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永樂元年五月,山東、河南蝗。武安府靖水縣縣誌記載:蝗起之時,陰天蔽日,嗦嗦有風,蝗糞如砂,簌簌飄降,所掠之土,寸綠不留,村中饑民皆亡他鄉,野田漫路多遺孩骨、腐屍……


    一


    正至春末夏初之時,靖水縣東楊村蝗災一起,秋苗皆毀,村人四逃。白天,腐臭陣陣,蝗蟲蕭蕭;夜晚,遊魂哀嚎,鬼火四蕩,村中秀才楊萬川攜母逃出村外。


    母子二人踉踉蹌蹌行了一日,不覺紅日西墜,烏鴉升林,餓獸嗚咽,鬼火搖蕩,看看前方漫野裏突兀著一座破敗的空屋,就進屋席地而宿,走了一日漸覺困乏,不久便進入了夢鄉。


    朦朧間,忽覺一對男女白衣蕩動急急跪在身旁痛哭哀啼:“楊相公,救命啊。”


    楊秀才趕忙起身,朦朧間看見一混沌之人坐在車上,楊秀才撒腿想跑,被那鬼一把拉住。


    “恩公,不要急慌,聽我細說。我是洪武13年的秀才,名叫郭勝,10年前與妻逃荒,衙內胡過正好狩獵到此,他奸我妻,又將我倆用馬鞭勒殺此屋。在陰間我聽靖水縣知縣胡斯一個仆役的鬼魂說,大考之時,胡斯見你考績優秀,就多使銀錢,打通關係,將你改為他兒胡過錄判,然後又為兒子捐納為官,這個惡徒草菅人命,魚肉人民,婬人妻女,無惡不作,咱何不為苦民除害,替自己複仇?”


    楊秀才聽完義憤填膺,就是這個胡過,父親因蝗旱成災交不上地租,竟將父親棒殺在野地。看來陰間惡鬼與陽間惡人真是一母所生,不鏟除惡人惡鬼,那得陰間陽間窮苦生靈平安呢?


    按照鬼秀才郭勝囑咐,自小車上取出火鐮,引著幹柴,尋得一塊兒小板,抽出毛筆,口中浸濕,就著火光工工整整寫下鬼秀才郭勝的名字,撕掉爛衫,將牌位裹緊包好,放進懷裏。


    楊秀才叫醒母親,攙到屋外,揀來幹柴,堆放鬼屋,猛火引著,刹時,亮如白晝,趁火光正旺,砸開裏間破門,映著火光果然看見兩架骷髏呲牙裂嘴頸係馬鞭倒臥地上,趕忙將鬼秀才夫婦屍骨包裹整齊,在屋外樹下暫且埋葬,攙扶母親上車,一刻不停望武蓮縣進發。


    到了武蓮縣城,尋一座破房暫且安頓母親,看看夜色已深,家家關門閉戶,郭楊兩秀才找到胡家豪宅,郭勝化做一股陰風悄悄飄蕩到正房門口,順著門縫飄飄擺擺鑽入屋內,顯出鬼魂原形,但見兩眼熒熒似燭,獠牙曲曲外翻,長舌顫顫低垂,怒口呲目,頸係馬鞭,脖頸紫血滲流……


    郭秀才見床上酣睡之人是一灰須蕩然,枯皺縱橫的耄耋老者,心中納悶,拎起一壺殘茶對準老者來個醍醐灌頂,老者始哼哼唧唧醒來,看見郭秀才鬼相,趕忙匍匐床上,哆哆嗦嗦身似篩糠:“陰間鬼雄,饒命啊。”


    “你是這家什麽人?”


    “我是胡過的父親胡斯,老邁謝職賦閑歸鄉,替兒子守護門廷。”


    “你兒胡過那裏去了?!”


