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就不好說了,有的人或許睡一覺,第二天早上就能想起來了,可有的人需要三、五個月,甚至一年半載,還有的人啊,一輩子都可能恢複不了。”大夫的話,無疑是把常衡生生往深淵裏推,他險些站不穩了,臉色煞白煞白的。大夫見常衡這般,便寬慰道:“道長是出家人,見的事,定比我們這種凡夫俗子見得多,又有什麽看不開的?”話雖如此說,但常衡的心,猶如被人生取之後,放在燒紅的鐵架上,反複炙烤,又疼又悶,堵得他氣血翻湧,隻覺得時時刻刻,都會一口血從嗓子底噴出來。不過,好在孟梨的外傷並不要緊。大夫開了幾貼藥,囑咐說,不要逼著小郎君太想以前的事,凡事要循序漸進才好,萬不可操之過急,否則,隻怕會讓小郎君傷上加傷,痛上加痛。等人醒來後,不妨溫柔嗬護,再選適當時機,講講以前發生的事,見見相識的人,或者去熟悉的地方散散心。常衡一一記下,待送走大夫後,葉簌簌主動說,要替孟梨煎藥,看著葉簌簌眼眶通紅的樣子,定然是躲起來偷偷哭了好幾場。常衡也沒有精力再去安慰葉姑娘,將藥交給她之後,就獨自渾渾噩噩地回房,看見孟梨昏睡在床,臉上的血汙已經擦拭幹淨了,可卻沒什麽血色。連睡夢中,也不安分,嘴裏一直念念叨叨,說什麽,不要挖我的眼睛,不要砍我的胳膊,我的腿,還說什麽,好想回家……常衡不清楚,在孟梨被狐妖擄走後,到底又發生了什麽,他隻是聽見這隻言片語,心都快要碎掉了,他恨自己當時,為什麽要把孟梨一個人留在二樓,為什麽不把他寸步不移帶在身邊,又為什麽遲遲沒有發現狐妖尾隨而來,又為什麽讓孟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被狐妖擄走了!都是他的錯!如果他寸步不移看著孟梨就好了!是他的錯!是他那天在密林裏,受了狐妖迷惑,稍一遲疑,就被那該死的狐妖逃了!要是他當天就地誅殺了狐妖,那麽,狐妖就不會為報斷尾之仇,尾隨他,還伺機擄走了孟梨!一切都是他的錯!要不是他,孟梨根本就不會受這麽多苦!都是他的錯!“……阿梨,我以後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了。”常衡緊緊抓住孟梨的手,眼淚顆顆分明,順著麵頰滴落在孟梨的手背上,“隻要你醒過來,我什麽都依你,不管你有什麽要求,我都答應你……”哪怕,孟梨一輩子都無法恢複記憶,也不要緊,常衡已經決定了,既然孟梨失憶了,誰都不認識了,自然也不記得,他曾經喜歡過葉姑娘的事。常衡要把他帶回白雲觀去,騙也好,哄也好,他要讓孟梨永遠待在白雲觀,當他座下的小弟子。這樣一來,他們就能以這種師徒的關係,永遠在一起了。永遠。雖然,這麽做很對不起葉姑娘,但常衡再也不想失去孟梨了。哪怕孟梨有朝一日恢複記憶了,要恨他,那就恨罷……恨也總比讓常衡眼睜睜看著孟梨和葉姑娘在一起要好。第40章 與葉姑娘辭別傍晚時,孟梨才終於醒了。依舊是誰都不認識。睜眼看見常衡之後,還立馬就扯著被褥,把頭臉往裏縮。常衡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小心翼翼將人從被褥裏扒了出來,他謹記著大夫的醫囑,凡事不敢操之過急,跟托小孩兒似的,將孟梨卡在被褥外頭。看著他煞白著臉,卻緊閉雙眼,不肯瞧人,心尖一痛,溫聲細語地道:“阿梨,被子裏多悶啊,幹嘛一看見我,就往被褥裏藏?我又不是什麽壞人。”孟梨緊閉雙眼,把臉往床裏邊扭,一言不發。常衡哄著他:“阿梨,你餓不餓,渴不渴?我拿點東西喂你吃,好不好?”孟梨還是不理他,血色寡淡的嘴唇,緊緊抿著,不管常衡說什麽,就是不睜眼,也不理人。還一個勁兒地往被褥裏縮,跟鵪鶉似的。這隻鵪鶉頭發亂糟糟的,額頭和臉上,還有細微的擦痕,已經結痂了。常衡方才也隻是簡單幫他擦拭了一下身子,就想著,把人從床上撈下來,好好洗洗。孟梨渾身都是擦傷,洗澡固然會疼,但好好泡一泡藥浴,總歸恢複得快一些。見孟梨躲在被窩裏,也不理人,常衡隻好先出去,讓店小二燒些熱水。等一切都準備好了,常衡才湊回床邊,隔著被褥輕聲道:“阿梨,我幫你洗個澡,好不好?”沒人回應。“阿梨,我給你買了新衣服,你洗過澡,立馬就能穿了,你不想試試嗎?”還是沒人回應。常衡生怕他把自己憋暈在被窩裏了,索性就上手扯被褥。“阿梨,泡泡藥浴,身上就不疼了,好不好?”可孟梨說什麽都不理他,沉默得像個鋸嘴葫蘆。常衡沒了法子,隻好騙他說:“那你先下來,床單上有血,我幫你換一床,好不好?”“……”“床單是濕的,你這麽睡一夜,定然不舒服,若是著了涼,再染了風寒,傷口愈合不了,生了腐肉,須拿刀子割了,到時候會更疼的。”孟梨這會兒算是聽進去了,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剛一腳踩在地上,就頭重腳輕,險些摔倒。