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落,秋風生。繁華盡處是寂寥,奈何菊盛輕染花夜良宵,仍止不住那蕭條蔓延,晨露凝銀葉。


    成排昏鴉在紅光漫漫處悲啼,九曲回廊小橋旁,湖麵映月,魚躍三尺點點是銀光,煞是清涼寧和,不見秋色見月色,一輪明月高高掛,與那紅燈籠相輝映。


    晚荷依舊,紫紅翻飛,青蓮卓立,白的、粉黃的、翠綠荷苞清雅宜人,似月中仙子迎風而展,等待初秋第一道曙光,舒展雅而不妖的濯濯清麗,告知天地,花之佳人也。


    風送清香,是樨桂芬芳,不分日夜,總是暗暗吐芬芳,一朵一朵的低綴小白花,香氣沁人心扉。


    十五夜,月圓如盤,中秋佳節傳思念。


    同一個夜空下,同望一輪圓月,一樣情景兩樣情思,人各一方,遙遙相望,親恩何時能報。


    日日月月,年年皆如是,清華離宮內安靜得宛如一座死城,聽不見節慶來臨時的熱鬧喧嘩,亦不聞歌舞升平,靜謐得猶如被遺落的塵世,隱匿在月之畔、光華之巔的月華山上,此處曆年乃為皇家祈福處,祈求著需以純淨之尊貴身祈佑國家昌隆,永世太平,夷番不犯,百姓安康,戶戶餘糧。


    她,杜清淺,玉林國國君西寰帝與寵妃寧妃的皇長女,清華公主一出世即為身分最高貴的王女,她離帝位很近很近,隻有一步之距,跨過去了,即為玉林國女帝;她以王女之身在此祈福,至今已有八年。


    依皇家祖例,皇位傳長不傳次,不分皇子皇女,隻要為長便是皇位承繼者,其母為後,皇長女或皇長子得住在清華離宮內,接受嚴苛的帝位培植訓練,期間不得離宮或私自接見外臣,甚至連皇室宗親亦少有往來,以杜絕外戚幹政,佞臣宦禍之隱憂,務求清冽一身。


    但是……


    「公主呢?!怎麽又偷溜出寢宮,也不披件外袍就獨自外出,雖說才剛入秋,可晚風一吹還是容易著涼,公主是金枝玉葉,受不得一絲風寒,若是鳳體有損,我們這些奴婢萬死也難辭其咎,皇上怪罪下來可是吃罪不起……」她家還有爹娘弟妹和叔嬸,好歹也有十來人,可不能連累家人一同受罪。


    「芳菊姊,瞧你叨念的,公主還能走到哪兒去,不就在這宮中兜兜轉轉,裏裏外外一千名宮廷侍衛守著,真想飛也飛不出去呀!」身著黃衫菊紋羅裙的侍婢掩唇輕笑,稚嫩的臉龐猶帶三分嬌俏。


    「素心,你這妮子嘴長歪了呀!也敢頂起嘴了,公主是何等嬌貴,琉璃心肝兒,碰不著,傷不得,要是稍有疏漏,你、我兩顆人頭就得掛在牆上當燈籠。」任憑風吹雨淋,死無全屍。


    「哪有那麽嚴重,不過應景賞月而已……」名為素心的宮婢俏皮的吐吐舌頭,猶不知輕重。


    杜清淺身邊的侍女多是她當年離宮時所帶的貼身侍婢,當時多是三到八歲之齡,她在寧妃去世那年才離開皇宮,那時已三足歲,故如今婢侍大多才十來歲,以芳菊為長,年十六,年紀最小的素心和公主同年,才十一歲,未經過宮廷內侍的欺壓、排擠,故生性稚氣,有些不解世事的天真。


    清華離宮內有教習嬤嬤四名,分別傳授王女德、禮、容、門,另有女官若幹,習其宮闈事宜及朝廷政事,授之知識與書中精妙,不求飽學,也得腹有文章,書香自染。


    偶有如雲宰相、公主太傅等人奉命來訪,傳其為君之道,為王女安排即位前的一連串課程,修身以立己,安邦能定國,文臣武將盡在纖掌乾坤中。


    「還說,掌你幾個嘴巴子,看你還敢不敢嘴上輕佻,一點規矩也沒有。」要是讓宮裏那位捉到把柄,她們一個個全吃不完兜著走,還拖累公主。


    芳菊心下忿然的「那位」指的是當朝皇後蘭澤芳,她這後位是撿到的,當年寧妃產後大失血,幾乎香消玉殞,盡管廣攬天下名醫搶救仍是難挽芳魂,拖了三年也就去了,平白便宜了在當年也誕下一女的蘭妃。


