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王之爭


    明朝初年有個藩王,聰明絕頂卻凶殘無道,地方官拿他也沒辦法。他還有個癖好,酷愛玉器,不僅四處搜集佳品,還養了不少玉工,自己采辦美玉雕製。</p>


    有一年,藩王收了一大塊名貴山料,府中的玉工沒人敢下手,有人便說吳門玉工冠絕天下,還是去蘇州請名工來治吧!藩王覺得有理,便責令蘇州府舉薦最好的玉工。</p>


    當時,蘇州排名第一的玉工叫陸子岡,排第二的叫王小溪。這兩人技藝高,心氣也高。相比之下,陸子岡脾氣更大,還有個怪癖,不管主家願不願意,凡是他治的玉器一定要落個名款。王小溪則生具異相,右手有六指。一般人的第六指多是枝指,可他的六指卻極其靈活,正因如此,王小溪的雕工以繁複精工著稱。</p>


    陸、王二人向來誰也不服誰,平時就爭鬥不休,一聽藩王要招吳門第一玉工,誰若中選,便坐實了第一的寶座,自然都要去。這兩人爭得不可開交,蘇州知府一時不好定奪,這時王小溪說:“既然相持不下,那就幹脆比一場,我們兩人各用一天時間雕一件小器,請大家公論誰的技藝更好。若陸子岡贏了,我願把錕刀輸給他;若我贏了,那陸子岡今世不可再與我爭勝。”</p>


    原來,王小溪雖然自知技藝較陸子岡稍遜一籌,但他有一件雕玉寶器,就是錕刀。說起這把刀的來由,可是幾年前的事了。</p>


    還記得那日,王小溪去鄉間踏青,突然聽得一聲脆響,田裏耕作的一個老農叨叨說:“真倒黴,這破鐵片把我的犁頭都劃斷了。”</p>


    王小溪一聽那聲音就很吃驚,因為犁都用上好的精鋼打成,而且很厚,能劃斷犁頭的鐵片定是個寶貝,就要了過來。</p>


    鐵片黑黝黝的,一點都不起眼,但他用磚瓦試了試,一削上去就如同切腐泥一般。隻是這麽一塊鐵片實在不好用,王小溪就找鐵匠,想將這鐵片改鑄成刻刀。沒想到,鐵匠點上爐燒了半天,鐵片連紅都不紅,於是隻得放棄。</p>


    這一天,突然來了個道士,說自己有辦法,條件是要四百兩紋銀。這個價非常嚇人,但王小溪見道士胸有成竹,便咬咬牙答應下來。</p>


    道士要王小溪準備幾把篦子,每天去街上找那些蓬頭垢麵、頭發很長的女丐,給幾個小錢後,用篦子將那些女丐的發垢篦下來。過了幾天,收了足足一盆發垢,道士這才生起了火,然後將那鐵片塗上發垢,放到爐中去燒。爐火連燒了三天三夜,鐵片上發垢燒光了就再塗,等一盆發垢塗光,鐵片也已被燒得通紅,道士再用油錘擊打,果然成功改造成一柄刻刀。</p>


    王小溪欣喜不已,付了錢,問道士這鐵片到底是什麽,道士說:“這是古錕劍的劍頭。因為錕劍水火不侵,所以燒不紅,唯獨人發上的油能將熱力透入。”道士說完,便飄然而去。而王小溪得了這把錕切玉刀,技藝更是精進不少。</p>


    陸子岡也見識過這把錕刀,聽王小溪開出這條件,他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來。王小溪見他答應,大為得意,自覺勝券在握。</p>


    原來陸子岡的技藝雖然較王小溪略勝一籌,但玉器最後的拋光要以金剛砂細細打磨,極費時間,一天工夫肯定不能到位。王小溪因為有錕切玉刀,省去了打磨的工夫,所以一天之內肯定能雕出比陸子岡更精致的玉器來,他正是算定了這一點,才敢與陸子岡比試。 </p>


    一比高下</p>


    一天過後,王小溪與陸子岡各自帶了一個木盒前來。</p>


    王小溪先將盒子呈上來。知府打開一看,裏麵放著一枝雜色玉蝴蝶釵。玉一向貴純色,如果顏色雜,價錢也就不高了。隻是王小溪構思很巧,將雜色部分雕成了一隻蝴蝶,如此一來,釵體看去仍是潔白如羊脂,而蝴蝶則五色斑斕。更奇妙的是,釵是用一整塊玉雕成的,但釵頭蝴蝶竟能微微顫動。</p>


    原來,王小溪本就精於透雕,再用錕切玉刀將蝴蝶翅膀精雕細鏤,以至於原本一塊堅硬的玉石,雕成後竟能隨風顫動。</p>


    知府見王小溪技高至此,正暗暗吃驚,陸子岡把自己的盒子呈了上來。知府打開一看,隻見裏麵是個青玉雕成的蟹形酒座。看上去刀工雖然也相當高妙,但與王小溪的蝴蝶釵比起來,就顯得平平無奇了。知府暗暗歎息,正要下定論,陸子岡卻不卑不亢,上前行了一禮說:“大人,至人無夢,至巧無工。玉為靈物,小人製此橫行座,也是有靈之物。”</p>


