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難測。眾人是如何也沒想到,素愛騎射的永靖帝非但不嘉獎七皇子勇武,反倒於大庭廣眾下給對方沒臉。很多人頓時將“虎父無犬子”的恭維話咽下了肚子。段霖倒是並不意外,他飲盡杯中殘酒起身請罪,還有空衝一臉茫然的雲渺笑了笑。堂堂一個皇子不顧身份同奴才比試也就罷了,沒能壓倒性取勝反而平手則是萬般不該。圍獵黑熊一事中,永靖帝越是大加賞賜其餘二人,越是在打這個兒子的臉。眾目睽睽之下,這位最有可能承繼大統的七殿下俯身請罪,許多平日裏微賤如泥的奴才卻站直身子,無數道目光看著熱鬧。小郡王也將目光聚在了這位表弟身上,似是不解為何,又似是同情自責。為什麽要用這種眼神看他呢?你究竟同情我什麽,又自責什麽……難道自責你清清白白高座金屋,便有人將他們爭奪覬覦許多年的位置拱手送上嗎?段霖突然很想把小郡王也拉下水,對方也不是全然無辜,不是嗎?第12章 狸貓“老七的性子就是有些莽撞有餘,沉穩不足。”永靖帝麵上帶笑好似是閑話家常,然而下一刻話鋒突轉,道:“倘若能和你大哥那副謹小慎微調和調和,朕也不愁後繼無人了。”此話一出,滿殿既無杯箸碰撞之聲,就連呼吸也小心翼翼起來。雲渺手中的青玉筷也懸停在半空,神情有些怔怔然望向永靖帝。他潛意識裏覺得剛剛那句話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生怕皇帝突然大怒真責罰起段霖。雖然雲渺不如何待見這個便宜表弟,但這件事情畢竟是他為了私心挑起的,怎麽也不能坐視不理。於是籠在袖子裏的手偷偷握拳,暗下決心——倘若待會永靖帝真的責罰段霖,那他就上去求情一同請罪。不過對朝堂之事總是暈暈乎乎的小郡王,此刻再如何擔憂,也隻當這是一位父親因望子成龍而生出的不滿。總歸是一家人嘛,血脈是斬不斷的情分。故而雲渺雖然心中惴惴不安,腦子裏想的卻是小朋友之間犯錯互相頂包的故事,可以說是滿殿中最傻乎乎卻又情緒鬆快的人。而除此之外,那些浸淫朝堂多年的老狐狸們則心中一梗。聖上先前那些責備還稱得上老子教訓兒子,雖然這兒子的身份比他們都尊貴,卻也到底牽扯不上別人。但之後那句談及廢太子與皇位之語,哪怕語氣再調笑,他們也不能穩坐泰山了。涉及龍椅,隻有君臣,而無父子。左丞相身子堅朗卻踉踉蹌蹌一路小跑,撲通一聲跪在大殿中央,給滿殿之人做了個表率。“皇上您十六歲親政至今,在位二十年內政修明任賢革新。如今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啊?!”左丞相一句話未完,便已經涕泗橫流泣不成聲。右丞慢了一步,等趕上來時,滿殿臣子已經烏壓壓跪了一片高呼萬歲。太後和長公主自是未跪,隻是各自垂眸沉默。而等雲渺糾結著要不要也隨大流時,永靖帝已經命令他的滿地愛卿請起了。“朕不過隨口感慨一句。”段桓漆黑如墨的眸中閃過一絲寒光,唇邊卻帶著幾分狡黠,從容不迫嚐了口熱茶,道:“左丞年紀大了感情充沛,怎得你們一個個也跟著剖白起心跡來。”滿殿的緊張氣氛倒是一鬆。左丞相顫顫巍巍又要起身,不過連桌子都沒離開,就莫名收到安樂郡王明顯的瞪眼一枚。雲渺覺得這個小老頭怎麽一把年紀了,行事還一驚一乍的,嚇得他還當發生什麽大事了。拍拍心口,小郡王啊嗚一口吃了塊梅子薑,惡狠狠咂摸著酸甜味兒壓驚。左丞不過思索自己哪裏得罪了小郡王的空當,話頭就被七皇子搶了先。“都是兒臣惹得禍。”段霖還跪在正中未曾起身,此刻腰板直挺,眉宇間的歉疚卻不掩唇邊笑意風流,“聽聞父皇十六歲那年孤身野獵,一箭射中祥瑞白鹿。兒臣年歲比那時長不少,滿心隻想著如何能不愧為父親的兒子,卻忘記自己的射藝何時都比不上父皇了。”段霖這幅做派雖玩世不恭了些,卻沒有太過矯情煽情,更沒把龍椅上那人當傻子。畢竟刻意裝出無心大位的模樣反而顯得心機深沉。在外人麵前要有天家血脈的風度與能力,對內要做個懂得示弱的好兒子。這樣的皇子,才正和永靖帝心意。段桓終於發話讓這個兒子落座,隻是言語間還在敲打,“沒想到你竟是出於一片赤忱。隻是這父母愛子,愛之深責之切……你可心有怨懟?”怨懟?大哥入朝多年,連給自己外家一個皇商之位都不敢。不過是一朝聽信讒言,透露出想培植幾個自身勢力的口風,便被你毫不留情褫奪太子之位。防範兒子甚於虎狼,疼寵外甥卻不顧禮製。這身處棋局之人,又有誰敢怨懟一句?“兒臣不敢。”段霖滿飲杯中酒。不是不怨,隻是不敢。…………月上中天,歌舞疲靡。雲渺本就喜歡吃火鍋,這席上的野味肉又都是極新鮮緊致的。故而雖然不能吃太多葷的,蔬果點心一齊卻也混了個圓滾滾的肚子。