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穆一雙眼眸如同一潭深池,他抑製住其中的暗流湧動,隻流露出千絲萬縷的眷戀,而其他偶爾顯露出的複雜情緒,秦遊未能看透,他隻能在那種眼神裏與對方交換一個吻,然後在這眼神的注視下,踩著晨光,漸行漸遠。他沒再回頭。***重返千年後的過程,遠不如來時的跌宕起伏。秦遊隻覺得自己循著鍾聲的來源地走了許久,久到他已經失去了時間概念,不知何時突然眼前一黑,緊接著一股力量如同一張巨網將他捕捉,很快,他便有一種從高空墜向地麵,然後重重著地的感覺。眼前仍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秦遊坐起身,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然而一股熟悉的香味鑽進了他的鼻腔。是一股淡淡的沉香混雜著藍瑛花的氣味,和他剛來到彼岸時在時穆身上聞到的如出一轍。這種氣味剛給秦遊打了一劑強心劑,沒想到他剛試圖站起來,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徑直撲倒在地。身上的重量並不算太重,但罪魁禍首卻力大無比,將秦遊按在地上,俯在他的脖頸間狠狠嗅聞,簡直如同一頭粗暴的野獸。秦遊嚇了一跳,但他沒來得及反擊。因為在絕對的黑暗中,他發現自己的力量和反應速度都遠不及對方。他後知後覺地想要反抗,一伸手卻摸到柔順的如同錦緞一般的長發,還有一些觸感奇怪的,類似於羽毛一般的不明物體。一個猜想浮現在他的大腦裏。“時穆?”隨著他的這聲呼喚,身上的不明生物的動作頓了頓。沒等秦遊繼續試探,他的脖頸上傳來了一陣痛感。他的脖子被狠狠地咬了一口!這熟悉的瘋癲樣,八九不離十了。秦遊剛想要用力反抗,就聽見對方沒什麽溫度的呼吸噴灑在自己的耳側:“騙子。”第一百四十四章 騙子……什麽意思?秦遊又驚又疑, 但仍梗著脖子,咬牙反問:“誰是騙子?誰騙你了?”即使秦遊再清楚不過,眼前這個陰晴不定的瘋子和剛才那個哀求他別走的小可憐是如假包換的同一個人, 但前後落差太大, 他頭疼不已。其實早在回來之前,秦遊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畢竟按照千年後時穆的計劃, 他應該老老實實地待在其準備好的安全屋裏, 直到遊戲結束。時穆殫精竭慮,也沒防住秦遊在他對付覓羅的時候被靜檀這根老油條勾了去。念及千年後的時穆原本精神狀態就及其不穩定,會發瘋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如果沒有靜檀的舉動,秦遊也不會回到千年前, 後來發生的一切也更是無稽之談了。時穆也必然懂得這其中邏輯, 然而他此時的性情實在難以捉摸。秦遊雖覺得自己哄完小的哄大的,從前瀟灑不羈,如今卻操著老媽子的心,一口氣哽在喉嚨半天, 最終還是咽下去了。畢竟他心虛。話音剛落,秦遊感受到與他相抵著的胸膛急促震顫了幾下, 濕潤的氣體接連噴灑在他的頸側,然而時穆除了剛才那兩個字, 便始終沉默著, 不斷喘息, 像是一頭無法交流的野獸。秦遊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勁。因為時穆堪稱發燙的體溫隔著一層薄薄的衣物傳過來,然而呼吸卻幾乎沒什麽溫度,這實在詭異, 他用力試圖掙脫身上的桎梏,然而時穆就像是用自己的軀體形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 他四肢並用地將時穆所有能活動的軀幹全部壓製住,仍還嫌不夠,他背後那對奇怪的大翅膀密不透風地將兩人一起牢牢扣在了其中。