    寧妃過世後的百日,蘭妃入主中宮,為一朝國母,母儀天下,同時下召長公主移居清華離宮,遵循祖例正式接受正規王女教育,直至十二歲方可回歸,並冊封為皇太女。


    隻是,皇後也有一女,與杜清淺隻差半歲,為後者若無野心,這後宮正位還坐得穩嗎?


    因此芳菊的謹慎並非無的放矢,杯弓蛇影地以為杜清淺四麵楚歌,實際上她的憂心忡忡其來有自,卻不能言明,憂患意識在心底深處紮根,無時無刻不戰戰兢競,以免被人捉到錯處。


    曆年來的慣例,每逢單月必有官員至清華離宮,為王女講解朝中政局,從中教導為帝之道,不為旁的,光是為了熟知馭下官員的品行與專長,那便是一門高深課程。


    可是在皇後的操弄下,能到離宮的三品以上官員竟寥寥可數,而且一年僅兩次授課,期間不到三日,在如此短促的時間內哪能學到多少治國良策呢!


    因此,除了少數的宮婢和行宮嬤嬤外,能識得公主的人並不多,屈指可數,就連骨肉至親的西寰帝怕也忘了皇長女的長相。


    有時芳菊不禁暗想,這是一大隱憂,若是有一日公主出了離宮返回皇宮內院,又有幾人識得她容顏?


    「救命呀!貞秀姊,芳菊姊要打人了,我好怕呀!你快來保護我。」生性開朗的素心調皮的輕嚷,爛漫無邪的笑臉大剌剌地掛著,永無憂愁似的笑著。


    捧著白貂毛鑲邊雪藏青鶴氅的貞秀笑著走近,她膚白若雪,盈盈杏目,年方十五已見清研之色,身形竊窕、體態柔美,玲瓏腰身不及盈握,如此美人,引人忍不住多瞄幾眼。


    「得了,還不去服侍公主,要是讓左嬤嬤、嚴嬤嬤兩位發現我們讓公主落了單,一人領個十大板子準是少不得的。」在這裏,被打得皮開肉綻是常有的事,下人人命輕賤。


    左嬤嬤和嚴嬤嬤是宮中的教習嬤嬤,一板一眼的,規矩甚嚴,凡事以教養公主為先,絕不允許底下伺候的人有一絲馬虎,動輒打罵不算什麽,更甚者活活打到死也是有的,她們治下毫不手軟,嚴謹得近乎嚴苛,約束著眾人。


    一提到左嬤嬤和嚴嬤嬤,鬥嘴的兩人都臉色微變,稍停了一會。「有若荷姊姊跟在公主身邊,我們才敢橫著膽子在此說說笑笑,貞秀姊是要去給公主送氅衣嗎?我來拿著好了,給我們機會出出風頭,博公主兩句好讚。」


    貞秀輕笑伸指刮她臉龐。「個子還沒蘆葦高呢!也不怕弄髒了皇上賞賜的大氅,到時討不了賞先挨罵,罰在宮階前跪上大半宿,把你凍得發寒病。」


    「貞秀姊好壞,取笑人家,等我抽長了身子,換我笑話你生得矮。」素心想繃著臉佯怒,可是一雙水波若春的笑眸遮掩不住,嬌憨可人。


    「等你長高了再說,我們快過去了吧!遲了真要受大罪了。」貞秀一手挽著大氅輕披在腕臂上,一手拉著稚氣未脫的素心,以眼角笑睨神色不豫的芳菊一同去找公主。


    清華離宮高高築於月華山的山巔,兩麵環山順勢而上,另|麵是懸崖峭壁,高約百丈,底下是一條長年不結凍的湍急河流,每逢夏季大暑時河水澎湃,因山上積雪雪融後流入河中,因此容易乾旱的夏天反而比少雨的臘冬水量豐沛,下遊百姓不愁雨水匱乏,家家豐衣足食,耕有餘糧。


    通往離宮的暗道隻修一道,出口處隱藏在林木繁密的野林中,一出了林場便有一條寬敞大路,平時有重兵駐守,尋常人等不得擅自出入,除非有皇上的手諭或是皇後的懿旨,否則擅聞皇家禁地者,斬!