接過侍婢遞上來的錦帕,雲渺胡亂擦擦嘴角,一抬頭就瞧見段霖端著杯酒站在他麵前。身後還跟著那個名叫長生的小太監。“我來向表哥敬杯酒。”段霖似有幾分醉態,歪歪斜斜倚靠在雲渺身上,胳膊攬著對方的肩將人圈了起來,“溫好的杏花飲,暖暖身子?”鼻翼間酒香清冽,身後的人更像個大酒壇子將雲渺罩住。小郡王毫不顧忌形象,衝段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沒好氣道:“起開!”“嘖嘖嘖。”段霖故作可憐,壓低聲音湊到對方耳邊,看起來像是耳鬢廝磨,“我好心陪你玩卻遭了罵。你倒好端端的沒事,你那個侍衛也得了賞……”段霖一聲長歎。這話正中雲渺心虛之處,所以哪怕耳垂和脖頸被對方氣息擾得癢癢,也不敢輕動推拒。羞惱下臉頰粉白一片,惹得不少人側目。暗處一直關注著這邊動靜的幾人,俱是臉色一沉。“好吧,你不想喝我總不能強逼。”段霖手腕一拐將酒盞送到一旁侍立的長生手中,冷冷道:“賞你個露臉的機會,替咱們金尊玉貴的安樂郡王喝了。”“我自己喝。一杯酒而已,才不要人替!”小郡王在段霖懷裏動彈不得,隻能怒視相向。不過心裏卻也沒那麽不情不願,隻當是給對方賠罪。長生卻誤會了什麽,忙搶過杯中酒一飲而盡。手腕在發抖,酒水一半喂了衣服,神情仿佛視死如歸。段霖黑了臉,雲渺卻皺著眉急出聲道:“你受傷了怎麽還喝酒?”長生回到七皇子身邊侍候,頭上自是不能再裹個引人注目的繃帶。否則他人會疑心是否有主子虐打奴仆,對皇子的名聲不好不說,隻會當長生心懷鬼胎構陷段霖。索性隻是後腦勺落地時磕了一下,結了血痂倒也看不出什麽。段霖更是不會關注一個低賤的玩意兒,哪裏會得知先前雲渺帳內發生的官司。若是知道,恐怕長生便不能好端端站在此處。不過雲渺方才出言一問,倒讓段霖想到自己造成的鞭傷之上去了。他低笑出聲姿態慵懶散漫,“小表哥怎麽知道那奴才受了傷?這麽體恤下人呐。”“這還不是怪你!”雲渺隻當在說段霖派小太監惡作劇的事情,想到先前受的驚嚇,氣鼓鼓一把將對方推開。兩人俱是誤會了,卻各自離真相越來越遠。因為他們無論如何想不到,長生一個小太監哪來那麽大膽欺負郡王。“是怪我,不過又怎麽?”段霖有恃無恐,和雲渺四目對視,“一個奴才而已,就是殺了又如何?”“你,你怎麽能這樣!”雲渺氣急敗壞,脫口而出一句:“齊忱也是奴才,難道你要殺了他嗎?”“一樣下賤,為何不能?”段霖答得很快,不假思索好似是刻在骨子裏的本能反應。雲渺一時間驚住了。他沒想到段霖為了跟自己慪氣,連惺惺相惜的未來親表哥都能貶低。更沒想到,人命在對方眼裏如此微賤。倘若身世現在就暴露,他恐怕也是段霖眼中隨意打殺的奴才吧……小郡王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惹人心疼,一旁的長生仿佛感同身受其痛楚。而落在段霖眼裏,則是另一番解讀。“你就那麽看重那個齊忱?”段霖眸中劃過危險的暗芒,卻輕挑一笑,語氣曖昧道:“怎麽,他是你的男寵,所以舍不得?”嗯?這個話題跳躍到雲渺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因為欺負主角刷炮灰值已經刻在腦子裏,他下意識抓住這個折辱齊忱的機會。“是又怎麽?別說是男寵,就是我養的一條狗,也不是你能隨便喊打喊殺的。”這話傲氣淩人,然而從容色明麗的小郡王口中說出了,卻偏偏令人信服。段霖拳頭猛得攥起,指節發白。舌尖被牙齒咬出了血,他才堪堪保持一絲清明。連連冷笑道:“敢問小表哥,床榻之間是誰在上誰在下?那條狗看起來不像是知道尊卑上下的,小表哥又總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恐怕……”段霖每說一個字,心頭就在滴血。明明是在嘲諷沈雲渺,他為什麽心髒會抽痛?雲渺聽不懂段霖在說什麽,趕忙朝係統要科普,輸人不輸陣。一目十行後,不肯服輸的小郡王臉若朝霞紅雲漫飛,結結巴巴道:“當、當然是我在上……”“嗬,你這幅風吹就倒的破身子,學得花樣倒是多。”段霖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那是自然。”不通人事的小郡王一臉得色,隻當對手氣急敗壞開始誇獎自己,於是更胡說八道起來,“風吹就倒關你什麽事?我的花樣裏自然有不累的!”“你……不知羞恥。”段霖眼底泛起血色,就要控製不住去殺了那個沾染主子的狗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