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不帶有一絲波瀾,但莫名像是寧靜的深潭下隱藏著漩渦:“你隻能待在這層樓,除此之外,哪裏都不能去。”第七十八章 不能離開這層樓?這句話其實已經有種強迫或者命令的意味了, 秦遊第一反應就是為對方強硬的語氣不爽,但很快他聯想到一些隱藏其中的問題。這層樓,而不是整座通天樓。如果不是這個目前好感度為零的攻略對象有種不可理喻的控製欲, 有一種極大的可能性, 就是這座高聳入雲、內部錯綜複雜的大樓,並非由他一手掌握。但秦遊思來想去, 覺得前者的可能性大可蓋過一切。虧得他多想一段, 才沒顯現出什麽壞臉色,可就是在這變相的自我開導間,他聽見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從時穆的方向傳過來。秦遊抬眼一看,隻瞥見時穆堪堪露出的半張臉更加慘白了, 唯有頸上青筋下一抹淡淡的粉色, 像是被氣的。但時穆很快掩麵背過身,破碎的咳嗽聲隻溢出一星半點,便被一個冷冰冰的障壁似的背影隔在了千山之外。他隨手將手裏的豎笛掛在牆上,便背過身去, 掀開鏤空雕花的門簾,那門簾上墜著一排風鈴似的的白色掛件, 隨著他的動作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響動,他便踏著這悅耳的聲音被籠罩在了窗台外和煦的光芒和飄渺的雲煙裏。秦遊這才發現, 那將整麵牆都占據的落地窗外竟然陽光普照, 看起來像是個豔陽天。自他醒來便一直縈繞在周圍揮之不去的陰森可怖的氣氛仿佛因為這光線消散了許多, 竟然詭異地顯現出幾分親切可愛。幾番打探下來,時穆的底線基本也被摸了個清楚。雖然老怪物精神分裂嚴重,但按照秦遊到現在不但能喘氣, 還活蹦亂跳的不時懟他兩句的狀態,可見對方的脾氣真是出乎意料地好了。更何況, 時穆顯然早就知道秦遊人類的身份。關於這個任務對象,實在是疑點重重捉摸不定,秦遊向來是對這樣的人敬而遠之的,卻也迫於任務不得不硬著頭皮一條路走到黑。他猶豫了一番,還是對狗皮膏藥唾棄不已,寧死不用熱臉繼續貼冷屁股,幹脆掉頭回去,開始打量起這間屋子的室內環境。古樸典雅的裝潢不用贅述,隻是天花板異常的高,整體環境給人的感覺就是空曠有序,紅尾鳥的站架不遠處便是一台及其惹眼的書桌,上麵是平整摞著的卷宗以及筆墨紙硯;紅木的的書櫃幾乎連同那些精美的掛畫、還有幾扇不知通向何處的門一道占據了幾麵牆壁,琳琅滿目的書冊擺滿了書架,所有的書脊上卻都是空白的。別說是幾十幾百年,秦遊覺得自己在這裏無所事事地待上一天都得無聊至死。但還沒等他為前路擔憂,就感覺久曠的胃一陣抽搐,發出一聲悲鳴。在場的就一隻無法溝通的老怪物和一隻鳥,秦遊揉了揉不爭氣的胃,卻也沒怎麽尷尬。沒想到紅尾鳥倒是反應極快,嘎嘎幾聲,張嘴就來:“開飯了!開飯了!”興許這鳥的作用就是通知飯點的,窗台上一點動靜也沒有,但秦遊聽見了很遠的地方門被敲響的聲音。很快,一連串沉悶的開門聲由遠到近,秦遊所在的房間被敲響的時候,紅尾鳥越俎代庖地叫了聲“進!”,於是門被推開,還沒見著開門的人,一股勾人的香味率先撲麵而來。