    而離宮內的布置和規格與皇宮內院一般無二,庭閣水榭層層相疊,高樓迭起,亭子一座又一座,修湖養荷,魚跡多若繁星,漫無邊際的湖麵上扁舟輕漾,湖心映出山光水色,美若仙境。


    唯一的不同處是少植高木巨樹,多以花草為主,庭園閣樓處處花團錦簇,花香四溢,景色宜人。


    若往深處想去,不難看出皇家女兒的早慧,不及腰高的花叢疏影重重,花枝纖嫋難藏身,一眼望去明明白白,不若樹木好藏人,給人可趁之機。


    貞秀一行人若要尋得杜清淺,得先自這處庭園旁下了青玉石階,沿著六角琉璃宮燈照著的路,穿過巡邏的侍衛,來到漢白玉鋪成的彎彎曲曲小徑,直通錦紅玫瑰石鋪地的「觀月亭」。


    「公主,奴婢給你送氅衣來,你先披上,免得著涼了……」咦!公主的衣服怎麽換了?剛剛是五色雲紋鳳袍,淺綠色錦緞繡著紫紅色牡丹的百花裙,這會兒竟成了青色緞麵的百花裙,上身著孔雀織金夾襖。


    亭中的纖柔身影一轉身,噗哺一聲掩唇笑道:「貞秀姊姊的眼色長到哪去了,居然白長了一雙狐狸眼,一入夜就不好使了,公主,依奴婢所見,快召太醫來治治她的眼瞎目盲,不然一雙好眼就這麽沒了多可惜。」


    涼亭外,一盆開得正豔的海棠花旁,立著一道娉婷影兒跟著附和。「貞秀,你又把本宮和若荷弄混了,我與她真有如此神似嗎?」一回兩回的錯眼,不免叫人莞爾。


    雖是年僅十一歲,月光拂照下的杜清淺已顯皇家王女的泱泱氣度,麵容如畫,眉若翠羽,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雪肌透著玉澤,雙瞳凝水般翦翦生波,美玉一般的小臉竟不足巴掌大。


    宛若月下仙子,她明眸輕睞,眉心一顆紅痣宛如雪中紅梅,清清淺淺的月華灑在如墨發絲間,朦朦朧朧,似真似幻,墨玉眼兒流轉著清透慧黠,似能將人一眼看透。


    「誰讓你和公主有幾分神似,乍看之下還真迷花了眼,以為公主一分為二。」她們神韻上有三分相似,尤其是秀外慧中的嬌柔五官,猛一看,還真是會認錯人。


    隻是若荷的眉眼稍稍飛揚,臉型輪廓偏向南方佳麗的纖雅,小女兒嬌態太過外放,不懂收斂,兩眼亮得有如早晨玫瑰花瓣上的露珠,晶瑩剔透,藏不住心事。


    而寧妃來自北方小城,承繼母妃美貌的公主則隱玉藏其華,水眸盈亮不展光華,柔美中帶著一股曆風雨而不倒的堅韌,看似柔弱,卻有不容摧折的王者氣勢,懾人於無形。


    「好你個若荷,這樣落井下石,傷害我們多年的姊妹情誼,公主,容奴婢給她小小的教訓,否則三天不打都要揭瓦上灶了。」貞秀假意埋怨,說話間,纖指輕柔地敞開大氅,卑躬屈膝的為主子披上氅衣,纖指輕輕攏緊衣氅,係好深藕色垂絛編錦金細帶。


    服侍公主是她職責所在,不由得她輕慢。


    站在貞秀後頭是一臉笑逐顏開的素心以及芳菊,另有多名小宮婢在不遠處候著,隨時等著大侍女的差遣。這期間,她們皆因地位低微,不敢抬頭,隻能目光垂視,上頭的不發話,誰也沒膽多話。