    “他、他剛奉命知武安府任上去了”。


    陰陽兩界秀才聞聽不禁大惑:“嗬!又升遷了,如今做官看來是依惡而任,惡愈大官愈升,官愈升惡愈大,那管老百姓罵聲塞道,民怨沸騰?!”罵完失聲痛哭,少頃一把烈火將胡家燃著盤旋而去……


    知府胡過聞訊,猶遭雷擊,火速召集全班護衛、武士,洶洶湧湧撲向武蓮縣府……


    二


    再說郭、楊兩界秀才聽說胡過次日自府衙匆忙而來,心中暗喜,雪仇之日已為時不遠。怎奈胡過自雲台山請來虛穀道長,施下破鬼術,周遭戒備森嚴,狗血圈屋,叫鬼秀才郭勝無從下手。


    楊秀才焦躁萬分,心中煩悶。一日夜晚,楊秀才懷揣郭勝靈牌正藏在一堵高牆之下,忽然看見百步之外兩個官兵負槍巡邏而來,即手持自胡府死奴手中揀來的長劍,呐喊一聲衝將過去,舉劍朝官兵狠力就砍……


    官兵見狀大驚,回頭就跑,鬼秀才郭勝急急現出原形,旋風一般撲將過去,持鞭朝狂跑官兵猛力一劈,“哢吧”一聲,兩官兵腦袋跌落,無頭身軀踉蹌數步,方倒地身亡。


    打鬥、呼喊之聲頓時驚動四街巡捕官兵,嘈嘈雜雜四麵匯集而來。鬼秀才郭勝慌忙手攜楊萬川化作一股陰風落進路旁院內。


    院內一老漢聽見響動,出來查看,忽見一人攜風而降,驚疑不定,楊秀才忙說:“老伯不要害怕,我是尋胡過複仇的良善之人,現下官兵追來,我等暫行躲藏。”老漢忙說:“哦?你等是焚戮胡宅的大義之人神啊。義士快躲於後院,有話以後攀談。”


    說話間,官兵砸開院門,手舉火把、刀劍,滿院搜捕。看見後院草地上一行腳印踏翻雜草,踩碎野花走進樹林深處……


    胡過不禁大怒,指使一幫惡徒把個瘦弱老漢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濺。一旁被縛之女看老父慘遭暴打,哭天喊地,聲嘶力竭。


    藏匿在林中的楊秀才慚愧難當,自己不出去,老漢必然命絕,尚若出去,胡過也不會放過老漢父女,如何是好?


    正在急切切、惶惶然不可決斷之時,真乃天公昭然,庇佑良善。剛才還是朗朗星空,弦月半掛。忽然,風雲突起,飛沙走石,府縣官兵手中火把盡被刮滅。虛穀長老大呼:“不好,如此黑風陰氣突起,必有魔怪路過,速速退去,暫行躲避。”眾人大驚,丟下老漢父女,護住胡過急急向縣衙退去。


    郭、楊秀才急忙從樹上飄然下降,鬆開父女身上繩索,楊秀才攙扶老漢一瘸一拐走出後院來到屋裏。


    忽覺天外有雪亮閃電襲過,“轟隆---哢嚓”一聲巨響,恰如漫空撕破水囊,“嘩------”,大雨作傾盆而降,刹時,白了半個天空。周老漢忘記了傷痛來到門口,連呼:“吉兆啊,吉兆啊。苦旱半年,如今大雨突降,旱情盡除,蝗災亦解,實是天亡胡過等天下惡官之相啊……”


    屋外風雨猶如虎吟龍嘯,雷鳴電閃似要震破天穹。忽然“哢嚓”一聲雙門大開,一群官兵手持雪亮利刃衝進屋內,拿住楊秀才及老漢父女繩綁索捆帶到縣衙。


    三


    胡過抓住楊秀才一陣陰笑:“老天祝我,一場大雨,幫我將你捉拿到庭。我馬上捉拿你全家血親,必割其腦袋,串做一處,懸於城門示眾,任鳥啄狗食,死無葬身之地。”楊秀才聽完,不覺號啕大哭,其淒厲哭聲如怪嚎鬼泣,令人毛骨悚然。“給我帶走細細拷問,用心折磨,叫他苦不堪生,生不如死。”