玉盤珍饈魚貫而入,但吸引目光上的更是推餐車用人。秦遊視覺上猛然受到幾個龐然大物的衝擊,再鮮美的山珍海味也被蓋過一頭,隻見兩個小山似的蘿卜怪橫在門前,艱難低頭將頭頂鮮綠的茬塞進門框裏。秦遊終於知道那麽高大的門框究竟是為誰準備的了。不等他為這稀奇的場景嘖嘖稱奇,兩個蘿卜怪目不斜視對著窗台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樓主大人。”“真沒眼力見!今天大人陪媳婦不加班,去隔壁上菜。”“是,是。”兩頭憨態可掬的蘿卜怪竟然艱難地維持著鞠躬的姿勢,扭過身來,對著紅尾鳥…前麵的秦遊點頭哈腰起來:“奴參見夫人,請樓主和夫人移步用餐。”一時秦遊也分不清究竟是這鳥顛倒黑白、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太大,還是這倆蘿卜怪沒長腦子,他平白無故受到這般禮遇,一時半會十分無語。蘿卜怪一搖一擺地推著餐車告退了,秦遊正打算去掀窗台上的簾子,卻聽見一陣翅膀撲棱的聲音,紅尾鳥就這樣大爺似的無比招搖地停在了他的肩膀上。“甭管他了,木頭樁子生悶氣呢,放他自己想明白,咱們先吃去。”其實秦遊正有此意,苦於寄人籬下,不管是衣食住行還是完成任務都得倚靠這尊大佛,他才懶得湊上去自討沒趣。紅尾鳥雖然看上去就一隻顏色特別一點的圓臉胖雞,還張口閉口都是風涼話,可見它至少在時穆手底下也是有些說話的地位的。於是秦遊喜聞樂見,看胖雞的眼神都和善了許多,自願當起了人行自動站架,在紅尾鳥聒噪的導航語音下吃飯去了。直到門關合產生沉悶的響動,一人一鳥的動靜逐漸遠去,窗台上的時穆才背抵著窗棱滑坐下來。他身上繁縟的衣飾就如同金鑲玉的枷鎖,早晚將那具空有骨架卻消瘦枯槁的身軀碾作塵土。時穆鬆開捂住唇的手掌,最劇烈的咳嗽欲早就在他瘋狂的克製下偃旗息鼓,呼吸肌嚴重收縮後,肺內空氣撕裂碰撞後得不到釋放,最後隻苟延殘喘的漏出幾聲氣音,以及幾滴順著指縫流下來的斑駁血痕。他無聲地喘著氣,胸腔不間斷地起伏,肌肉因為窒息感而機械性地顫栗。他的軀體似乎至少在此時此刻形成了自欺欺人的“活著”的假象。在衣袍的遮掩下,有細密的、如同幼禽新生的羽毛一般的絨毛在慘白的皮膚上蔓延,但又如同畏懼著時穆身上的冷意,它們扭扭捏捏地爬滿了半邊身子,又如同退潮一般分崩離析。時穆卻像是毫無知覺一般,掏出手絹擦拭指縫裏的血跡。他眼前是漫無邊際的飄渺雲煙,再孤寒冷漠、不會呼吸也沒有心跳的怪物站在這煙霧繚繞的高台上 ,恐怕也會心生空落和搖搖欲墜。時穆卻望著眼前的空茫,從身邊金絲楠木的匣子裏拿出一件做工粗糙的藍色校服外套,就這麽摟著那並不柔軟的布料蜷縮起來,像隻怕冷的幼獸。***秦遊沒有想到那一眼望過去讓人垂涎欲滴食指大動的菜竟然這樣難吃。他坐在一張奇長的餐桌前,蘿卜怪早就在他落座前便布好了菜,滿桌子的佳肴菜色豐富,琳琅滿目,不但有比人臉還大的中式盛湯瓷缽,也有烤肉排這樣西餐,堪稱一場中西結合的盛宴。秦遊先前一旁看著,已經覺得再來十個自己也吃不完這一桌子菜,蘿卜怪卻還在裏裏外外地忙活,若不是心裏有數,他快誤以為眼前這是斷頭飯,吃飽了好上路的那種。