    「貞秀姊好無理,自個兒認錯人還編派我的不是,天底下沒這個理啦!我不服,公主要為奴婢做主。」文若荷笑著躲到杜清淺身後,一副有公主做靠山的模樣。


    文若荷是陳縣知縣之女,原本入宮為女官,打小教育為帝女近侍,日後得以輔佐左右,為內侍女官,終身不得嫁,須終老於後宮,百年後方可出宮返郷,落葉歸根,葬於祖墳,其家族得奉祠香火,尊稱老祖宗。


    但是其父任上遭彈劾貪瀆,收賄賣官,因此下獄貶官,家產充公,官家千金淪為罪臣之女,被貶為奴,本將流放千裏之外,一家百來口各分東西。


    所幸文家主母孟玉竹與寧妃是幼時玩伴,閨中密友,親如姊妹的手帕交,寧妃臨死前代為向西寰帝求情,西寰帝念在摯愛的寧妃時日無多的分上,法外開恩緩了文府罪責,改為文知縣服刑三年,期滿後眨為平頭百姓,不得入仕,而其家眷發還原籍,驅逐出帝京。


    為了報答寧妃生前的大恩,也因文若荷自幼與杜清淺交好,故而自願自眨為奴,陪同甫喪親的公主進入離宮,與爹娘手足生離,開始漫長的孤寂歲月。


    「你們還鬧,在公主麵前不可造次,全給我跪下自請處罰。」芳菊輕斥,若是在宮中也如此放肆,肆無忌憚的嬉鬧,哪還有命。


    年紀最長的芳菊是吃過虧的,她也曉得宮裏爭鬥的戰況有多慘烈,一點點無中生有的小事就能把人活活地折騰死,而且是沒理講的,就看誰的勢大,誰擅使手段,皇宮不是善地,每個人都想踩你一腳,死得最多的通常是不善鑽營的好人,人越善良越容易早死。


    「中秋佳節就該熱熱鬧鬧一回,你們也別拘禮了,陪本宮好好賞月一番,明年此時我們已不在這裏,不如好好記住今日的明月是否特別圓又大。」杜清淺小小的臉兒往上仰,動人梨渦如海棠初綻,芙顏染上淡淡銀月清輝。


    因芳菊斥責跪滿一地的侍婢麵上帶笑,拍拍膝蓋起身,立刻動起來,有的以火鉗挑翻炭火,讓紅泥小火爐燒得更旺,有的輕拈一芽兩葉的君山毛尖泡茶,有的端上應景的糕點,有的小心翼翼地扶著主子,妥妥當當地照看仔細。


    月是正當圓,月圓人卻未團圓,平添幾許惆悵。


    「公主,明年開春三月我們就能回宮了,你應該高興才是,我們離開太久太久了,該拿回屬於你的一切。」那個位置無比尊榮,任誰也不得剽竊。


    「拿回屬於我的一切?」杜清淺仰頭望著天上的月兒,嘴角勾起似有若無的苦澀。「人走茶涼,你以為我還是父皇心目中最疼寵的王女嗎?」


    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


    自古帝王皆薄幸,有幾人長情?人還活著的時候,帝王的心早被旁人瓜分殆盡,何來天大的寵愛能記掛到如今?畢竟有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枕邊細語,再多情的男兒也會喜逐新人,誰記得繾綣舊情,何況是宮中嬪妃無數,美人環伺的一國之君。


    思及不可知的將來,本該天真無憂的杜清淺頓感沉重,翦水雙眸中微露與年齡不符的深幽。


    「……走水了、走水了!不好了,快來人呀!走水了,西殿整個燒起來了,快把火給滅了,別驚擾到公主殿下……人呢?慢吞吞地做什麽,救火為先……」太監尖細的嗓音在黑燈瞎火中響起,伴隨著侍女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以及紛遝而至的腳步聲,在寧靜的夜裏顯得分外清晰駭人。


    火的熱度張揚開來,劈咱爆開的聲響是烈火燃燒的聲音,衝天的紅光如張牙舞爪的巨龍直衝雲霄,照亮了幽暗的夜空,一發不可收拾,順著風勢燒向杜清淺所在的寢宮。


    那火,很美。


    美得妖豔。


    出了寢宮,被侍衛、侍女、太監重重圍在中央的杜清淺麵色微驚,熊熊大火如發狂的猛獸欲噬人,照得她麵容紅似火,灼熱讓雪般玉額冒出一層薄汗。


    看到火光中救火的人影,她既驚且懼,隱隱有不祥念頭,以離宮的嚴密守衛,怎會讓火燒起來呢?而且火勢凶猛,那是絕無可能。


    再過半年是她十二歲生辰,意味著朝中政局將有所變動,不知這場火是人為的,還是意外呢?


