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後,太陽曬著正舒服。沈懷霜撩起袖子,露出衣擺下一雙胳膊,坐在台階門口,舉刀細細磨起了木條。他手上動作輕巧,氣力卻大,費神又細心的工夫,在手下,很快成型。太陽底下,練劍樁已有了雛形。日光淌過,落滿八個木段上。憑著在玄清門時的記憶,他造出一個與人對打的劍樁。這劍樁原理簡單,不過是一個木樁上裝著八個可以活動的木段,中間用齒輪扣出一個可以扭動的身軀。它看著普通,好像也不會動,實際卻是沈懷霜的師父元白道人抱著算術,在房內悶算了整整仨月,才做出來的東西。機關在中間可以旋轉的木身,與它對打時,若稍有不慎,便會被下一個木樁旋轉擊中,一動皆動,除非碰到東西,否則不會停。悶頭一棍自然疼。但要是會防禦,被擊中的可能就會越少,學了新招,或者拿劍近身來砍,完全可以拿它去過招。玄清門的校場上,放了一排這樣的東西。沈懷霜給同門的師弟做過,給許多他記不得名字的弟子做過,如今做給鍾煜,自然不會生疏。沈懷霜凝眉,注意力集中在他手頭做的事情上。回想夢境裏的事。說他不怕,是假的。但那到底是原著中發生的事,也許和他的走向會有所不同。劍樁陸陸續續在做。給鍾煜上課的進度,比沈懷霜意想中要快許多。這半月來,他與鍾煜交談頗為順暢。少年一點即透,幾乎沒有不懂的,甚至還會舉一反三。差不過講了半個月,他手裏那本《調息經》已差不多抄到了終章。所幸大趙靈氣漲了。過幾天,師門辦收徒大會,他回師門後,直接從師門帶本心法出來就是。這日,天氣漸漸燥熱,晨起的時間更適合練武,沈懷霜授課的時間便排在了午後。午時進宮,他向皇後告了後幾日的假。這近半月的教授,鍾煜進益頗大,周皇後甚是高興,告假答應得痛快,甚至客客氣氣派了人送他。去文華殿路上,沈懷霜同富海行走在高牆上的走廊上,低頭朝下看去,正見一片空曠的武場。大片土地映著太陽,兵器林立。場上,一個少年輕衣挽袖,劍刃劈出,腕間舞起,劍尖光華驟然四起,如金光大陣。富海在前頭抱著拂塵走,一步三回頭:“仙師前頭有條小徑,走這條路去文華殿方便些。”沈懷霜卻道:“公公送到這裏就可以了。”他頷首別過富海,登上了武場的高台,站在上麵看了一會兒。風過時,衣袖中入風。沈懷霜看完鍾煜打完一套動作,收回了目光。鍾煜動作幹脆是幹脆,可是兵法心法相輔相成,他若要上更高層,卻差些東西。係統現身:“那這麽說來,這氣運之子也是個小蠢蛋?!”沈懷霜不疾不徐答:“天賦非凡,卻也需要趁手的兵器,配個相得益彰。你可還記得,我最早問過周皇後,鍾煜用什麽。”係統:“他不隨他外公家用劍?”沈懷霜推析道:“周皇後或許不了解,劍為百兵之首,同劍之人需沉得住長氣,心思要頗為耐心。鍾煜機敏,耐心卻不長久,瞬發時氣力極大,便如用弓之人適時而動,必要時沉穩,一箭至要害。隻是……”沈懷霜擰了擰眉。隻是,萊陽山莊用劍,怎可能會讓鍾煜用弓。沈懷霜一路去了文華殿,在偏殿等時辰到才進正殿。他心中盤算著今日所見,本想預備和少年再叮囑些出劍的技法,不進門,卻見鍾煜趴在桌上。這幾日已有了夏日的躁,不日將搬出冬天窖藏的冰。鍾煜換下了練劍的一身武服,埋首在臂間,金色間白的長袍在身,後背隨呼吸上下起伏,額上凝著薄薄的微汗。沈懷霜疑道:“殿下怎在此休息?”鬆齡悄聲上前道:“殿下從來不肯除了衣服去內堂休息。時辰到了,就讓奴才喊醒。這幾日,太傅課業繁重,娘娘催得緊,殿下又替陛下祭祖,快通宵兩天了,所以奴才不敢叫……這會兒可要奴才喊醒殿下?”鍾煜眉頭緊鎖,大概剛才太累,睡夢中也並不踏實。沈懷霜微一思索道:“再讓殿下歇會兒吧。”鬆齡竟喘出半口氣。奉茶太監上來,他忙取過,親自給沈懷霜奉上,低眉等著,見沈懷霜接過也不起身,像是下定決心道:“仙師,奴才鬥膽一問。不知仙師可懂岐黃之術?”沈懷霜:“宮內太醫是大趙拔尖的醫者,怎麽?