    知府問道:“這酒座,難道還有什麽奇妙之處?”陸子岡說:“大人,您隻消將一杯熱酒置於上麵,便可知曉。”知府被他說得好奇心起,馬上讓下人燙了一壺酒過來,篩了一杯放在酒座上。說來也怪,酒杯一放上去,青玉螃蟹竟然八爪爬挲,活了一般在桌上爬動,待爬遍桌子四角,重新回到知府麵前,酒也溫了,正好入口。</p>


    王小溪一見,登時麵如土色。他根本沒想到陸子岡竟能有如此巧思,就算自己的蝴蝶釵雕得再精細,也顯得脫不了匠氣。這一回比試,王小溪雞飛蛋打,不但輸了去藩王府的資格,連錕刀也輸掉了,當時他就急得一口血噴出來,人暈倒在地,陸子岡冷冷一笑,還在邊上冷嘲熱諷了兩句。</p>


    就這樣,陸子岡到了藩王府。因聽得陸子岡治玉必要留款的名聲,藩王關照他這次絕對不可如此。陸子岡順口答應了,便開始治玉。</p>


    因得了王小溪的錕刀,陸子岡更是如虎添翼,依藩王所命,花了一個月時間,將山料雕成了一座鼎湖山子。所謂山子,就是山水人物全景。這座鼎湖山子是取黃帝鼎湖丹成、馭龍升天之景,五類俱全,窮極高妙。藩王看了極為高興,厚賞了陸子岡。</p>


    陸子岡回到蘇州,身價更是一時無二,凡是他所治之玉,無不身價百倍,遠出旁人之上。</p>


    龍舌之下</p>


    這樣過了大半年,有一天,蘇州府突然來了幾個人,拿著藩王手諭,責令蘇州知府速將陸子岡捉拿歸案。蘇州知府心想:陸子岡剛得了藩王厚賞回來不久,怎麽又要捉他?問了問,官差板著臉道:“此人狂悖無禮,犯下大罪,我等奉王爺之命將其捉去問罪。”</p>


    等陸子岡被抓時,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問官差自己到底有何狂悖無禮之處,一開始那官差不肯說,後來被問急了,喝道:“龍舌之下,你還不知嗎?”</p>


    一聽“龍舌之下”四字,陸子岡的臉也白了。原來治玉留款是陸子岡雷打不動的慣例,就算藩王說過,他仍當成了耳旁風。當然,如果把名字留在顯眼處,被藩王察覺了那可不行,因此陸子岡刻在了鼎湖山子的龍舌之下。這龍舌不過小指甲蓋一般大,舌下更是隻有一線之微,且薄如蟬翼。若不是自己說,旁人絕對發現不了。他不知藩王到底是怎麽發現的,隻是事情已經穿幫,他無話可說。</p>


    陸子岡被抓回藩王府後,藩王正暴跳如雷。因為這藩王久有謀逆之心,刻這玉山子是想討個彩頭,結果被陸子岡在龍舌下刻了個名款,化龍而去的豈不是陸子岡了?一聽陸子岡承認,藩王馬上下令將他斬立決。</p>


    陸子岡一聽要斬首,心也死了。但他還是想不通藩王究竟是怎麽發現名款的,就問了押送自己的官差。</p>


    官差說:“你以為你做的事,旁人都發覺不了嗎?”原來陸子岡走後沒多久,王府來了一個賣身投靠的玉工。本來藩王也不以為然,但這人一露手藝,馬上把所有人全鎮住了,藩王便留下了這人,時常召他去聊聊玉器之事。</p>


    有一天,此人受藩王之召來到書房,一看見這山子,便驚呼說這件鼎湖山子刀法不凡,定然是吳門陸子岡所治。藩王見他一口就說中,心情大好。那玉工還說:“大王,陸子岡的技藝確實妙絕天下,不過小人聽得此人有個怪癖,治玉必要留名,不知留在了何處。”</p>


    藩王大笑說:“本王關照過他不許留款,他哪裏敢留。”</p>


    那玉工搖了搖頭說:“陸子岡這個習慣絕對不會改,他肯定是在隱秘地方留下名款了。雖然肉眼不一定能看得出,但用燈火來照,肯定能夠映出。”</p>


    藩王聽了半信半疑,讓那玉工照出來試試,於是那玉工拿了一支蠟燭在鼎湖山子上下照了照,待照到龍舌之下,牆上果然映出了“子岡”二字。</p>


    聽說了這些,陸子岡麵如死灰,歎道:“我知道了,那玉工右手,肯定生了六根手指。”官差說:“正是。你認得他嗎?”</p>


    陸子岡怔了怔,忽然搖了搖頭。原來陸子岡知道自己所留名款極為隱秘,除非是王小溪這等高手才能發現。但說用蠟燭照後就能映到牆上,那肯定是他暗中將字跡加深了。想到自己與王小溪事事相爭,從來不留餘地,結果他處心積慮地要來害自己,陸子岡追悔莫及,至死都沒有再說一字。</p>


    而那把錕刀,從此也消失不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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