常衡手疾眼快,伸手扶他,卻被孟梨推搡開,順勢就抱住床架。他寧願抱著床架,都不肯讓常衡碰。常衡眼神微微一暗,隨即又道:“你下都下來了,順便洗個澡,好不好?”孟梨其實不是不想洗澡,相反,他特別想洗,身上髒兮兮的,雖然之前被擦拭過了,但還是黏黏糊糊,讓他很不舒服。隻不過,他不想讓常衡幫他洗澡,卻又不肯跟常衡說話。聽見此話,立馬把臉往旁邊一撇。幾經遊說無果,常衡直接上手,抓住孟梨的手腕,豈料孟梨死死抱住床架,怎麽都不肯鬆手,還跟小牛犢子一樣,屁股使勁往後撅,每根腳趾都在發力。可孟梨莫說此刻沒什麽力氣,縱然他好生生的,也斷然不是常衡的對手。因為過於吃力,孟梨原本蒼白的臉,都漲得通紅,突然對著常衡的手臂,張嘴就是一口。常衡微微抿唇,任由他咬,一隻手也很靈活,幾下就把孟梨剝了個幹淨,抱著他往盛滿了熱水的木桶裏放。孟梨都坐在熱水裏了,還不肯鬆口,就一直咬著常衡不放,心裏還怨著他,隻救葉簌簌,卻不管自己的死活。越想越生氣,咬得也越用力。直到嚐到了一絲血腥氣,孟梨才愣愣地鬆了口。“阿梨,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常衡輕輕撫摸著孟梨的頭,一點點把他亂糟糟的雞窩頭捋順,“你喜歡咬,我就讓你咬個夠。”孟梨冷哼了一聲:“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你叫孟梨,梨是梨花的梨。”常衡輕輕地笑,“我叫常衡,我是你的……”“我不認識常衡!”孟梨直接打斷了他的話,還把頭扭了過去,不肯讓常衡看見他此刻的表情。“慢慢地,你就會認識了。”常衡拿著水瓢,輕輕往他頭上淋水,揉搓著他的頭發,輕聲道,“我們以前關係很好。”才不是這樣!關係才不好!你總是因為葉簌簌,而忽略我!孟梨的眼淚,在眼眶裏滴溜溜打轉,生怕被常衡發現自己是裝失憶,索性就一頭紮進了水裏。常衡趕緊伸手拽他,孟梨不肯起來,死死把頭埋水裏,因為憋氣,還跟魚兒似的,吐出幾個泡泡,等好不容易被常衡拽起來時,孟梨嘟著腮幫子,直接把嘴裏的水,吐到了常衡臉上,以此來小小宣泄自己心裏的委屈。“阿梨,洗澡水是不能喝的。”常衡神情晦澀,扯過旁邊的手巾,給他擦臉,聲線聽起來有點抖,“阿梨,你可還記得,你今年幾歲?”“七歲!”卻不曾想,孟梨隨口蹦出的一句七歲,頓時讓常衡臉上的血色全無,整個人錯愕在了當場,他或許以為,孟梨現在不僅失憶了,還失智了,智商隻停留在了七歲。忙不迭想出去找大夫,卻再也不敢把孟梨獨自丟在客棧裏。幾經遲疑之下,常衡還是先幫他洗了澡,換了身新衣服,是素淨的湛藍色,繡著雅致的竹葉,他問孟梨喜不喜歡,孟梨也不吭聲,因為孟梨知道,不管常衡給他買什麽,一定也會給葉姑娘買,或許,會給葉姑娘買得更多。而他不過隻是捎帶的。孟梨低頭摳衣服上的竹葉,他不喜歡葉子。“阿梨,你聽我說,其實,我是你的……你的……”常衡略頓了一下,隨即又非常堅定地告訴他,“我是你的師父!”孟梨的腦子裏,緩緩浮現出一個問號。什麽鬼?他倆啥時成師徒了?別以為他現在失憶了,還隻有七歲智商,就開始欺騙他,行不行?“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兒嗎?”孟梨氣呼呼的,“你怎麽不說,我是你師父,你是我徒弟?你不要把我當傻子耍,我才不相信你!”這個牛鼻子小道士,此前還說什麽,出家人不打誑語,現在就欺負他失憶,滿嘴跑火車!“我並未騙你,否則,你以為,你我是什麽關係?”常衡反問他。“沒關係!”孟梨脫口而出,他才不要和常衡有關係,這個大騙子,大騙子,大騙子!要不是為了繼續完成任務,他死都不會再回到常衡身邊的!居然這麽一本正經騙他說,他們是師徒關係!太壞了!!!“若是沒關係,那你覺得,我為什麽會知道你的名字,還給你請大夫,給你擦藥,給你洗澡,還給你換上新衣服?”常衡又問。孟梨一時竟反駁不了,看著常衡如此鎮定自若,一氣之下,就脫口一句:“那你怎麽不說,我是你爹呢?”“可你不是隻有七歲麽?”常衡倒也不生氣,還同他講道理,“七歲的小孩子,不可以惡語傷人。”“七歲怎麽了?七歲就,就不能當你爹了嗎?”孟梨據理力爭,“有誌不在年高,你怎麽以貌取人啊!”常衡笑了笑:“可我確實是你師父。”“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你肯定是騙我的!”孟梨才不要當他的徒弟!“剛剛。”常衡語氣肯定,滿臉認真,“就在剛剛,我才確定的。”孟梨:“……”這不純屬落井下石嗎?想不到,常衡平日看起來那麽一本正經,私底下居然還會胡說八道!好啊,常衡這個黑心眼的道士!“我是絕對不會喊你師父的,你少做夢了!”孟梨雙臂環胸,把頭往床裏一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