    眾公人撲將前去,一把抓住楊秀才破衣,意愈拽走行刑,但手頭剛一用力,上身衣服全被撕破,“啪嗒”一聲,一塊靈牌抖落地麵。虛穀長老疾步上前,伸手搶過靈牌,定睛一看,不覺詫然。楊秀才忙上前搶奪,眾刑手扯臂拽發押往死牢。虛穀長老懷揣靈牌急急離開縣衙大堂尾隨來到大牢。


    放眼望時,眾刑手已備好釘板、骨刺、血凹、腦環、筋鉗等百般絕苦刑具,正欲行刑,虛穀長老閃身進來,自懷中掏出靈牌,對楊秀才說:“此牌所伏可是屠戮胡家之鬼?”


    楊萬川怒斥道:“惡道,你本應在寺中誦詩吟經,普渡眾生,而今天良喪盡,不修善道,助紂為虐,豈不憂死後遭十八層地獄鬼磨油鍋之苦嗎?”


    虛穀長老全身一震,慘然道:“我若如此心腸,稍稍用心,你何等今日入牢?”


    稍頓,又說:“且將靈牌還你,牢記盡善盡德,方成正果。”正要遞過靈牌,忽聽囚牢門外刀槍鏗鏘,人聲鼎沸,胡過率一班武士兵卒蜂湧而至,團團圍定虛穀長老。


    “好一個妖道,竟敢蒙騙本府,與妖孽為伍,速與我拿下,與凶犯一起處置。”


    眾兵卒武士手持兵刃洶湧向前,虛穀長老雙腿一彈,躍起丈高,將靈牌順手一擲,恰擲於牢籠之內楊秀才懷中,長袖一擺,頓覺冷風森森,燈火盡滅,一聲長嘯:“去也……”轉眼不見蹤影。


    牢內官兵亂做一團,熙熙攘攘正欲外逃,忽見牢籠之內升起兩點熒熒藍光,一聲淒慘狂笑響徹獄室,不覺令人心肺俱裂……


    “胡過!你的孽債該還了。”


    胡過大驚,急忙搶步衝出獄門,忽覺腳下一緊,猶如長蛇縛足,“撲通”跌於獄外暗淡月光之下,回頭急看,隻見身後站立一個似人非人之物,兩眼放光,長舌低垂,一副陰間惡鬼之相。胡過大叫一聲,爬起向外疾跑,又覺長繩猛勒脖頸,不覺仰麵倒地。四圍官兵見如此凶悍惡鬼,誰敢靠前?看來胡過今晚定然命絕,一聲嘀咕,紛紛棄刃而去,任憑胡過如何嘶喊,早趁月色昏黃,四下散盡……


    胡過自地上順手揀起一把兵刃,指著惡鬼叱責道:“你害我家老小命絕,財產散盡,如此歹毒,你是何人所化?”


    “胡過,你可記得用此鞭勒殺過一對遠路夫妻?”


    胡過啞然,立覺兩背冷風習習,汗流如注。真乃天道循環,善惡有果,時至今日絕境之地,棄惡已晚。


    胡過強抖擻精神,舉刀奔鬼疾砍,那猙獰陰鬼,將千仇萬狠凝於鞭梢,運足鬼勁,手起鞭落,“哢嚓”一聲,鞭梢齊齊斬斷胡過膀臂,半截臂膀連同刀刃“撲通”“卡啷”應聲落地,胡過一手緊握殘肢慘叫不絕。


    瘦小、幹癟的楊秀才旋風一般衝將過來,伏身拾起一把利刃,斥道:“胡過,你棒殺我父,頂我考績,害郭秀才夫妻命絕,可曾想到會有今天一刀之苦?”