其實如果借助火種的力量,秦遊有自信至少可以趁其不備掀開對方然後立刻逃脫,然而他實在不清楚千年後的事況已經發展到了哪一步。他至少應該先了解覓羅和靜檀如今是什麽情況,即使時穆現在一副無法溝通的樣子。按照靜檀的推算,千年後的時穆即使擊敗了覓羅,大清洗沒有發生,但時穆也已經是強弩之末。首先,要擊敗韜光養晦許久前來複仇的覓羅,他就要消耗大部分的力量,其次,他用心髒製成的火種也在迅速的衰弱。如果放任不管的話,彼岸很快就會在鬼族侵蝕中永遠湮沒,而彼岸的一切生物,包括兩人,都會被活生生地困死在這裏,淪為鬼族的養料。所以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到靜檀,趕緊完成對方口中的複蘇神鳥的儀式。秦遊將火種的力量約束到可控範圍,才能勉強活動麻木的左臂,趁時穆癮君子一般埋在他頸間吸氣的時候出其不意地一把按住了對方的後頸,如同控製一隻失去理智的大貓。如果時穆真的是一隻貓,此刻必定炸毛且瞳孔放大,嗓子不斷發出威脅的嗚咽聲。實際情況也差不多,秦遊聽見了對方喉嚨裏壓抑的怒吼,下意識地順著順著他後腦勺的發根捋了又捋。“誰騙你了?”秦遊忍著脖子上的刺痛,如同在對著自家發瘋的寵物自言自語,他感受到身上的人似乎冷靜了些許,又去試探著順著後脖子摸到臉側,觸感並非熟悉的冰冷且細膩,那裏似乎排列著一簇簇奇怪的,毛茸茸的小羽毛。這樣的時穆秦遊也曾見過,不至於大驚小怪。他突然聯想到靜檀所說,時穆是接替神鳥成為下一位神明的最佳備選者。若是時穆這樣執念極深的人成了神,也說不清是福是禍,總之這個選項已經被秦遊擅作主張地放棄了。秦遊將手掌覆蓋在時穆的臉側,無名指上的金屬雖然已經沾染上他的體溫,但對比時穆發燙的溫度也顯得微涼,金屬特有的質感徑直貼在那寸皮膚上,後者則下意識地顫了顫。“看見沒?我帶回來了。咱不是結婚了嗎?說誰騙子呢?”秦遊輕聲細語,他也不急著等對方作出回應。直到半晌過後,他感覺到耳側沉重的呼吸聲略微平緩下來。有戲。秦遊眼前一亮,連忙乘勝追擊:”行了行了,放開我,把燈打開,咱好好聊聊……”說著,他身上動作也沒停,趁時穆力度鬆動,他立刻就要從對方身下掙脫,也許是時穆還在愣神中,他順其自然地從地上爬起來,結果腿上突然傳來一陣力道,又把他拽倒在地。原以為時穆冷靜下來了,事實上對方的呼吸不再急促,至少比剛才看上去正常了許多。殊不知情況更糟了,他似乎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竟然輕輕笑了起來,將秦遊拖回身下。“不,你是騙子。”他低低地笑出聲,由於眼前一片漆黑,秦遊被這動靜弄得毛骨悚然:“你想離開我。”他的語氣聽上去像是在笑,但是其中沒有半點愉悅的情感,在最後幾個字是甚至像是在威脅:“你休想。”秦遊被這神叨叨的話搞得頭皮發麻:難道這小子知道了靜檀的計劃?他也放棄了試探,直截了當道:“靜檀人呢?”“死了。”提到這個名字,時穆的語氣冰冷到了極點。違和的是,他就這麽輕飄飄地宣判了一個重要角色的生死,仿佛隻是輕描淡寫地提一句今天下雨,並且對天氣這個話題感到十分不感興趣。怎麽可能?秦遊內心一陣驚濤駭浪。“你在驚訝什麽?”時穆似乎被秦遊表麵一言不發,掩飾內心驚愕的反應取悅了:“你還在指望他帶走你嗎?”“我沒在跟你開玩笑。”秦遊一本正經的皺眉,試圖跟對方講道理:“我有事情找他。”“你好奇怪。”時穆悶悶笑了幾聲,讓人聽了頭皮發麻。