紅尾鳥卻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它的飯盆是普通貓盆狗盆的三倍大,吃相更是如同拱石槽的豬,秦遊還沒動筷子,那冒尖的一盆鳥食就已經被夷為平地。就這幹飯的狠勁,紅尾胖雞居然還有閑暇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秦遊:“這有什麽奇怪的,幾百年了,木頭樁子終於鐵樹開花,就算帶來個醜媳婦,他們也得當神仙一樣供著。你放心,吃不完也能賞給下麵那些奴隸,他們巴不得你剩多一些,好給他們省點飯錢養家糊口呢。”見秦遊毫不客氣地夾了一筷子小排,它人性化地咽下喙裏叼著的高蛋白,誇張地歎道:“幾百年了!我跟著木頭樁子粗茶淡飯清心寡欲,隻差沒有剃發出家,如今苦日子終於熬出頭!”秦遊沒繼續理會它那些“娶媳婦就是好,千年不愁吃不飽”的謬論,他咬了一口那炸得外焦裏嫩,香氣撲鼻,就是不知道具體是什麽肉的小排,也許是期望太高,那一口現實與理想的落差感讓他差點沒一口噴出來。難吃得無法想象。口感是對的,一口下去肉汁滿溢,但味道確實難以想象的詭異。有點像中藥煮雞胸肉,黑咖啡蒸蝦滑,第一感覺是味同嚼蠟,回味過來竟然苦不堪言,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桌上被他夾了一塊的那盤羊排,它的外表依然獨具欺騙性,隻是那一口的味道恐怕要食客用一生去治愈。秦遊不信邪地將周圍的菜全都嚐了一圈,果真一道比一道難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然而一旁的肥雞已經續上第二碗了。他停下筷子,沉思了許久,在發覺遠處那些還沒被臨幸的菜竟然連菜帶盤地自動飛過來“自薦枕席”後,隻得眼角抽搐著拿了手邊的一塊相對正常的酥餅,幹嚼無糖麥片一般啃了起來。他合理懷疑這是時穆的報複,老怪物果然心腸歹毒,竟然能想到這般殘忍的酷刑折磨人的身心。好不容易混過了這頓,秦遊強忍著不適捏著鼻子強塞了一些東西,肚子裏總算有了著落。他正躺在躺椅上捂著酸脹的胃感歎前途一片黑暗,就聽見收拾完餐桌的蘿卜怪畢恭畢敬道:“夫人,樓主大人指使奴傳話給您。大人說,您今後若是閑來無事,可以在這層樓裏四處逛逛,尋些趣事做。”蘿卜怪空有一副山一般般壯闊的聲身軀,說話卻尖聲細語,活像古代宮廷裏的太監。秦遊挑了挑眉,頓時翻身從躺椅上下來:“行,速速帶我參觀一番你們後廚。”他一定要看看這些玩意究竟是怎麽做出來的!第七十九章 起先秦遊以為這滿桌子的黑暗料理問題出在後廚的手藝上, 但當他真的在蘿卜怪的指引下見識了這些難以下咽的食物的製作過程後,才發覺自己原來是錯怪那些無辜的廚子了。原來那桌上的紅燒肉圓是巨型蜘蛛怪背上的肉瘤,椒鹽茴香小排來源於單條腿的頭部像羊的怪物, 然而那些畸形可怖的新鮮屍體就這樣陳列在屠宰室裏, 經由渾身包裹,看上去還十分衛生的牛頭人廚子果決粗暴, 卻富有技巧的刀工處理下, 成為了外表極具欺騙性的食材。秦遊看著玻璃壁後麵那些□□脆利落掏空了軀體上所有嫩肉的屍體,胃裏一陣翻江倒海,費了好大勁才克製住了將胃酸都吐出來的衝動。