    她不想妄自去猜測,卻又不得不往深處想,若她有個萬一,誰是最有利的得利者?


    公主,你要小心防範。


    三個月前雲宰相意味深長的話猶在耳際,接下來他調派前來的侍衛也多了五百名,進出的宮人身分詳查得更嚴密,似在防備突生變故,她若有個萬一……皇太女之位將易主。


    隻是防不勝防,若真是有心人想布局,一個無權無勢,終年在離宮過著與世隔絕生活的王女,如何遏止他人的迫害?


    此時的杜清淺心如明鏡,早慧的她明白這場火並不單純,甚至隻是個開端,她相信事情絕不會到此為止,肯定會有後續發展。


    「公主,別靠太近,火實在燒得太大了,請公主隨著屬下一避,以免傷其千金之軀。」身著鐵甲的侍衛長語氣急促,恭請公主避災。


    看著越來越洶湧的火海,轉為鎮定的杜清淺不答反問:「西殿的人救出來了沒?還有其他宮人呢?盡可能的疏散,務必保護每個人的安危。」


    「公主,卑職等的職責是守護您,旁的人怕是無法顧及,何況這火來得太急,恐怕是凶多吉少,葬身其中的不在少數,請公主盡快離開。」舍小義而顧全大局實為情非得已,那些人的性命隻能犠牲了。


    「本宮不能放下他們不管,他們服侍本宮多年……」她的眼眶微微泛紅,忍住喉間的哽咽。


    「公主,您活著,卑職等才有活下去的機會,請公主顧念屬下的忠心,勿再逗留。」水火最是無情,不分貴賤奪其魂,黃泉路上不分老少,盡是無命鬼。「本宮……」情何以堪。


    望向在火中掙紮的宮人和侍衛,想救救不得的杜清淺心情低落欲落淚。那是她的子民,和她朝夕相處,她怎麽能忍心眼睜睜地看他們被活活燒死。


    「公主,你再不走會死更多人,你想看素心、貞秀、若荷她們也變成焦屍一具嗎?奴婢們不怕死,就怕死得冤枉,保不住公主呀!」小命一條,沒了也就罷了,可公主絕不能出事,芳菊急急道。


    「芳菊,你……」望著一張張護著自己多年,焦急不已的臉,杜清淺心裏好不酸澀。「李侍衛長,帶上你的人,護送本宮等人暫避他處,在不傷及人命的情況下,其他人留下來繼續救人。」


    鬆了口氣的芳菊麵露笑容,在所有侍女中她最為年長,也看得最透徹,雖有慌亂也很快的平靜下來,不枉其他婢女口口聲聲喊她一聲芳菊姊,反正出了事,要死她死先,舍身護主她也在所不辭。


    素心年幼,臉上仍有不知所措的驚恐,她雙眼噙淚不敢哭出聲,緊捉著貞秀的衣袖,白著一張臉,微微發顫。


    侍女中,最鎮定的當屬麵色慘白的文若荷,即使她害怕得手腳僵硬,神情驚慌,可是自始至終都隨侍公主左右,以嬌弱身軀護在公主身邊,寸步不離。


    相較那些慌亂奔跑、驚聲尖叫的宮人,她們表現得算是可圈可點,沒有在火勢乍起時各自逃生,依舊忠心地守著自己的主子,不讓其受一絲一毫的傷害。「是的,公主,請隨卑職們來。」李侍衛長橫劍在胸,在前頭領路。


    偌大的清華離宮並未全部籠罩在大火中,當初建築為防天災人禍,東殿和西殿雖在一處,但南邊宮殿卻是遠遠隔開的,其中以「望月湖」為屏障,火燒不過湖麵,與東、西兩殿遙遙相望,為一隱密保全處。


