親事。


    趙廣林一時紅了臉,張張嘴,卻無以作答,握著茶杯,搖頭笑笑,垂下了眼簾。


    周春兒呷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廣林啊,你孤身一人日久,現在也是中年了,找一個點燈說話兒的人,也是應該的了。你如何不去相親呢?”


    趙廣林抬起目光,尷尬地笑笑,卻仍舊不說話。


    周春兒伸眉一笑,“莫非廣林有意中人了?那是周春兒多嘴了。”


    趙廣林苦笑一聲,“周老板要給我提哪門親事兒啊?我確是看中了一個,卻不知道人家是否有意啊。”說著,便仰起頭,眯了目光覷著天空,重重心思的樣子。


    周春兒笑道:“廣林,你想什麽呢?”


    趙廣林回過神來,就歎道:“周老板,我聽說書先生講過幾句話,旁的忘記了,隻記得‘雲卷雲舒,去留無意’。是這個意思罷了。您說呢?”說著,便拿眼睛看著周春兒。


    周春兒怔了一下,似乎聽懂了趙廣林話中的意思,臉就微微有些紅了,笑道:“廣林啊,聽你的話,含著機關似的,我愚鈍些,還是聽不大清楚。其實也就是一張窗戶紙的事情,今日我不妨直言講了,我們相處得久了,在一口鍋裏吃了多年的飯菜,有什麽話你就說嘛。”說到這裏,周春兒低了下頭,緩了緩口氣,軟軟地說道:“我是看中了你的,你若看中了,我們就把這事情辦了。”


    趙廣林驚了一下,“周老板,您……”


    周春兒皺眉道:“或許你看不中我,我年長你幾歲,且又是一個……”說著,就牽動了心事,眼睛就溫溫地濕了。


    趙廣林忙道:“周老板,我不是那個意思,若是廣林沒有誤會您的意思,那麽……我隻是想說……趙廣林何德何能,能讓周老板……”


    周春兒仍舊低著頭,苦笑一聲,“廣林啊,你莫要再轉彎子了。你心裏是什麽意思,還請你照直說來。若是你不同意,也好讓我收了這份心思,免得經常夜裏睡得也不踏實,總是讓我心猿意馬,也是一番難過至極的光景。”


    趙廣林笑了,臉紅紅地說:“周老板,廣林早已經心向往之了。”


    周春兒歡喜地抬頭看著趙廣林,“你果然是有心有意的?”


    趙廣林點點頭,一臉鄭重的顏色,“正是。”


    周春兒目光一顫,轉過臉去,放聲大哭起來。


    趙廣林嚇得慌了,“周老板,您別這樣。廣林不會講話,惹您生氣了。”


    周春兒收了眼淚,擺擺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直覺得這些年委屈極了,心裏總似堵了塊舊棉絮,撕扯不清楚,沒有一個舒展的日子。今天高興,就是想哭一哭。再有,你就不要喊我周老板了,你既然都已經答應了剛剛說過的事情,從今往後,你就喊我春兒吧。”


    趙廣林的臉立時熱熱的了,吭哧了一下,便低聲喊了一聲:“春兒。”


    周春兒與趙廣林就定下了辦喜事的日子,給城裏的商家好友送去了請柬,周氏醬園裏就開始張燈結彩了。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就在辦喜事的頭一天傍晚,卻出了枝節。那天周春兒已經親手做了一桌子菜,就讓楊天香去請趙廣林過來。楊天香就去請趙廣林。趙廣林穿著一身新衣,隨楊天香剛剛走到院子裏,就聽到醬園門口一片吵嚷聲。趙廣林驚疑道:“出什麽事情了?”就撇下楊天香匆匆趕過去了。


    一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漢子站在醬園的門口,要往裏闖,看門的兩個夥計已經攔住了這漢子。這漢子大喊大叫著周春兒的名字,惹得一些夥計們也圍在了門前。趙廣林分開眾人,走到這漢子麵前,不覺怔住了,他口吃地問道:“您是……楊老板嗎……”


    那漢子抬頭看著趙廣林,點點頭,哭道:“廣林啊,你還認得我啊。我就是楊鳳鳴啊。”哭著,就歪倒在了門前。


    楊天香也趕來了,她驚叫了一聲,先自跑上前去,扶起了楊鳳鳴。


    人們後來才知道,那個妓女秀秀隨楊鳳鳴跑到了口外,歡歡喜喜地安了家。兩個人也真是親親熱熱地過了幾年小日子。可是到後來,日子越來越艱難了,二人卷走的那些錢財,也漸漸坐吃空了。貧賤夫妻難做,秀秀便不耐煩了楊鳳鳴,便到街中當野雞,一來二去,又攀附了一個有錢的主兒,就把楊鳳鳴閃了,而且還偷偷地把房子賣了。人財皆空的楊鳳鳴就無處可去,百思無計,便一路討飯,輾轉又回到了保定。


