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手伸出的方向,卻直指假山旁。姬寧在一片慌亂中,順他手指的方向去瞧,就見葉長離不知何時來的,也不知道站在那裏多久了。穿著一身挺喜氣的緋色錦袍,發上編了很多小珍珠,各個都明亮精致,係的抹額上,繡的還是寓意“長命百歲”的靈芝和長春花,就連腰間的綬帶,掛的香囊都是蝙蝠形狀。他的皇兄是多麽害怕葉長離死啊,將人打扮得倒是很美。隻不過,此刻的葉長離麵色蒼白,神情呆滯,站在風口搖搖欲墜。明明沒有人招惹他,他隻是靜靜站在那裏,仿佛快要碎掉了。第84章 痛死都不回頭葉長離的臉上同樣沒什麽血色,嚇傻了一樣,神情呆呆的,像是丟了魂兒。姬寧蹙著眉,剛想出聲喚他過來,哪知此人突然轉身就跑。見人逃了,姬寧眉宇間染上一層慍怒,厲聲道:“來人!把岐王妃抓回來!關到寶華殿,把人看好了,不許傷他分毫!”然後就急色匆匆命人將王爺抬到偏殿,大聲喊,“去請太醫!把所有太醫都請來!”“要是救不回王爺,今日在場所有人,通通陪葬!”可是姬寧很快就發現,他的擔憂完全是徒勞的,因為宮人才將常衡抬到偏殿的床榻上,他身上的傷,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止血,結痂。宮人們大驚失色,紛紛跪倒在地,不敢再看。姬寧也大為震驚,大步流星衝上前細瞧,但轉念想起什麽,轉身冷冷道:“今日之事,都給朕爛在肚子裏,誰若敢走漏風聲,格殺勿論!”屏退眾人之後,姬寧才坐在床邊,輕輕地喚:“皇兄,醒醒,皇兄!”漆黑的長睫輕輕一顫,常衡緩緩睜開眼睛,眼底一片猩紅的血色。姬寧怔住,下意識往後退,但很快又湊了回去,聲音更輕:“皇兄,你怎麽樣了?”待血色漸退之後,常衡才開了口:“被你發現了。”“皇兄,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常衡沒有回答,試圖坐起身來,可由於失血過度,搖搖晃晃怎麽也掙不起來,姬寧連忙伸手攙扶他,急切地道:“皇兄!你莫要亂動!”將人重新安置回床榻上,望著滿背已經結痂,但依舊猙獰可怖的疤痕,姬寧麵露不忍,轉過頭去,沉沉歎了口氣。“皇兄,既然你不願說,那我也不問。但那葉長離對皇兄你,委實沒有半點情!”他向常衡描述了當時的經過,然後又勸,“他既對你無情,皇兄又何必再對他執迷不悟?”“他隻是失了心智。”姬寧冷笑:“是啊,得虧他失了心智,否則還不知要鬧出什麽亂子來!”“不怨他。”常衡再度嚐試著起身,又被姬寧給按回去了。隻好趴著道,“若皇上執意怪罪,臣心甘情願領受,但請皇上不要為難臣妻!”“皇兄,何必說這種話?”姬寧又歎了口氣,“我是絕對不會因為區區一個外人,就與皇兄你離心傷情的。”他把手輕輕覆在常衡的手背上。那手背上還有未幹的血跡。常衡愣了愣,仰頭瞧他。姬寧道:“不管何時,你我都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弟。”他輕輕地求,“趁現在沒有釀成大錯,回頭吧,皇兄。”“可我已經回不了頭了。”常衡又垂下頭,漆黑的長睫掩住了眼眸,倒映出兩扇陰影,滿嘴苦澀。姬寧語氣急了些,“長痛不如短癰,若是皇兄下不了手,不如就把人交給我,我定會遠遠將他送走,再也不會讓他出現在皇兄麵前!”“不可!”常衡竟一下就坐了起來,反手抓住姬寧的手臂,厲聲道,“不許你動他!”姬寧沒防備,冷不丁被他這麽一抓,隻覺得骨頭生疼,似被鋼板狠狠夾了一下,頓時麵色一白,倒抽了一口冷氣。常衡這才驚覺自己下手重了,忙收回了手。姬寧抽著冷氣,被捏過的手臂,抬都抬不起來了。他隱約明白幾分,葉長離為何會瘋了,就皇兄這個手勁兒,擱誰誰不怕?“皇兄,葉長離如今越發神誌不清,隻怕假以時日,真成了個傻子,我想,你斷然不願如此。”見常衡臉上泛起幾分動容,便知他這是聽進去了,姬寧又道:“不如你二人先分開一段時間,雙方都冷靜冷靜。”常衡抬眸望向他。姬寧保證道:“皇兄請放心,我知他是你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自是不會輕易動他。不僅如此,我還會派人給他治病,定不會怠慢他分毫。”“可是他需要我。”常衡道,“我此前嚐試過,一段時間不見他,可他主動過來尋了我。”“然後呢?”“然後……”常衡的聲音發顫,滿臉絕望,“他病得更重,他甚至都不認得我了。”“阿寧,你說,如果我再也不見他了,那他會好起來嗎?”他急切地向姬寧尋求一個答案。與其說是問姬寧,不如說是問他自己。姬寧遲疑,這種事情,誰又說得準呢?“我覺得,順著他,總比逆著他,要讓他自在許多。”他換了隻手,輕輕握住常衡的手。