    火光中,人影幢幢,或跑、或大叫、或身上著了火,那一聲聲的哀號,一聲聲的慘叫,全被肆虐的火龍封住。


    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隻有滿臉的悲愴和鼻酸,活著的人不敢慶幸逃過一劫,他們隻有說不出的悲傷,難過白日裏還笑語晏晏的眾人,如今竟有大半無法再展笑顏,大火燒盡的不隻是一具具軀殼,還有至親們的眼淚。


    「公主,小心腳下的石板,這裏草多,容易絆腳……」芳菊提著宮燈走在前麵,不時回過頭看看杜清淺的狀況。


    因為是夜晚,難免昏暗不明,少了整排的宮燈照明下,白晝看來幽靜小徑因少有走動的緣故,行來困難,故而大家的速度都不快,甚至越走越慢。


    一邊是火勢衝天的漫天紅光,一邊是陰暗難行的幽徑,加上杜清淺等人是養尊處優的弱質女流,走不快是理所當然,才一會工夫就氣喘如牛,香汗淋漓,幾乎跟不上訓練有素的宮廷侍衛。


    「公主,這火來得蹊蹺,奴婢才察看過四處,怎麽就燒起來了……」方才不慎吸進濃煙的貞秀喉嚨腫痛,她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啞著嗓子小聲地在杜清淺身側說道。


    麵色凝重的杜清淺眉頭輕蹙。「你也看出了異樣?可見並非本宮多疑,的確有不妥之處。」


    「是否和『那個』有關?」公主即將年滿十二返宮,皇宮內卻有人不希望她回去,故而動了妄念。


    貞秀是雲宰相受寧妃所托,安排在杜清淺身旁的暗衛,身手不差,能對付十來個持刀大漢,即使遇上暗襲,隻要人數不多,就難不倒她。


    她是危急時才使得上的暗棋,僅僅幾個近身服侍杜清淺的人才知情,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藏著、掖著,就為了防一時之憂,可沒人希望有用得著的一天。


    「縱然不是也相去不遠,有誰不怨我活著擋路。」尚未長開的容顏上有著隱忍的沉痛,以及淡得叫人心疼的疏離。皇家嬌兒是何等尊貴,可如履薄冰的處境卻是處處凶險,難以道於外人知。


    「公主,脫困後,請你要更加萬分珍重自身,切忌以身涉險,有事就交給奴婢們去辦吧。」難掩疼痛的貞秀輕咳了幾聲,發疼的喉頭腫得讓她幾乎無法發出聲音,說得有些吃力。


    「不行,若本宮連你們也護不住,何以為帝女?記住,萬一出事,你們有機會就逃,不要回頭。」杜清淺神色堅毅,展現王女風範,就著火光,眉心一抹紅忽隱忽現,宛如觀音來點痣,神佛護身。


    「公主,奴婢不逃。」


    「公主,奴婢死也要死在公主麵前……」「公主,奴婢背著你,我們誰也不會死……」


    「公主……」一道怯弱的嬌音忽地出聲,麵上有誓死如歸的決心。「公主,奴婢一家人的命是寧妃娘娘保下來的,請公主與奴婢換衣,萬一真有追兵趕盡殺絕,就讓奴婢將人引開,奴……奴婢很勇敢。」


    「若荷……」杜清淺眼眶一紅。她怎能讓一向情同姊妹的她為自己犠牲?母妃保住文家不是為了讓他們代她送死。


    「事不宜遲,貞秀、素心,你們快幫公主寬衣,悄悄地將兩人的衣服給換了。」回過頭睨了一眼若荷與公主相仿的容貌,忍著奪眶淚水的芳菊強迫自己狠下心,她知道此時不能心軟,公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可能,她寧可自己代替,隻可惜她的身形已然長成,高出公主甚多,想假扮怕也是不行。


    「不行,本宮不同意……」


    盡管杜清淺不願意移花接木、李代桃僵,連累身邊的侍女,可是卻沒有一個人為此提議皺一下眉頭,在芳菊的掩護下,貞秀、素心等人飛快的剝下她身上的牡丹錦袍,手腳俐落的與文若荷換裝。