    楊鳳鳴狼狽不堪的樣子,楊天香看得心酸,畢竟是親生的父親,那幾年來攢下的怨恨,早就在楊鳳鳴的哭聲中拋到一旁去了,她扶著楊鳳鳴就放聲哭了。這一哭,就驚動了醬園裏所有的人。周春兒也跑了出來。她分開眾人走過去,立刻愣住了,怔怔地看著楊鳳鳴。


    楊鳳鳴也看到了周春兒,他哭喊著:“春兒啊。”就跪倒在周春兒的腳下了。周春兒懵懵地站在那裏,臉色蒼白,一言不發。


    趙廣林輕輕地歎了口氣,便轉身進屋了。周春兒怔了一下,便跟著進屋,誰知趙廣林卻將門閂了。周春兒在門前落淚道:“廣林啊,這可如何是好呢?你要拿個主意嘛。”


    趙廣林在屋中澀澀地應道:“周老板,這事兒讓我再想想。”


    第二天一早起來,周春兒紅腫著眼睛去看趙廣林,她身後跟著楊天香。昨天夜裏,她已經跟楊鳳鳴商量定了,周氏醬園可以養活楊鳳鳴終身,但周春兒不再與他做夫妻了。周春兒一早起來,是要告訴趙廣林這件事的。今天的喜事照辦。


    趙廣林的屋子裏卻空了。那一身新郎官的衣服,也整整齊齊地疊了,端放在了炕上。周春兒心中倏地一緊,忙著跑出門去問夥計。一個夥計拿出一封信交給了周春兒,說道:“趙老板一大早就走了。他留了封信給周老板。”


    周春兒慌慌地接過信,拆看了。白紙黑字寫著:


    <font face=楷體_gb2312><font face=楷體_gb2312>周老板:


    楊老板回來了,我便不好在您這裏做下去了。楊老板經過如此一場劫難,他必定會痛改前非。周氏醬園的生意會越做越好的。我的身份一直沒有告訴您,原是準備在結婚的那天再告訴您的,現在就講給您吧。我自幼隨父親進宮學廚,十三歲做宮中的醬菜師傅。後來因為得罪了一位王爺,我便跑了出來。那年被人追殺,四處躲藏,凍餓在荒野,幸虧您搭救了我。這是廣林沒齒不忘的事情啊。與您相識一場,就此分手,天地茫然,廣林心中也大有不忍啊。


    是人為?是天定?廣林怎敢妄說。


    趙廣林匆匆</font>


    </font>周春兒看罷了信,驚得呆住了。她失聲喊了一句:“廣林啊,你這是……”淚就急急地流了下來,楊天香火冒冒地問看門的夥計:“趙老板何時走的?你們如何不通報我娘一聲呢?”


    夥計慌慌地答道:“趙老板天蒙蒙亮的時候走的。我們也不知道周老板尋他的。”


    周春兒醒過來,擦了擦眼淚,喊道:“快牽一輛車過來。”


    夥計匆匆地牽過來一輛馬車。


    周春兒和楊天香坐上車去,夥計猛地揚鞭,兩聲脆脆的鞭響,車便躥出了大門。


    車沿著官道一路風風火火地追下去了。一直追到晌午時分,已經馳過了河間地界,仍不見趙廣林的蹤影。周春兒讓趕車的夥計停下,怔怔地望著前邊的道路發呆。


    四野的風兒呼呼地刮過,道路茫然不知所終。


    楊天香哀哀地問:“娘,他還會回來嗎?”


    周春兒淒然一笑,反問道:“你說呢?”


    兩年後,楊鳳鳴病倒在床上,周春兒請過幾個郎中,湯藥丸藥吃下去不少,也不見好轉。挨了三個月,楊鳳鳴便死去了。再五年後的一天,周春兒吃罷夜飯,皺眉說頭疼得要緊,便早早上床歇了。第二日晌午時仍舊不起。楊天香去喊她,她也不動。楊天香上前去摸,周春兒的身子早已經冷了。


    楊天香成了周氏醬園的老板。


    趙廣林卻像一陣風,從周氏醬園刮走了,再無下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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