“皇兄,若是他真的好起來了,我還是希望你能放手。”常衡唇角苦澀,好不容易才拿起來的,又如何輕易放手?“若皇兄依舊執迷不悟,我真怕他有朝一日,會死在你懷裏,到時,你隻會比現在更痛苦。”姬寧說,“我不在意他是死是活,但我不想失去皇兄。”常衡沉默良久。又怎麽會不明白姬寧的良苦用心。就算真把孟梨的病治好了,可隻要常衡一日放不下這段感情,就會囚|禁孟梨一日。那到時孟梨隻會病得一次比一次嚴重,或許有朝一日,真像姬寧說的那樣,會死在常衡懷裏。而這種結局,常衡萬般難以接受。常衡苦笑著,揚起臉來,語氣決絕,“阿寧,幫我一個忙吧。”“皇兄請講。”“你命人去煉製一副百斤重枷來,鎖住我的雙手,用鎖鏈束縛住我的雙腳,將我打入詔獄。”“皇兄!”姬寧震驚,下意識站了起來,失聲道,“你瘋了不成?!”“我沒瘋,你按照我說的去辦,就算是我求你的。”常衡麵色如常,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我聽說,詔獄有千萬種酷刑,到時候,就請每日給我上一種。我想,縱然我是不死之身,但終究會痛,待我痛到完全爬不起來了,自然就不能去找孟梨了。”姬寧被震得直搖頭,一聲聲地重複說:“荒唐,太荒唐了!”然後又撲回去,抓住常衡的雙手,“皇兄!我怎麽忍心那樣待你?我不答應!”常衡看著眼前滿臉痛心疾首的弟弟,輕輕笑了一聲,“不是你讓我放手的麽?”“是,我是讓你放手,可我也沒讓你這麽作踐自己!!”“我隻是想知道,我對阿梨到底有多喜歡。”常衡說,“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詔獄的酷刑落在身上疼,還是失去阿梨更疼。”“皇兄!你這又是何苦呢?”姬寧道,“你貴為離國的王爺,求何不得?怎麽偏偏就非那個葉長離不可了?我倒是沒看出來,他哪一點像嫂嫂!又有哪一點,比得上嫂嫂!”“他就是你嫂嫂。”“皇兄!”“成全我吧,阿寧,算皇兄求你了,就成全我吧。”姬寧萬般不忍,但終究還是答應了。“皇兄,萬事不可勉強,若是受不住,就立即停下,我會派一名親信,隨皇兄一同下詔獄。”常衡微微一笑:“待我下了詔獄,我就不是什麽皇室子弟了,就把我當成窮凶極惡之徒,十|惡|不|赦之輩對待。”頓了頓,他又道:“請你幫我照顧好阿梨,他如果不問起我便罷了,若是問起了,你就告訴他,我去揚州,給他買他喜歡的糖水了,很快就會回來,讓他不要急。”在下詔獄之前,常衡還是放心不下孟梨,悄悄來到寶華殿。遠遠就看見孟梨抱膝坐在門檻上,仰頭望著門前的一棵紅花樹,看得愣神。眼神無比空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周圍圍了一圈宮人,各個神情緊張,小心翼翼從旁伺候著,不敢有絲毫怠慢。常衡站在角落裏,看了很久很久很久,一直到孟梨回了寶華殿,才失魂落魄地離開。進了詔獄,要先去冠褫衣。換上囚衣,戴上重枷,束上鎖鏈的那一瞬,常衡竟沒覺得有什麽不自在,反而詭異地有些坦然。這副枷鎖是特意打造的,足有百斤重,普通人要是戴上,斷然要被壓斷手骨。饒是常衡戴著,也覺得走動間有些吃勁兒。撿起地上的小石頭,常衡在昏暗的牢房石壁上,寫下了日期,四月十二。還在旁邊畫了一朵小小的梨花。戴著重枷的手,吃力地抬了起來,纖細蒼白的手指,輕輕摩挲過牆上的梨花。他在想他。————姬寧閑暇時,也會親自去看一看葉長離,但他始終神情呆滯,目光空洞,也不說話,別人同他說話,他也置若罔聞。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醒來後也不吵不鬧,甚至都不知道喊餓。聽伺候他的宮人說,他醒來後,就睜著眼睛盯著床帳子上的花紋看。有時候會自己坐起來,但也是安安靜靜的。偶爾會自己走出寶華殿,但也走不了太遠。就坐在門檻上,一直看門外的那棵紅花樹。甚至連鞋襪都不知道穿。比三歲小孩還不如。太醫們對他的病情都束手無策,隻說要好生休養,不可受任何刺激。開了一堆安神補氣的藥,每日用著。姬寧起先還有點擔心葉長離會發瘋大鬧寶華殿,都想好了,趁皇兄不在,定要將人拿住,好生教訓一頓。可一段時間之後,他發現葉長離比自己養的貓兒還要溫順。自從皇兄下了詔獄後,葉長離提都沒提過一句,心是真冷。比起葉長離來,姬寧更擔心的還是自己的皇兄。眼一轉,皇兄在詔獄裏都待了二十六天了,人間已入五月。詔獄的刑罰都很重,皇兄的骨頭也是真的硬,一天受一種,一天都不曾停。姬寧派去的親信日日都會入宮稟告,隻說岐王今日受了什麽什麽刑,又如何如何。聽得姬寧都覺得痛,也曾幾次深夜潛去詔獄,都被皇兄婉言趕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