“千年前的我似乎太過於聽話了,給了你無論提出什麽我都會無條件服從的錯覺。”簡直不可理喻。秦遊不由得暗自埋怨起靜檀來,既然如此神通廣大,為什麽要把他傳到這釘子戶麵前?如今的時穆簡直軟硬不吃,他快要喪失耐心,打算用火種的力量強行將對方拖住,一走了之。火種在秦遊的指縫裏散發出微弱的光芒,一下子將漆黑的室內點亮。秦遊猛地對上一張扭曲的麵孔,和他記憶裏覓羅被獸性操控的情形有些相似。在他怔愣的一瞬間,時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十指插入他的指縫奪走了火種。那彌足珍貴的東西被他如同對待垃圾一般地隨手拋開,清脆的聲響很快消失在了角落裏。“我生氣了,秦遊。”時穆語氣平靜地叫著秦遊的名字。他很少這樣叫,因此讓秦遊在被反咬一口的盛怒之餘,又覺得後背發涼。這句話仿佛一句宣判,他還沒來得及消化,就感覺腰間一鬆,他那身破破爛爛的祭祀禮服被三下五除二地褪去大半。這吊詭的事實讓他都想不起來去阻止,腰跨上傳來重量,秦遊的大腦幾乎已經停止思考。“等一下!”他好半天才驚聲阻止,用另一隻掙開桎梏的手抓時穆身後的羽毛:“你分不分輕重緩急?!現在是做這個的時候?“然而時穆沒有給秦遊反抗的語氣,一個帶有濃厚侵占欲的吻不由分說地將接下來的喝止和髒話盡數堵了回去。****不知過去了多久,隻覺得天昏地暗,秦遊感覺自己被清洗了之後換了衣服,被轉移到了另一個空間。若不是拜靜檀的試煉所賜,他全程保持著清醒,他甚至都要對雙方的體位產生懷疑。時穆在他身邊躺下,然後八爪魚一樣地纏過來。秦遊簡直有了心理陰影,但又怕自己的抵觸讓對方產生不可控的反應,隻能認栽。他隻能勸慰自己,俗話說飽暖思□□,既然時穆有心思幹這些,應該狀況比秦遊做出的最壞打算好上許多。“睡不著嗎?”時穆的聲音近在咫尺。一切都快完蛋了,誰這麽心大能睡?秦遊在黑暗裏翻了個白眼,他還在心裏暗自算計,根本沒空也不想搭理對方,卻聽見時穆慢悠悠地繼續道:“你很在意外麵發生了什麽事。既然如此,我帶你去看看吧。”秦遊雙眉一挑,才聽見對方繼續道:“前提是你不能亂跑。不然我會把你抓回來,繼續罰你。”“有病。”秦遊終於忍無可忍,他在時穆的臉側狠狠捏了一記,在那已經恢複了細膩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顯目的指印。時穆說到做到。秦遊在他的引領下,來到通天樓高層,那個藏在巨大空間裏的血池前。再度來到這裏,秦遊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他眼尖地看到翻湧的紅色浪花中央,覓羅曾經在幻境裏給他展示的那座金屬鼎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纏繞著無數鎖鏈的牢籠。“你知道麽?”魘足過後,時穆看上去心情不錯:“覓羅當時對你說的話大部分都是謊言。但有關血池,她有一點沒有騙你。血池的確是我建造的。”但他還是忍不住問:“然後呢?”他對上時穆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他一襲紅衣,在周圍折射的血光種,看上去極為妖異。他沒有正麵回答,食指遙指向血池上空那座牢籠。秦遊順著那個方向看去,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是一灘血肉模糊的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