殿下不願傳太醫?”鬆齡聲音越來越輕:“殿下午後練劍中了些暑氣,卻說不要因小事驚動娘娘。”沈懷霜有幾分意外。“我識得一些。”沈懷霜口中的略識毫不誇張,確實隻是基本的醫理常識。鬆齡麵上感激之意頓現,他搬來凳子,讓沈懷霜坐在鍾煜對麵。沈懷霜凝神探了半盞茶之久。素衣下,指節上下摁了摁,點過那隻金衣臂膀的手腕,如撥弦。他道:“殿下尋常中暑,一碗清水擱點鹽,飲下就見好了。”鬆齡大喜:“多謝仙師!”鬆齡匆匆出門後,沈懷霜望向鍾煜臂膀,眉心卻細細皺起。係統:“你探出了喜脈呢?怎麽手不收回去。”沈懷霜凝神思索:“我探出來一些東西,但很不合尋常修道者的脈息。”就在剛才,他竟探出了一絲金丹的靈氣,這氣息洶湧,如狂瀾暗藏,像是正在冬眠的猛獸。可按理來說,鍾煜還沒開始煉氣,這事根本不可能。思及此,沈懷霜的指尖亮起一縷白光。這縷靈氣瑩瑩,發著白光,如一尾小魚,晃著尾沒入鍾煜腕下。係統看了看那縷靈氣,挑了挑眉。鍾煜這破小夥說話不好聽,也難為他上心。這點靈氣一旦入了體內,需存留些時日才會離開,帶著用靈者的修為,必要時可以庇體。沈懷霜這用法實在太豪橫了。化神期修為多金貴。修真界,一般人不會隨意去探旁人靈脈。靈氣消散後,沈懷霜確認了鍾煜能進化虛境的理由。在靈氣如此低微的大趙,鍾煜體內竟育出了金丹的雛形。隻是它像被下了禁製。那顆金丹如被絲線纏繞,隻等禁製破除的那一天,破除牢籠,蟄伏而醒。沈懷霜思索著未收手,忽然聽人喊了一聲:“先生。”這一聲帶著初醒時的沙啞。鍾煜埋首在臂彎,午後沒有風,他的額上出了些汗,一雙眸子望著,目光冷靜,仿佛已看了一會兒:“你剛才是在做什麽?”沈懷霜避重就輕:“殿下過午中暑,我是在為殿下探脈。”鍾煜不接話,對上沈懷霜的眼睛:“我睡時尚有知覺,先生,你為何……”門口傳來腳步聲,鬆齡不知兩人說了什麽,趨步上前,打開食蓋,速速布置了一番,對鍾煜道:“這碗東西是早前仙師所言,還請殿下快些用下。”鍾煜垂眸盯著那盞白水看了會兒,水在碗裏化圈晃著,化出水光。他眼底一瞬收起鋒芒,手摸索著碗盞,一時沒話。沈懷霜解釋道:“殿下午後中暑。鹽水消暑,雖是民用的方子,見效卻快。從前,我隨師父修習,午後中暑,師父便以此物給師門眾人灌下,再嚴重些的,以井水擦背,貼涼席躺片刻,便好了。”沈懷霜將閑話收了尾:“今日講完最後一頁心法,我還有一物要給你。”鍾煜飲下那一碗水,唇上如潤了水光。他低頭看著最後一頁心法。這東西,他自然提前預覽過。沈懷霜指著桌上那頁東西,講得專注。一堂課,言簡意賅,凡是遇到理論的部分,幾乎都被沈懷霜用實例跳過,他不反複去闡釋字麵上的東西,單刀直入,說得痛快利落。每講完一行都會停頓一番,等鍾煜有反應了,才繼續往下講。鬆齡原本在低頭磨墨,有時聽沈懷霜講到關鍵處,不由分了些神,屏息聽著。他是一個從來不曾接觸過心法武學的人,當下聽著,卻不覺得生澀難懂,甚至品出了幾分趣味。沈懷霜那身青衣漿洗得幹淨,衣襟間滿是清淡的味道。他見鍾煜記錄有時跟不上寫,便有意放慢了語速,有時幹脆停一會兒。如是幾回,鬆齡都不由頓了一下。他陪鍾煜讀書多年,遇見過許多博古通今的先生,卻沒有遇到過如此耐心對待他的人。鍾煜的太傅像所有先生一樣,教習皇子,手持戒尺,大都脾氣急躁,若是第二遍問了還是不懂,就是一頓板子。向來鍾煜常被太傅讚揚。隻是殿下再認真,也比不得那讀不出書的四皇子。四皇子被打,他哭著撩起袖子,蘇貴妃就會蹲下,緩緩拍著四弟的背,目光溫和,耐心地哄著。殿下再認真,也隻有被娘娘雞蛋裏挑骨頭的份。那日,殿下手臂被打生了淤青,被太醫報了,隔著簾子,皇後娘娘,卻是一道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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