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見過大家閨秀。現在真有閨秀?值得懷疑。


    我在紙上見過閨秀。有某人寫成長於“文革”的陳丹燕,她在談到唐詩宋詞時,那口氣不是不敬,也不是不屑,而是疏離——中國國學的根係,自五四後風卷殘雲,到“文革”已是摧枯拉朽連根拔起了。所以陳丹燕隻能在《上海的金枝玉葉》裏,蒼茫地敘舊,描述永安公司的郭家四小姐婉瑩,“走在她的身邊,我們三個年輕女人倒更像是男人,慌慌張張,笨手笨腳,粗聲大氣,而她八十歲了,依舊是女子的精美和愛嬌。”或許如今我們身邊的女子,要麽硬朗、強勢、粗糙,要麽愚忠愚孝,思維呆滯,完全依附於家庭,這兩類就基本喪失了成為閨秀的可能。


    我以為的閨秀,至少要在20世紀30年代以前出生,能打下讓人眼饞的篤實的底子。因為20世紀50年代開始了新生活新運動,鐵姑娘們鬥誌昂揚;然後大煉鋼鐵、反右傾、浮誇風,中國一臉菜色,人心惶急;然後“文革”十年,丟掉人性底線;然後國門開放,人影匆匆,一直在錢眼中奔波,如何來得及靜心優雅。缺乏培育閨秀的現實土壤,“閨秀”這種生物隻好在想象裏神仙一樣出沒。


    閨秀,出身當然要高貴。素寒的小家碧玉,掩不住藍印花布的低眉,靦腆內斂至極,閨秀則是蔥綠配桃紅的綢緞,炫目華麗,矜貴無比,傲然自立。信手羅列一下民國閨秀:嚴仁美的祖父是金融界大鱷,母親是劉鏞的孫女,舅舅娶了盛(宣懷)家的六小姐。吳靖的祖父是李鴻章的哥們兒。周稚芙的曾祖父曾任山東巡撫、兩廣總督,父親是數學家和郵票大王。章詒和是章伯鈞的二女兒。吳健雄的父親是同盟會會員、上海商團成員。黃蕙蘭的父親是糖業大王。淩叔華出身於北京的一個仕宦與書畫世家。呂碧城的父親曾任山西學政。羅儀鳳是康有為的外孫女。文潔若的老爸是外交官。楊絳的姑母是北女師校長。合肥的張家四姐妹是“官二代”。投胎才是個技術活啊。


    閨秀還得學養豐厚。羅儀鳳,16歲入燕京大學家政係就讀,精通英、法等六國文字,還是美味大廚娘。吳健雄,中央大學的大美人,核物理學家,“東方居裏夫人”。吳靖,清華大學的第一屆女生。黃蕙蘭,自幼就有教習音樂、舞蹈、美術、英文的私塾老師,青少年時代即生活在倫敦、巴黎,能說法、英、荷等六種語言。楊絳、文樹新、郭婉瑩、張愛玲,通通由中西女校畢業,校規、禮數嚴苛。她們骨血裏流淌的底蘊,洗不掉。


    聶其璧是曾國藩的外孫女,上海道台聶緝椝的幼女,時髦的洋派人物,曾孤身追星追到好萊塢,朋友落難時,她挺身相助。十年動亂中,丈夫周仁身患重病,聶其璧一麵照顧丈夫,一麵應付造反派。其間,上海街頭深陷藍灰色海洋,聶其璧仍不改小姐派頭,燙頭發,穿一身連衣裙,化濃妝,口紅豔麗。淮海路上麵包房和咖啡店的老板,都親切地稱她“美國外婆”。


    亂世才女蘇青,很多人喜歡拿她與張愛玲做比較,理由是“五十年代的上海,哪怕隻剩下一個旗袍裝,也應當是蘇青,為什麽?因為她是張愛玲的朋友。”


    二人的相同之處是:同樣受過高等教育,同樣出身顯赫,同樣因愛傷痕累累,連離世方式都相同到花落人亡無人知。但是,生活辜負了她們,她們在文章這裏彌補過來。


    看來,錦衣玉食不算關鍵,關鍵是家庭環境的熏陶,所受的教養、生活方式,使她們擁有了一種氣質,甚至是一種信仰。


    這種氣質和信仰,在家境富足時自不必說,在麵臨困境時也會一絲不亂,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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