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害怕死亡。


    27歲時,我決定深入一點探究對死亡的恐懼——如果可以,為了給我自由,我得將死亡非神秘化。


    我想成為一個臨終導樂誌願者。陪伴一個人,隻要他允許我見證他慢慢衰弱,他的靈魂離開他的軀體,他最終走進虛無。


    傑斯羅住在一個療養院裏,這裏專門收納那些被診斷出攜帶艾滋病毒或患了艾滋病的人。


    傑斯羅大約50歲。之前我沒想過這是臨終年齡。他穿一件舊牛仔褲,一件褪色的襯衫,到了我跟前,臉上掛著懷疑的表情,問道:“你笑什麽?”


    “那是個好問題。”我回答。我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在笑。我彎下腰,以便能跟他麵對麵。“我想,我是在設法友好一些,您覺得有效果嗎?”


    他這樣說話,確實不能稱為歡迎我,但我還是立即被他那種赤裸裸的好奇吸引。


    那是第一天見麵,在那個大廳裏,我在他的身邊站了一小時。我們看那些護士忙忙碌碌——換尿布、洗澡和發放食品。同時,我做好了麵對尷尬的準備,臨終談話的尷尬。


    然而,一切並沒有像我先前預想的那樣。他轉向我,要說點什麽。我彎下腰,等了一下,他終於開口說:“你是個白人女孩,什麽時候都可以賺到錢。”


    我反駁說:“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他說完,轉過他的輪椅,回他的病房去了。


    後來幾次探訪,我們看著護士工作站,看電視,或者看著彼此,卻沒說太多話。


    我仍然對他沒有多少了解,但很清楚的是,他喜歡讓我難堪。他經常說我越來越肥,說我的頭發很亂。


    我的頭發是梳成發髻的。我問他,“發髻有什麽不對嗎?”


    他固執地說:“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嗎?你的頭發很亂。”


    我拒絕改變我的發式。


    大約三個月後的一天,他告訴我他要走了。他說:“下次你來就見不到我了。”


    我以為他要去世了。再次去那個臨終療養院的時候看到他在裏麵看電視,聲音放得很大。見了我,他平靜地說,“他們不讓我走。”


    我理解錯了。他說的離開,實際意思是想離開療養院。


    他喜歡我叫他“渾蛋”,他會笑得抽搐起來。明顯地,這種話會讓他顯得非常有活力,精神得不像長時間困在輪椅上的病人。他做回了以前的自己,也讓我看到了自己新的一麵。此後,每次見到他,我都至少叫他一次“渾蛋”。


    又幾個月過去了,我們仍然沒有談論死亡。但他慢慢地變得開放,我們開始談論別的東西。我知道了他是南方人,小時候就來到紐約。他有一個女兒,他不知道她的年紀,他甚至不知道他自己的年紀。他的病已經讓他早早健忘。他已經好幾年沒跟任何一個家人聯係了。他最喜歡的工作是在布朗克斯當清潔工。他喜歡打棒球,他希望自己重新能走路,去看電影,並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他進過幾次監獄。跟人打過幾次架,留下不少傷疤。他還吸過毒。


    每次去探訪他,我們一起坐在他的病床上看電視劇《我的孩子們》,有時他也坐在輪椅上。


    當我告訴人們我是個臨終導樂者時,他們會說:“哇,你真是個好人。”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或者,我隻是想讓別人將我看作好人。畢竟,當臨終導樂對我也有利。我的目的不是純粹而聖潔的。但去到療養院看他,讓我像個好人,我想,這也許也是個好處。


    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已經有一年多堅持每周去探訪他了。一年變成兩年,兩年變成三年,他一直沒有去世。其間,我們形成了一些慣例。每次我去,他會看著我說:“我正想念你呢。”


    “想我什麽?”


    “不知道,隻是想你。”


    “是嗎?我也想你。”


    我說的是真話。我無時無刻不想他。我探訪他的次數比探訪大多數朋友的次數多。他知道我為結婚作準備,知道我事業上的不順利。我度蜜月回來時,他說:“你是真想結婚,還是不得不結婚?”他就像我的一個哥哥,總是戳我的弱點。


    他不喜歡戴他的假牙,所以用牙齦來嚼三明治,有時他會大笑,那些三明治碎末會像霰彈一樣射到我身上。


    直到這種時候,他仍然沒說到死亡。我一直問他感覺怎樣,讓他有表達思想的出口,但他總是說“我很好”。


    他說他不喜歡抱怨的人,自己的事情跟別人沒有關係。我說,“可是,你得告訴他們你的感覺,那樣才可以獲得幫助。”他隻是揮揮手,好像他體內的腫瘤隻是一群蝴蝶,要將它們趕走。


    他仍然說要離開療養院,回自己的地方去。他問:“我離開這裏之後,你怎樣找到我?”我讓他給我留個紙條,告訴他,我會問別人。我說,“我一定會找到你的。”我不想讓他知道,其實他出不了那個療養院了。


    三年半之後,我一直等待的事情終於來了——臨終,隻是我不再對它感興趣了。他不再穿戴整齊,不再在乎我看到他的尿布,很少坐到輪椅上。


    每次去看他,我會為他按摩頭部、腿部。他說:“我不想去那個地方。”有幾個星期,他的眼光好像在病房裏追著某種我看不到的東西,還說他們想傷害我。


    他變得那麽瘦,我可以看到他的骨骼,他的下鄂骨藏進頭蓋骨裏。我用一隻手可以握住他的大腿。為了不讓他的骨頭相互打架,我們在他的手臂和成排的肋骨之間塞了枕頭。他的傷疤都變小了。我之前從未想過,一個成年人可以變得那麽小。


    終於有一天,我到療養院裏,他已經不在了,人們說晚上他失去了知覺,被轉到醫院去了。護士們不告訴我他在哪裏。費了很多周折,我才知道他被送到了哪裏。我到醫院,找到了他,他的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躺在那兒。


    有人告訴過我,聽覺是最後消失的感覺。所以,雖然他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我還是不停地跟他說話。我告訴他,是他讓我懂得時間並不總是轉變成什麽成就,讓我懂得了解和關懷他人是一種無法估量的成功。我想告訴他是他讓我懂得了:隻是走進一家療養院,向某個病人微笑、點頭,你就可以創造一種以前並不存在的愛。


    第二天我去醫院,看到傑斯羅的雙眼睜開了一條縫。或者,隻是我的想象。有一滴淚,掛在左邊臉頰上。護士說那不是淚,隻是他眼裏有了多餘的水分要排出。


    當我拿起他的手時,他的眼睛閉上了。我感覺到,他知道我在那裏。我來了,傑斯羅;看到你真好,傑斯羅;外麵很熱,傑斯羅;你是個渾蛋,傑斯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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