    動作相當迅速,就連前方的李侍衛長和其餘侍衛也沒發覺到後頭的異狀,悄然無聲地公主已然換人,真正的杜清淺走到最後頭。


    「公主?小心——」


    忽地,一聲響哨破空而來,有些刻意地,芳菊大聲叫嚷,撲向換上牡丹錦袍的文若荷。


    下一瞬,一根翎花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插進芳菊心窩,箭身有力的穿胸而過,箭尖處竟有三叉倒勾。


    她嘔出一口血,雙手如鷹爪般緊捉住文若荷手臂。


    「保、保護公主,用你的鮮……鮮血守住她,不、不要讓那人得逞,公……公主是玉林國帝女,我們的主子,我……我們可以死,她……得活著……」


    手上、臉上盡是芳菊噴灑出的血紅,驚駭到極點的文若荷隻是哭,淚如雨下,眼看芳菊的氣息越來越薄弱,她卻不知道該怎麽救她,隻能眼睜睜地看她斷氣,死在麵前。


    「公主,快走!卑職瞧似有流民山賊趁火打劫,我們得避開,不能與他們正麵碰上。」保命為主。


    「芳菊姊……呃!芳菊為我……為本宮而死,本宮不能留下她……」芳菊太傻了,她可以不死的。


    「事有輕重緩急,公主勿再遲疑,請恕卑職冒犯了。」李侍衛長一把背起失神中的「公主」,情況緊急,別無他法,隻好等事過境遷後再自行請罪。


    喊打喊殺的流民、山賊行進有素,像蝗蟲一般湧現,火光照耀下似有數千名之多,手中刀劍高高舉起,見著人就殺,起手落下毫不留情。


    他們根本是殺紅眼了,不管不顧的隻管殺人,不論人死絕了沒皆再補上幾刀,然後將死屍丟進山穀裏,毀屍滅跡,一個活口也不留下。


    這是打劫嗎?分明是屠殺。


    文若荷泣不成聲,趴伏在李侍衛長背上垂淚,一次也不敢往後看,其餘侍女、侍衛全跟著他們的腳步離開,而後頭幽徑的陰影處,有個人同樣淚流不止,目送他們離去。


    「公主,不要讓芳菊姊白死。」流著淚,貞秀鬆開捂住杜清淺嘴巴的手,哽咽到不行。


    「……流民山賊,你相信嗎?」天子腳下的月華山是皇家禁地,有誰膽敢在附近山頭占地為王,甚至闖進清華離宮幹起打家劫舍的勾當?


    盡管早些年確實有一批為數不少的盜匪占據一百裏外的雙連山,騷擾過往商旅和百姓,搶劫財物,擄人勒索,見到貌美女子當場奸淫,既得人又得財,橫行一時,但日後地方官員上報朝廷,已由朝廷派兵圍剿,誅匪一千三百七十二名,金銀珠寶裝滿百輛車,救女百名,從此再無匪盜敢劫掠,百姓安生。


    如今這票人要說是山賊,誰會相信!


    「不管相不相信,清華離宮是不能再待下去,公主要盡早做好打算。」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敵人不會仁慈地給她們喘息的機會。


    望著火焰四起的宮殿,以及漸小的屠殺哀號聲,杜清淺眼中隻剩下淒楚和悲涼。「她就這麽想要本宮的命嗎?不惜讓人陪葬也要本宮死無全屍?」


    「公主,走吧!先逃出去再說。」光憑她一個人的力量力有未逮,能不能逃出毒手仍是未知數。


    眨掉眼底淚花,杜清淺露出堅毅神情,皇家氣勢展露無遺。「天辰宮旁的荷花水道有條暗流流出宮外,與月華山下的河流相通,這是皇家秘道,知曉的人並不多,我們先離開再聯絡雲宰相,今兒個死的人,本宮來日必為他們討回公道,血債血償!」


    她果然太良善了,把人心想得太美好,忘了皇宮內院是人吃人的地方,想要爬到人人傾羨的位置,得要耗盡多少人血才能堆積而成。


    杜清淺不再言語,與貞秀快步來至天辰宮。


    果然,荷花水道邊的蘆葦叢藏了艘兩人可容身的小舟,隨著暗流緩緩推動,兩個身形單薄的人兒雙臂抱膝,回首眺望大火燎燎的離宮,一抹憂傷隨眼角清淚滑落。


    今日一別,何時才能再聚首,怕是天涯海角,人各一方,生死兩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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