    說完舉刀猛砍,寒光閃處,胡過腦袋蹦出丈遠,熱血猶如洶湧突泉,漫散四周。隻聽一聲尖叫,持鞭一旁虛幻而立的郭秀才身染熱血,瞬間燒灼,化做一條赤煉衝天而起,不知去向……


    楊秀才大呼,但夜空明月朗朗,群星閃爍,四周靜寂如墳,不聽人息。楊秀才持刀撬開牢室,砸斷鐵鏈,救出周氏父女,趁夜色尚早,頃刻之間奔出城外。


    老少三人奔走數日進入河南濮州府,在路王井林立店鋪中租得兩間窄小門麵,權且安身。周老漢惜楊秀才是矢誌從仕的秀才,就另收拾小房一間,讓他靜心攻讀,又花費銀兩,購買書籍,拜請先生,使楊秀才學績大增。平日,周老漢出外替人種田管院,掙些散碎銀兩,維持生計。周女玲兒日日洗衣做飯,收拾家務,日子雖清苦倒也幹淨利落,溫和靜謐。轉眼間,蟬靜風涼,金風送爽,看看離秋闈僅有一月之餘,周老漢及女玲兒即刻為楊秀才準備行囊、盤纏、幹糧去京都應天俯應試。


    幾番暑盡寒來,幾輪花落花開,轉眼間,已是永樂年五月,楊秀才已赴京應試三年有餘。濮州玲兒日日掛懷楊萬川,不覺悵然若失,神情恍惚。周伯年事已高,氣短力竭,猶加思念武蓮老宅,不日便病臥不起。眼看著朔風又起,雪花飛舞,周氏孤老寡女已無米碳生炊,蝸居冷室寒屋,饑寒交迫。幸虧左右好心鄰居常來幫襯,送米送碳,掙紮度日。


    一晚,玲兒正坐在暗淡油燈下為老父縫補棉衣,忽覺身旁昏黑之處一白衣女子飄然而至,跪在麵前淒然道:“姐姐,我在陰間多日不見丈夫,甚是思念,多方詢問野鬼遊魂,方知逃到這裏,賤鬼不辭路途遙遠,一路尋來,望恩姐還我夫來,雖不能托生,但偷生陰間總也相依為命啊。”玲兒定睛看時,清晰可見該女灰土滿身,白衣汙垢。急忙扶起:“姐姐不需著急,說說你夫為何人嘞?如何找到我這裏?”白衣女正想開口,忽聽門環響處,楊秀才推門進來,白衣女驚喜萬分:“啊!我找的就是你啊。”撲撲顛顛奔將過去。玲兒大驚,睜開雙眼,原來困乏交加,兩眼一合,朦朧間南柯一夢。


    次日,陰霾初散,冬陽灑暖。玲兒醒來,看見紙窗上陽光金黃耀眼。一群耐寒冬雀歡叫不止。忽然,門外鸞鈴聒耳,馬嘶蹄亂。玲兒大驚,忙扶門觀望,見一群官兵擁一掛三套敞蓬馬車攜劍配刀馳到門前,左右觀望片刻,又翻身上馬哐啷啷一路煙塵馳去。


    玲兒急忙攙扶老父回屋,顧不得收拾,頃刻攙扶老父向漫野奔去。


    時辰不長,那群官兵又撥轉馬頭馳回周家,但周氏父女已是人去屋空。兵頭急忙命令四處尋找,找到傍黑,才在漫野一座破窯裏找見快要凍僵的周氏父女。兵頭急忙下馬施禮:“老伯不要害怕,我等是奉山東武安府知府楊萬川大人之命,前來河南濮州迎請老人家回歸故鄉。”


    周伯詫異,驚問道:“可是楊秀才楊萬川?”


    “楊大人是永樂四年新科探花,朝廷欽命知武安府。”


    回歸故鄉後,楊萬川見周女玲兒仍未婚配,委托知府管事老衙做媒說與周伯,如此婚姻一拍即合,自此兩老兩小合家而居,夫人玲兒溫良賢德,勤儉持家,孝敬二老,還不時來到田間,和百姓同田點種、同理桑麻,深博百姓敬仰。自此,各級衙門官司漸少,刑獄罕見,偷盜禁絕,腐化不生,鬼邪不聞,武安百姓安享太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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