“這些都是從樓下臨時運過來的頂尖食材,”蘿卜怪顯然難以理解這位便宜夫人為何麵部扭曲, 它擠出一個和善的微笑:“樓主平時口味清淡, 隻偶爾用一些藥膳,後廚很長時間都沒這麽忙碌了。”後廚竟然分工明確,蘿卜怪負責幹一些搬運的體力活,或者給牛頭人廚子打打下手, 秦遊跟著引路的蘿卜怪一路走來,路過的全是形態千奇百怪, 忙得不亦樂乎的仆從。參觀了屠宰室,蘿卜怪又無比殷勤地帶著秦遊來到了隔壁的烹飪區。這裏除了體積龐大的灶台之外, 還有無數精致小巧的櫥櫃鱗次櫛比地陳列周圍, 類似於中藥房的分類藥材的櫃子。一頭全副武裝的牛頭人就這樣杵在一口慢火烘烤的大砂鍋前, 竟然給人一種世外高人打坐調息的架勢。然而秦遊前腳踏進去,就看見牛頭人閃電般地一手掀開鍋,另一手拉開手邊的一格小抽屜抓了一把黝黑的樹枝, 在蒸騰四散的霧氣中一股腦兒撒進了鍋裏,還有一隻手則動作幅度極大地扇動了幾下, 灶上的火便燒得更旺了。那些樹枝在冒泡的湯汁裏很快融化,金黃的色澤奇跡般地在乳白的高湯裏暈染開,鍋裏的食材早已燉得爛熟,色澤飽滿的肉塊在滾鍋裏起起伏伏。緊接著,牛頭人抄出背在身後的另兩隻手臂,秦遊隻覺得一陣眼花繚亂,櫥櫃的各個抽屜接連打開,各色奇形怪狀的材料騰飛而出,雜耍似的全都飛進了鍋裏。其中有類似於章魚黝黑蜷縮的蛸,幹癟的壁虎屍體,拳頭那麽大的蝸牛的殼.....秦遊覺得再看下去自己就要走火入魔了,他在胃裏酸水翻滾的難言感受中,不由得對這四條手臂的牛頭廚子產生一種微妙的敬佩。牛頭廚子絕世高手一般揮臂合上鍋蓋,將那翻滾的蒸汽以及四處亂竄的香味全都收納進那砂鍋裏,然後氣定神閑的轉身,用被口罩遮了大半張的臉對準了秦遊這個閑雜人等。它張了一雙和氣質非常不符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秦遊還沒從它剛才那番操作中回味過來,便猛地對上這雙銅鈴般的牛眼,感覺麵部神經都跟著抽搐了一下,緊接著就瘋狂抑製想笑的衝動。牛頭廚子對著他頗有禮貌地點了點頭,由於那對沉重的犄角,這個簡單的動作對他來說似乎並不輕鬆:“這裏沒什麽活,你先去別處忙吧。”它黝黑的眼仁幾乎占據了整個眼眶,壓根沒有什麽轉動的空間,秦遊愣了一下才發現對方是在和身後的蘿卜怪說話。蘿卜怪剛才艱難地把頭頂的綠茬塞進門框就被趕走,倒也好脾氣地點了點頭,笨重地轉過身,再度費力地將弓著幾乎不存在的脖子試圖再把頭頂的一片綠油油塞回去。“不知今日的晚膳夫人是否用的盡興?”望著蘿卜怪顫顫巍巍的背影,牛頭人竟然一副坦坦蕩蕩理所應當,他神態嚴肅至少裸露的一雙銅鈴大眼非常嚴肅地立在原地,就像麵對領導視察時臨危不亂的優秀幹部。“樓主不喜葷食,時常沒有胃口,這麽多年來老牛空有一身本領無處展露,恐怕手藝退步了不少,還請您海涵。”說到廚藝,牛頭人一邊假惺惺地自謙著,眼睛裏卻流露出自信的光芒。秦遊被這一雙期盼的眼睛瞪著,就算實在不能昧著良心實現對方“求表揚”的願望,卻也不忍心一盆冷水澆滅對方的熱情。他擔心自己張嘴就忍不住幾句冷嘲熱諷扇這個菜且自信的大廚幾個大嘴巴子,於是皮笑肉不笑地轉移了話題:“剛才這……是在放什麽調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